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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两个月没回济坪的家,积了厚厚一层灰,光大扫除就做了一下午,没比搬进来那天轻松多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晚上没点外卖,家里买的有番茄,葛霄准备做个卤子,便打发汤雨繁下楼去买点儿手擀面——他总算理解当初钱正峰为什么总安排王佩敏每天找点儿家务活干了。
去得晚,细面卖没了,汤雨繁提了一袋二宽上来。葛霄说也能用,宽的更挂汁。
挂汁的前提是得有汁,冬天的番茄邦邦硬,个头大,芯儿又白,一铲子下去都铲不开,更别提出沙了。汤雨繁趴在旁边看:“这个看着不甜。”
“九成九不甜,”葛霄说,“家里还有番茄酱,等会儿往里挤点,是个味儿得了。”
等他卤子咕嘟到七八分,汤雨繁拿电磁炉煮面,问他:“要过水吗?”
“别过了,吃点儿软和的。”
番茄酱终究不如沙番茄味道好,她病还未痊愈,本身就没什么胃口,吃了半碗就撂筷子。洗完碗,两人挤在茶几前面看电视,汤勺伺机偷吃桌上的桃酥。
“胃不舒服?”
“有点儿木,不饿也不撑。”
“明天去医院看看。”
“我们明天要上课,”她裹着条毯子趴在茶几上,“第一节课,不好请假。”
“那等没课,”葛霄拿起她手机,“我找找你课表。”
“要是这两天能好点儿就周末去吧。”
“不想动?”葛霄扶着她后脑勺,拿额头试了试温度。
汤雨繁含糊嗯了一声。
“摸着是不烧了。”葛霄又捉住她的手,还是冰凉一片,便往兜里揣,“那就周末去。”
万幸退烧,汤雨繁可有借口不上医院了,软磨硬泡死活都不肯去,说要做大创立项书初稿,反正病现在基本好全了,除了有点儿咳嗽,不妨事的。
借口归借口,汤雨繁没诓他,为了立项书得空就泡图书馆,忙忙叨叨就在操心这个,年初已经定了选题,这段时间整理文献数据。张子希寒假打游戏坐出肩周炎了,基本都在宿舍躺着弄,兵分两路。
葛霄没课就来图书馆陪她,做他自己的作业,刷刷四级卷子——他们学校允许大一考四级,先趁着高考的东西没忘干净考一次,过不过再另说。
起初汤雨繁还是闭着嘴闷呛,谁知咳嗽状况不减反增,后面她就放弃图书馆,回家自习。
在家确实舒坦很多,还有小猫伴读,唯一的缺点是容易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这也是汤雨繁总不在家学习的原因之一。
上校医院开了药,吃完照咳不误,只是觉越来越多,常有葛霄晚上打工到家看到汤雨繁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睡得很熟,电脑歪在一边,身上盖着电热毯,电热毯上盖着猫。
这学期忙,她没怎么再去过一苔,葛霄偶尔说起陶育洲最近练琴情况,她干脆把小红花贴纸给葛霄,代为授予。
周日,葛霄忘带手机,用陶育洲手机发消息给她,汤雨繁裹了件外套下楼送,碰巧遇到陶育洲本人:“哎,繁姐。”
汤雨繁刚吃过药,脑瓜子找不着北,神游似的坐在他对面:“葛霄呢?”
