一品名臣

　　祭天仪式上闹了这么一出，妖言惑语都传到京城去了，全部都是说新政乃是逆天道而行，故而才有此天示，以此来警戒世人和人皇。

　　李檀在灵州的这一日，这谣言更是越传越玄乎，甚至有人将李檀的画像与上古妲己娘娘的画像一一比对，细细解读他的面相，说他生了一副狐狸相，是乱政殃国的祸水。

　　侍从将民间传开的画像送到李檀面前的时候，他看着自个儿都笑了。李檀道：“解得还挺深入人心的。”揶揄了这么一句，便将画像搁置在一旁了。

　　前来述职的燕秀秀瞪了那侍从一眼，说：“甚么脏东西都往相爷面前送，有没有规矩？”

　　侍从挠了挠脑袋，又惭愧又气恼：“我就是觉得，咱们相爷也不能教人这样……这样编排嘛……”

　　李檀坐下，悠然喝了口茶水，摆手道：“百姓取个乐而已，随他们去。”他看向燕秀秀，道：“说说，查出甚么来了。”

　　燕秀秀点头，将药司鉴别的结果汇报给他：“无根水当中掺着风鳞，搭建祭台的木板上涂着防腐防旧的甘油，其中有宜兰，这两样药石掺在一起就会变红，色同鲜血。而那天跳祭舞的壮年身上都沾了宜兰花的花粉，也是因为有人在纹身颜料当中动了手脚；至于公子手中的羊皮卷自燃，是火磷在作祟……根本不是甚么天示，乃是人为的‘怪象’”

　　“查到是谁了么？”

　　“暂时还没有。”

　　李檀手指敲叩着桌，过后，他抬起眼睛：“告诉阿渊，如果这样问不出甚么，就将他们放到刑房里去，切勿心慈手软。”

　　燕秀秀抿了抿唇：“遵命。”

　　李檀顿了一会儿，眉宇间蹙起无奈，摆手道：“……算了，我先去牢狱看一趟再说。”

　　“好，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从外面又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传报：“相爷，陈二公子在外面求见。”

　　陈卓？李檀好久之前就听说陈卓南下去购货了，小半年不在京城，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他的消息。

　　李檀起身走到走廊当中，正见陈卓弯着一双眼，温润地笑着看向他。李檀敛袍走下楼，迎上去问：“商帅？……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卓说：“刚从抚州置办了一干货物，这就要入京了。路上听说相国大人在这里巡察，就过来看看。”陈卓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微微蹙起眉头，说：“这才不到半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李檀苦笑着回答：“六部的事忙得头疼。”

　　“再忙也得养着自己，到时候生了病，得不偿失……”陈卓顺手替他整了整腰带上挂着的玉穗子，说，“这次南下，我偶然得到了妙鸿居士的《虞山行》，回头拿给你，看喜不喜欢。”

　　若是换做从前，李檀肯定会欣然接受，可是现在，他实在没办法再拿寻常朋友的眼光看待陈卓。李檀赶紧拂道：“无功不受禄，多谢商帅的美意。”

　　陈卓手一僵，半晌低下头来：“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

　　李檀认真地回答：“我知道，也正是因为知道。希望商帅能明白我的意思。”

　　陈卓抿了会儿唇，继而仰起脸来，笑道：“好，那日后若有机会，可否请相国大人去府上赏鉴赏鉴？”

　　“却之不恭。”

　　至亲至疏的语气了了这次短暂的交谈。

　　之后李檀说要去牢中审讯犯人，陈卓听他大致讲了讲来龙去脉。

　　陈卓说九龙商会常年供应灵州祭司中的用度，与这些人也算熟稔，可以跟李檀到牢中走一趟，看能不能帮上甚么忙。

　　李檀权衡几番，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灵州牢狱当中，岳渊负责审问。他已经在这里耗了一日，仍然没有任何进展，这些人皆是一问三不知。狱卒跑来给他传话，岳渊一听是李檀来了，整了整领口、袖口就匆匆走了出去。

　　迎头就看见李檀还推着个陈卓，不禁眉峰一跳。陈卓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到哪儿都有他。

　　陈卓和岳渊是相看两厌，哼哼嗯嗯地打过招呼，搪塞完礼节，三人就转到狱中来了。

　　李檀推着陈卓一一认过被关起来的囚犯。

　　陈卓身为商帅，在认人方面很有一手，单单扫过一眼，他就将这二十四名汉子当中的十八位挑了出来，说这些人都是灵州祭司的熟面孔，早些年就在参与祭天仪式的事。其余六位，却是面生的，是在近三年内，他没见过的人。

　　岳渊立刻发现与供词上的出入，确定这六个人撒了谎，当即提入刑室，威吓他们说出真相。

　　李檀淡声说：“为了康尚书，不受份罪，怎么对得起你们的忠心呢？……用烙刑。”

　　被烧得红彤彤的铁饼被狱卒从火炭中捞出来，渐渐靠了过去。李檀说：“用在脸上，以免他的主子看不见，白费了苦心。”

　　那第一个受刑的人眼见着灼目的红铁贴过来，喷吐的热气熏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还未真正落下，就已经感到一阵烧灼的刺痛。他冷汗直流，哆嗦着声音骂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是谁，还要我们说么！”

　　如今已经被精准无误地提出来，之前联合做得假供也全部被推翻。面对酷刑，他实在没有再抵死不认的必要。

　　李檀抬起手来，红铁往后缩了一分。他紧盯着这个人：“果然是康峥海？”

　　“……谁说是甚么康峥海了！”这人紧收了话，转而阴声道，“相爷，您想想自己是不是办了甚么冤假错案，才会有如此报应罢？老天爷都要惩罚你。”

