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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一)
陈启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太医院换了好几个药方,急得没日没夜研读医书。
倒也没有什么显眼的病症,就是说不出来的身体疲惫,有时早朝过后又连打几个哈欠,用膳时也会睡着。他本就和先帝一样少眠,基本三更后才能睡着,但最近睡着得越发晚了,醒来就没精神。
一开始御医认为是过于操劳,也是因此陈启才把更多的奏折交给丞相。但过去了一段时间都不见好转,皇后和太后便担心起来。
尚吉也起了疑心,由于有过先帝的前车之鉴,她对此事十分小心,特别叮嘱他食材、香薰、被褥衣服等等,凡是所用皆要检查。好消息是,最近两日用的汤药起效了,陈启感觉体力恢复了许多。
刚拜访过丞相,她就要出宫去,正好撞见拿了一盘又一盘珍珠翡翠的陈灼。他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宫里忙活,很多东西还要拿给陈启过目。
“生辰礼么?真多啊。”陈启的生辰刚过去半月。
“每年如此。”陈灼都腾不出手擦汗,“何况今年中秋宴后是孝王孙女与虎贲中郎将大婚,功臣受邀,到了十月皇嗣出生又是喜事,想必会连带加官进爵的恩赐,全都是大场面呢。你看,后面这些都是给中秋宴和婚宴准备的。”
尚吉看了看他身后蜿蜒的队伍,又看着他说:“还有赐婚,你跟京兆尹的二女儿游玥。”
陈灼笑了笑,没说什么。
“陈启现在还身体不适,中秋宴确定要办么,不行就取消了吧。”
陈灼摇摇头:“取消不了,中秋宴五月就开始筹备,陛下也是特地在婚宴前请府家和孝王亲属入宫赴宴。你别担心,陛下身体不是好起来了吗?我想是夏天到了人容易乏力,我不也一到夏天就懒得动弹嘛,现在快入秋了,他胃口也好多了。千巧和大鸿胪郡邸令夫人入宫照顾皇后殿下,殷夫人去陪太后了,未央宫里有你我和府峥嵘,你别那么紧张兮兮的。走了。”
陈灼领着他身后一长串的太监宫女从她身边走过,半晌她都没有挪开脚步。
竹雨轻声叫她:“小姐?”
七月中旬,她站在宫殿外的日头下,内心却感到悲凉。
昨夜她第一次明确地得到消息,粉阑从前所在的刺客组织是为了入宫行刺陛下,组织者时任雷州刺史,是受安平王指使。陈灼父亲至少曾经加害过陈启的父亲。
她要怎么做?为此事立案彻查,了解他们现在是否仍有异心?还是既往不咎?
当时他们为什么解散了刺客组织?中秋宴安平王也会来,他在想什么?这次会故技重施吗?还是他当初只为发泄丧子之仇,并非意在皇位?
与她纷乱不安的心情相比,身体好多了的陈启正跟王琬在御花园中赏花。
陛下生辰,各地送来了不同品种的花朵,此刻的御花园姹紫嫣红、宛若春日。
“从前总在这棵槐树下抚琴,今天一定也要弹给你听听。”
王琬喜欢听他弹琴,亲手为他沏茶。
陈启弹的是《秋月》,琴音渺渺,欢乐怡人,蝴蝶、蜜蜂、鸟雀,都活泼地吵闹着和音。万紫千红里,他想起六年前与她初识。
一曲终了,他扭头问一旁的王琬:“你还记得那次赏春宴吗?”
王琬抿嘴笑了笑:“当然,在宝林园我认识了你。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哪个没礼貌的王公贵胄。”
陈启也笑笑。那时候她脸色冷淡得连他都没来由地心里发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是王家的人,字韫瑶,我立刻回想起了那个名满衡城的才女。
在还不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看过你的文章和诗歌。你的文字张扬而豁达,跟狡黠敏感的梨花先生不一样,满纸都是衷情热血,有无法被掩盖和禁锢的光芒。
他站起身,走到王琬身边,王琬也起身看着他。
那个时候,他所有的犹豫,皆是来源于自己。
尚吉一开始下帖子邀请王琬到御花园来之前,软磨硬泡地向他问出了自己心仪之人的名字,那然后叹口气道:“你是天下最不得不三妻四妾的人,换我我可不乐意,你祸害人家干嘛?”
“她跟你又不一样。”
“难道她适合跟别人共侍一夫?”
“我说她适合当一国之母!”陈启其实知道她想说什么。
尚吉似笑非笑地说:“她是不会嫁给三妻四妾的丈夫的,或者说天下女人没有人应该嫁给三妻四妾的丈夫。”
游船那天他决定不再犹豫,一生一世一双人,父皇能做到,他也可以做到。
“画舫里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情,纵有犹豫踌躇,但绝不会‘只是一时钟情’。”
“我相信你,从那一天做出选择后就不会再怀疑你,也不会怀疑自己。”王琬伸手轻轻理了理他的头发,“难道是尉迟家那个小姑娘的事?我没有生气。”
陈启低头看着花蕊里停驻的蜜蜂,直到它又振翅飞起来。他说:“从前尚吉说,她至少不会像我一样,可能会让喜欢的人置于险境。”
“肃山寺的事让你耿耿于怀吗?”