“休息室。”陶育洲努嘴,“我这两天正想找你呢,我给汤锅买了个小狗房子,薛润家住圻顺吗?我给她邮过去。”
“……小狗啊。”
“嗯,史努比的房子,特可爱。”陶育洲找出买家秀给她看,随后将汤雨繁的迟疑定义为不方便随便把家庭住址发给普通朋友,他换了个说法:“或者我把钱给你,你帮我个忙。”
她笑了笑:“嗯,我回去问问,发给你。”
“谢啦。”陶育洲收起手机。
这话由她一五一十转告薛骋,说润润的朋友给汤锅买了狗房子,想寄给她,薛骋没有拒绝,发地址同时发去了三千块钱。
远超陶育洲买狗房子的钱,汤雨繁照例多退少补,却被薛骋退了回去:收着吧,快开春了,买几件衣服。
汤雨繁没再拉扯这钱,道谢收下,隔天便去银行办了张新卡,把这些钱存进去。
也许是病拖拖拉拉半个月没好,葛霄总觉得她提不起劲儿。
工作学习尚且忙碌,甚至比从前更病态,她简直是拼命给自己施压,竞赛、项目、专业课。只要坐在桌前,她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仿佛只有在高压下才能得以喘息,亦或逃避。
一脱离这些,汤雨繁就显得怏怏,可要说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变化,倒也没有,生活还是生活,汤雨繁还是照常喂小猫、和他一块吃宵夜看电影、洗完澡拖拖拉拉不愿意吹头发。
有的小事没变,但有的小事变了,比如她没再往他吉他上贴过室友给的小贴画,窗台的多肉也从两人交替浇水,变成了葛霄一个人浇。
他都看在眼里。
至于逃避吹头发,葛霄数不清抓包她多少次,现在熟练到能够听声辨位。
他在沙发上打盹,听到水滴掉在塑料袋上的声音,啪啪嗒嗒,这才睁开眼,却正好对上刚开了半扇的浴室门,水汽邋里邋遢地从门缝里往外爬,他看着一头往卧室里扎的汤雨繁,无奈地笑:“还跑?”
嫌疑人当场被抓包,沮丧落网。葛霄招招手示意别挣扎了,汤雨繁绷着嘴坐进沙发。他鼻尖埋在她发间,深深地嗅,新换的洗发膏真的很香,但不吹头发是不可能的。
吹风机嗡嗡叫唤,汤雨繁安静下来看手机——她比汤勺还讨厌吹风机,奈何头发厚,每次一吹就是二十分钟,刚洗过澡汗又冒出来了。
葛霄同样没说话,热风里拨弄她湿润的发尾,家里暖和,干得很快,刚吹干的头发微凉,触感很温柔,他摸了又摸,汤雨繁没挣扎。
照平常早该暴起揉他脑袋揉回本儿了。葛霄想。
这种莫名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没由来的,让他想起初中流行的一个帖子,讲鲸鱼的。说是广袤海洋里,大多数鲸鱼发出的频率都在15-25赫兹,只有一只叫Alice的鲸鱼自己停留在52赫兹的波段。
看的时候,他瞄过一眼就刷过去了。那时,“孤独”这个词儿当时离他太远,葛霄是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给一个沙坑,他自己一个人就能玩一下午。
汤雨繁也不算独,她脑子里有一片自成的小天地,叫人捉摸不透,但现在更像是缩进自己那一方天地里,她出不去,外面人也进不来,就好比那只能发出52赫兹的鲸鱼,发出再大的声响,别人都当她是哑巴。
每当此时,葛霄才真正意义上感受到孤独,哪怕自己明明是15赫兹的鲸鱼,身边有可以交流的同伴,也拦不住他很孤独。好像他被隔离出她的世界了。
但葛霄不可能真的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现在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他只能悄悄地收紧了胳膊,将人环在臂弯里。
开春已到三月中旬,薛骋得空都会转点儿钱给她,尽管汤雨繁数次告诉他,她自己的钱足够花销,但不耽误薛骋雷打不动地转钱,她全都存在那张银行卡里,不动。
存着干嘛,她不知道,但不想花,这原本就不是给她的钱。
有的话就不能说,就比如痛经,汤雨繁以前不痛,自从初中某次跟同学说过她从来不痛经,往后经期第一天就慢慢开始痛了——好的不灵坏的灵。
如今也是,她刚和薛骋说自己有兼职,钱够花,后脚接到秦喜的电话,说打算上到三月底,停课了。
她说得挺不好意思,好在汤雨繁没说什么,只问具体时间。
“应该就到三月结束吧,”秦喜说,“我跟他爸商量,打算上北京,毕竟医疗条件好,先紧着孩子治病吧。”
不言而喻,家里就一份钱,紧着治病,那暂时应该不会让他念书了。
汤雨繁说不出什么心情,应了声好。
秦喜的声音居然有几分轻松,说先把下半个月的钱结清,随后挂了电话。
下午去上课,仍旧是娄昱开门,汤雨繁进屋有意多看两眼,除了必要的家具,基本所剩无几——看起来真的是要搬走了。
连娄昱这个毫不关心外界环境的孩子也意识到这一点,课间休息时问她:“老师,下周你还来吗?”