　　李檀挑了挑眉，他过手的案子不少，但能将鬼怪作到灵州来的，除了康峥海一派，没有别人了。这是在警告他，倘若再死咬着康峥海不放，他们务必不会让新政顺利推行下去。

　　有人再补了一句：“有失才有得，相爷，您要好好考量。”

　　这是想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只要他肯将康峥海从狱中抬出来，他们也肯支持新政了？

　　李檀“嚯”地笑了一声。

　　这几人脸色一变，有人质问道：“你笑甚么？”

　　“康峥海果然不行了，也不知到底养了一群甚么东西，这么不成器。就只有这点儿花样么？”李檀拂了拂袖子，兴致缺缺地说，“太令本相失望了。”

　　“相国大人，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岳渊冷笑一声：“如今都沦为了阶下囚，还能有如此气焰！”

　　审讯至此，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李檀示意岳渊随他一同出去。

　　陈卓推着轮椅，跟在后面，突然，他卡停轮子，待李檀和岳渊一同离开后，挥手招来狱卒。

　　狱卒不认得陈卓，但见方才李檀都为他推着轮椅，想必也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不敢怠慢。他顾念着陈卓的腿，屈膝跪到他的面前。

　　陈卓将商帅的令牌亮给他瞧了一眼，狱卒大惊失色，伏首道：“不知是商帅驾临，小的有眼无珠。”

　　陈卓请他附耳过来，眼睛阴戾地扫过吊在刑架上的一排人。

　　狱卒听见这人温清的声音缓缓地说着：“让张郡守好好办事，三日后，我要看见在城楼上挂着这几个人的头颅。”

　　狱卒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整个人呆若木鸡。

　　“可、可是，商帅……这不妥罢，是不是要跟相爷说一声？”

　　陈卓将他推开，狱卒膝盖都软了，一下瘫跪在地上。陈卓风轻云淡地说：“没有甚么不妥的，去转告张郡守，让他自己衡量要不要做这件事。”

　　“小的遵命。”

　　岳渊随李檀出去，抬头望见渐渐发黑的天，低声问道：“晚上想吃甚么？”

　　“我还有几封递呈上来的公文要看。今晚王司徒邀你去吃酒，早些回来，别贪杯。”

　　岳渊不太情愿：“他请，我就非得去么？”

　　“他是长辈，也是你爷爷最器重的臣子，不去不合适。”

　　岳渊说：“我从来没听爹提起过他们……”

　　李檀说：“他始终是你的亲人。大君没得几年了，等我能将手上的公务放一放，就陪你回南地看看他，好不好？”

　　“我不想回去。”岳渊拒绝道，“一旦回去，还能回来么？”

　　“有我在，你怕甚么？大君疼你，你若真不愿意留下，想必他也不会为难你的。”

　　“我是怕他们为难你……”
　　岳渊回味着李檀的话，心头暖暖的，嘴巴里像含了一块糖。他不禁往李檀的身边贴近一步，说：“你只要别将我卖给他们，我甚么都听你的。你要去南地，我就陪你一起去。”

　　李檀忍俊不禁：“算一算，一个你，价值连城；到时候我若把持不住，起了甚么贪念，你也莫要怪我。”

　　“那可不行。”岳渊握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把持住。天下还有甚么能比我好么？”

　　李檀笑开来。

　　岳渊说：“不过在回南地探亲之前，咱们得把亲事给办了。”

　　“恩？”李檀有些疑惑。

　　岳渊瞪起了眼睛：“你忘了？在清安，你说等回了京城，就、就答应我的……”他的脸倏然红起来，可眼神没有丝毫逃避，坚定地望向李檀，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檀这才想起来，恍然道：“那件事么……？”他低头笑了一声：“好啊。不过不在侯爷府里了罢。京都城郊外有一处李家的别业，少年时我常和大哥、三弟他们去别业中避暑，你可以在那里折腾。”

　　岳渊知道他顾忌着李老夫人，李檀肯成全他这点念想已是大不易了，如今还周全考虑着这些，岳渊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固执甚么？

　　李檀说：“好了，快去罢。回京之前，我会再安排一次祭天仪式，吃了这么一招，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岳渊：“好。我打发了大司徒就回来，你等着我。”

　　这边岳渊刚走，后面陈卓的轮椅声轱辘轱辘地卷了过来。

　　李檀见着他，接了他的轮椅一把，轻声说：“这次多亏了你，不如我请商帅喝一杯，聊表谢意？”

　　“你少碰酒。”陈卓说，“……有些事需要我亲自把关，就不多留了。”他顿了一会儿，声音忽然沉下来：“意桓，其实我今天特意找你，还是因为最近收到了一些风声……”

　　李檀笑道：“总不至于是街头巷尾里传说的甚么狐狸妖怪之类的罢？”

　　“是关于岳渊。”

　　李檀眉目陡然一挑。

　　陈卓继续说：“你知不知道，南地大司徒王易来京，一直都有皇上的人在暗中监视？……大司徒是不是跟岳渊见过面？”

　　“见过。灵州兵变，大司徒出手相助，岳渊身为先锋，自然跟他见过。”

　　“我不知道他们说过甚么，才会引起皇上的警觉。现在皇上已经派出‘秃鹫’去查岳渊的底。”

　　“秃鹫”是宣德帝专养的一群负责刺探情报的信子，除了刺探，秃鹫还有一项职能，就是“刺杀”。

　　陈卓阴沉沉地看了李檀一眼，问：“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皇上，岳渊是南地大君的嫡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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