“我早就知道这份愧疚,所以不去喜欢一个人,心中至少不会觉得难过。赏花宴那份犹豫,是在问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让所爱之人成为皇后,将她永远困于宫廷,做一只笼中鸟。”
王琬有很多兄弟姐妹,但不代表有很多志趣相投的朋友。她也想过些不那么符合礼教的生活,用一支笔幻想现实所不允许的东西。
对她来说,文字就是自己的一切,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管她身处何地,书籍和文字都令她心安,是她真正的自由所在。
如果向外寻求自由,这世上没有一处真正的自由之地。
王琬握住陈启的手:“天地本就是牢笼,不过是大小的区别。真正的自由不在山水之外,而在所爱身边。”
六年前赏春宴的画舫中,他们在灯下起誓,约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彼此既是伴侣,也是朋友和家人。
“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雷雨来得毫无预兆,雨点伴随着雷电,打湿了孟秋的树叶和花朵,凉意宣告秋天真正到来,结束的不只是灿烂光明、周而复始的盛夏,还有那个永远无法重新拥有的、夕阳下相互依偎时做的梦。
*
八月十三,天气出奇地好。
武将军代表南边的南伯侯,丹阳县主及其父母代表东北的孝王,均在都城,西南的安平王正在赶来路上。
还有两日就是中秋宴,宫中举办宴会要考虑的第一要务是安全。宫外有京兆尹、鹰骑守卫,宫内有卫尉和虎贲军,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少府、光禄勋和宗正恐怕是最忙碌的了,少府自不必说,光禄勋负责宫廷接待,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礼制是否有错,而宗□□本就管理所有与宗室有关的事。
尚吉此刻就在宗正司内,静静看着陈灼端坐的侧影。
他并非身居要职、掌握最核心的权力,但他从没有很热切地争取什么。他是宗正内官长,协助宗正卿与宗正丞管理宗室案件、册封、婚嫁和丧葬。
但突然之间,他自己也要缔结婚约了。尚吉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陈启说,他是亲自来请求赐婚的。
那时她很诧异,问,陈灼跟游玥相熟吗?
陈启只说,陈灼想要一桩婚约,却没有求娶对象,安平王年纪大了,他也想在父母尚在时成家立室。
也因此,安平王和玉珺夫人正在从西南赶来都城。
儿时相伴的朋友们都逐渐有了自己的家庭,让尚吉感到年岁确实在不断增长。问题在于,帝后恩爱,陈启是很幸福的,可陈灼呢,他要一桩突然的、陌生的婚事,他会过得幸福吗?
陈灼没有留意到院中的人,依旧一笔一划登记好中秋宴宴请的来宾。
有的人应该在,有的人不应该在。
写了几行,他手上有些乏力,眼皮也开始打架。
下一刻,尚吉一手接住滑落的奏书,一手扶住陈灼的肩膀:“你怎么了?”
陈灼打个哈欠,看看身后来人:“起太早,困了。”
尚吉仔细瞧着陈灼的脸色:“后天就是中秋宴,我来看看都准备好没有——你是不是没睡觉?”
“当然准备好啦。我没事,你知道吗?我准备了一套很华贵的衣服,等明天配饰送来了,我再拿给你看看。”陈灼很得意地说。
“那订婚的事呢?你是真的想好了么?”
“这还能反悔不成,正好再添桩喜事。”
“京兆尹这个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很好,你见过几次呀,眼睛大大的,也很机灵,爱跑爱玩儿身体倍儿棒。”
“我不是问这个,你要跟她成亲,当然不能只以朋友的关系来考虑。”
“只要她愿意跟我一起去西南就行,我们会在那边的桃林成婚。”陈灼笑着说。
尚吉愣了一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陈灼穿着黑红两色的婚服,在春日的万亩桃林之中,将会有多好看啊。
尚吉点点头:“好吧,总之到时候我一定去西南看着你成亲。”
说到西南,尚吉斟酌着要怎么开口问安平王的事。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又觉得眼下根本不是问这些事的好时机。
“你父亲……安平王他身体还好吗?”
“一切都好,谢谢你的关心。”
也许是她多虑了,中秋宴结束后,安平王会好好返回西南,就像很多年前那次,然后她会发现只是自己多想了,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心事瞒不住陈灼。
“怎么了,你还有事问我?”
尚吉摇头:“不,没有,你忙你的事吧,我先走了。”疏忽可能会破坏这场宴会,但过度的紧张同样也会。
她转身要走,陈灼却抓住她的手。
“我说过我永远不骗你的,你也不能骗我。”陈灼不喜欢看到她烦恼得皱起眉头。
沉默良久,尚吉才开口:“能不能告诉我……”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求一桩能让安平王进都城的婚约?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在帮我的同时,让我感到那份帮助并不单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安平王要刺杀先帝?如今你们到底是否还意图谋逆?
她轻轻地说:“能不能告诉我,那年除夕我们一起放孔明灯,你的愿望是什么?”
陈灼看着外面被风吹动的树木,半晌,他站起身,凑到尚吉面前,近得呼吸相闻:“今夜子时你来翠竹苑内,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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