“下周还来呀,还是老时间。”
“那下个月呢,”娄昱的问题穷追不舍,“以后是不是就不见了?”
汤雨繁不知道怎么回答,笑了笑。
沉默就是一种回答,娄昱同学此刻也确确实实读懂了这个答案——他要离开这里,以后只有爸爸妈妈,就见不到刘老师和小汤老师,也见不到唐睿琪了。
“一辈子都见不到”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他甚至都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犹豫了一下,娄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放在桌面。
“给我的?”汤雨繁有些诧异,指指自己。
他认真地点点头。
封皮皱着,翻到扉页,看到元旦快乐四个字,汤雨繁才反应过来这是去年她送给娄昱的口袋本,又翻到封面看了看。
怎么用成这样了。她有些想笑。本子捏在手里厚墩墩,页脚都泛黄,看起来没少翻动。
她翻开第一页。
还是熟悉的娄昱专属字体,圆鼓鼓的数字0,歪歪扭扭地写着:2020年1月12日。后面贴着一朵小红花。
2020年1月27日,后面贴着两朵小红花。
2020年2月6日,后面贴着一朵小红花。
诸如此类,前面半本竟都贴着她发给他的小红花贴纸,简直是半本小红花采摘日志。
后面半本字更多些,是他的错题本,一笔一画,很认真。
简单翻翻,每周日下午的三个小时仿佛浓缩进这一个小小的笔记本里,难怪厚了许多。
“真的要给我吗?”
“还给老师,”娄昱说,“以后我可能不学,还给老师。”
“……妈妈说的?”
小孩摇摇头:“我猜的,我妈不说,我也都知道。”
少年老成,这词用在娄昱身上颇为奇怪,但她真的觉得这孩子长大了,长大是需要代价的。
“为什么还给我?”她拿着本子,晃了晃。
娄昱声音不大:“我不想小汤老师记不得。”
“老师会记得。”
“我记不得老师,怎么办。”他手指抠着桌边,“还有唐睿琪。”
短暂的沉默后,汤雨繁将小本子放在书桌上,推了回去。娄昱十分不解,看着她。
“留着当个念想,”她解释,“也许以后还接着上学,这些知识都还在你手里,这都是老师教给你的。你记住它,就是还记得老师。”
“我以后还会接着上学吗?”
有太多她回答不了的问题了,张嘴想说会的,一定会的。可万一以后秦喜真的没法供他上学,叫孩子白期待一场。汤雨繁心里涩得厉害,说不出话。
接下来还要上后半节课,她得把最后这几节课上好,便掩盖住这样低迷的情绪,直到晚上到家。
她是累一天了,葛霄又何尝不是?汤雨繁并不想把坏情绪带回家里,顺道买了一颗蜜瓜,想着他处理水果估计就顾不上她了。
无奈葛霄是坏情绪躲猫猫之王,接过蜜瓜,就知道此人又买水果当掩护,却没引导她说话。两人看着电视,安静地吃着晚餐。
正吃着,汤雨繁手机响起,不知看了什么消息,整个人的怅然都外放出来了。
她可能要说。葛霄想着,倒了一杯温水。
果不其然,汤雨繁开口了:“为什么人和人一定要分开?”
这问题怎么有点儿耳熟。
葛霄没追溯根源,顺着她的话说:“因为人生本质上就是一个人的冒险。”
“那遇见还有什么意义?”汤雨繁说,“干脆不要遇见好了,不遇见就不会分开,不分开就不会难过。”
葛霄笑了笑,弹她脑瓜嘣,汤雨繁唉哟一声,捂住脑门。葛霄拿手机照着她,尽管黑屏,还是能看到她脑门上红了一块。他说:“这就是意义。”
“……什么嘛。”
“痕迹。”葛霄揉着她被弹到的脑袋瓜,“相处久了不就是这样?你看我这里不顺眼,我看你那里不对劲,互相撕咬,在对方身上留下五花八门的痕迹——冒险嘛。”
“可痕迹也是会慢慢消散的。”
“消散同样是它的意义的一部分,”他说,“两人分隔两地,剩下的只有对方留下的痕迹,这是分别,当你身上的痕迹慢慢消散,这又是一次分别。”
“《寻梦环游记》吗?”
“这电影是不是很好看呀?”葛霄拿起手机搜,“你俩总说它。”
汤雨繁想说薛润很喜欢,头两个字却哽在嗓子眼里,只是默然。
他搜到了:“皮克斯的电影啊。”
“你看过?”
“小时候爱看《玩具总动员》。”
“跑题了。”汤雨繁拍拍他。
葛霄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晃:“分开是没办法抗拒的事情,对吧?”
“我就要抗拒。”
还挺倔。他用手掌包裹住她的。
“我教的那个学生,他要搬家了,”汤雨繁慢慢地说,“搬去北京,他妈妈说他以后可能……就不会念书了,他才小学,那么小一点,不念书,将来呢?”
葛霄顿了顿,答非所问:“我小时候特别自我,坚信世界是以我为主视角的交互游戏,就像之前跟你说的,我以为每个第二天都是系统刷新出来的,晚上睡觉就是过场黑屏,只需要看着右下角的圈圈转——哎,第二天就出来了。”
汤雨繁不自觉笑起来。
“交互嘛,易易同学跟我有互动,我就能看到你今天的变化,换了新发圈呀,书本包书皮呀,你的钥匙扣又断了一个呀。”他说,“但当我看不到的时候,你就是一串静止的数据,发圈永远是那个带小钻石熊的,书本的书皮永远是透明的,钥匙扣也不会再换新的了。你静止,直到我与你的下一次交互。
“但再遇到你,我发现这九年你并不是静止的呀,变了好多,比如话少了,头发长了……”
停顿两秒就被汤雨繁瞪了一眼,逗她太有意思,葛霄笑着说:“长高了,长高了特别多。然后我发现,欸?不在我‘地图’里的这几年里,你也或好或坏地生活着啊。
“所以说分别又怎么样?人与人的了解在这一刻断掉,但这并不是结束。说回你学生,他去北京,可能会发生什么呢?住院、治疗、复健,他母亲就是寻医、问诊、陪护、赚钱,赚来钱才能开启下一关念书副本,所以他还是可能会去念书,对吧?”他说。
“念书或不念书都是下一关卡,它总要来。你的生命在继续,他的生命也在继续,甚至有的生命会在你看不到的世界里继续欢腾着——只是你看不到它而已,“看不到”是你主观视角里的‘死亡’,可它真的结束了吗?”
“会有吗,”汤雨繁没发现自己有些哽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葛霄将她冰凉的手牵起来,哈气取暖。他声音很温柔:“易易,你没有办法永远凝视着谁,可他们都会在自己的‘小地图’里或好或坏地生活着,没法凝视,但可以用脑袋记住,记忆是我们的第二双眼睛。”
“记住……什么?”
“记住曾经,不要记住分别,你说的。”他说,“至少在每一个想起她的夜晚,你最先想起的是她喜欢吃什么、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她习惯左腿还是右腿撑着身体、拥抱你的高度停在哪里——这些都说明她爱着你。而你全都记得,碰巧,你也爱她。”
汤雨繁憋眼泪憋得很辛苦,鼻子都红了,努力地换气,仍旧固执地不哭出来——她不想在这个亮堂的客厅里对着葛霄、晚饭和有趣的电视节目掉眼泪,她不想。
要说此人的情绪调节真够无敌,说憋着不能哭,泪珠都到眼眶了还真能给憋回去,愣是一滴眼泪没往下掉,出神地望着筷子尖,一动不动。
葛霄没再说下去,话疗后需要留出很长的时间给患者梳理自我,她明白,他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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