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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
雨停了,可乌云仍未散开,黑压压地缀在头顶。
酷暑的热意似乎短暂消失了,吹来的风冻得人发抖。
不仇琬默默拢紧大氅,看向野猴似的一队兵马。
事发突然,钟令带的三千兵卒无法带不仇琬走原先预定的道路与北路军汇合,那已经被策孚王的人立下天罗地网的关卡。
她们只能咬着牙换条路走,星夜兼程。
而被北路军撵着跑的二军也在快马加鞭,于是一切乱套了。
不仇琬嘴角直抽抽,她不是没想过师古秋会战术撤退。但她没想到她居然撤得这么当机立断,识时务者为俊杰到了一种境界。还能这么巧地就和她们撞上了。
现如今,她们隔着二里地面面相觑。对面经过一整夜的荒野拉练,虽说看着像乌合之众,可满打满算也有近五万人。一人一口唾沫,淹也能淹死她们。
钟令已经握紧了马槊,身后的三千兵卒皆严阵以待,诡异的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不仇琬递了个眼神,钟令立刻心领神会,虽不解却依旧听话退下。
“将军。”她开口了,嗓子哑得惊人。
师古秋没由来地给吓了一激灵。她应道:“……诶。”
“你要完了。”不仇琬说。
……
为什么会完呢?
不仇琬没说,那些被师古秋强压下去的机灵想法就在她脑子里飞舞,彼此勾连。
……她现在的处境确实很完蛋。策孚王是派她来救援骁骑军的。她不仅没救援成功,没能让骁骑军及时止损,还把威远军也搭了进去,两支军队损失惨重。虽说这其中疑云重重,左边的云全是卧底在狂发密信,右边的云是风岑军发疯般惊人地不要命。
可从结果来看,就是她办事不力!
师古秋冷汗直冒。
她何止是办事不力,简直是赔钱货了!她战术撤退一下,策孚西境被打烂,民不聊生,这种蝗虫过境都模拟不出的惨象对策孚王的贤德名声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虽说她原本是想着据城而守,反击风岑将功折罪……
可是,从结果看!
师古秋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风岑北路军这么久还没追上来,师古秋那被暴雨淋傻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人家不傻,游骑骚扰归骚扰,不会真把自己陷在泥潭里。从她决定据城而守的那刻起,她就注定完了。
师古秋下意识转头看骁骑将军,对方鬼使神差而心虚地移开眼。
师古秋:“……”
讲道理,她和骁骑将军其实不熟。她们名义上都是成定侯提拔的将领,可人家是嫡亲部将,她是个半道加入的降将,平日里谁吃肉谁喝汤分得很清楚。
不仇琬很了解自己这位“岳母”,她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又开口道:“将军聪慧,见我在此也该知道事情始末了。”
“我且问你,”不仇琬盯着她,沙哑道,“世人皆说萧木樨御下宽和礼贤下士不慕名利,依将军观之,可有言过其实之处?”
师古秋不说话了。
慢半拍的骁骑将军忽然警铃大作,她喊道:“怀素!你别听她——”
她话音未落,师古秋突然拔剑暴起,瞬息之间直取她项上人头。头颅高高飞起,尸体僵直一瞬才抽搐倒地。
这举动太惊人也太迅速了,就连不仇琬都愣了一下。
师古秋冷静地杀掉刚才还一起逃命的同门师姐,嘶吼着下令:“威远军听令!全歼骁骑军!”
威远军上下,从士官到目兵,每个人都还懵着,身体却开始了行动。该传令的传令,该动手的动手,一时间血溅无数。骁骑军终于反应过来,可她们一失了将领,二战损之重远在威远军上,根本无力抵抗。
两支军队原本很“亲密”地交织在一起逃亡,如今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场面反而导致骁骑军无法团结自己人,她们被彻底分散了。
有人试图突出重围,士官在努力聚集同袍,可师古秋长弓一拉,谁冒头就射谁。如此消耗半天,骁骑军含恨被灭,而刚完成全歼敌军壮举的威远军还懵着。
隔了几里地,不仇琬被钟令牢牢护在身后。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少主,这也在您的计划之中吗?”
不仇琬沉默一会,点了点头:“对。”
那头,师古秋完成了厮杀。她双目通红,单枪匹马地冲到钟令面前,恐怖的眼神锁定她身后的不仇琬,嘶哑道:“圣人,你得负责。”
干完这一票,她算是把策孚王得罪死了,而且现在除了天君,谁也容不下她。
不仇琬表情平淡,她说:“让我的士兵伪装跟在你身后,往边境去。不必与风岑王汇合,直接转道西南。”
“事成之后,封隆武侯。”
师古秋拱手道:“谢主隆恩!”
不仇琬揉揉眉心,没忍住咳嗽几声。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默默攥紧了缰绳。女妖睁开眼,往身后望了一眼,眸光闪烁。
“走吧。”她说。
钟令的兵卒换上骁骑军甲,执旗兵扛着骁骑军沾满泥泞血污的破旧大纛,跟在威远军后。有师古秋在前面刷脸,不仇琬混在士兵里,大摇大摆地出了策孚境。还打着时间信息差从策孚王手下那捞了不少补给,用以“击退”北路军。
绕道前往西南诸国的路上,师古秋忍不住好奇。她骑着马退到队伍后方,问道:“圣人,前头没有我,您是怎么跑出来的?”说着,她就忍不住看了眼钟令,这人和她的士兵就那么能打?只三千人也能硬闯出去?
钟令警觉地看着她,浑身都绷紧了。
不仇琬轻笑一声,她说:“我来给你演示一回。”
师古秋睁大了眼睛,没来得及细问,军队的脚步忽然停了。她皱眉,转头就见远处的旷野上静静伫立着一支黑铁般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头。
二度择木而栖的女妖再次冷汗直冒,机灵的眼神就不住往钟令脖子上瞥。
不仇琬斜睨她一眼:“安分点。”
师古秋低下了头。
女妖青雘的眸子望向前方,那模糊的黑铁大军缓缓前进,露出烟尘中的大纛旗。旗上绘着一只振翅彩凰,彰示着来人身份。
随着它的靠近,威远军下意识退缩,不自觉朝两边退开,袒露出天君所在。不仇琬淡然策马,孤身向前,并制止了钟令的护卫。她闲庭信步般走向乌泱泱的大军,仿佛这不是陷她于不利的旷野战场,而是她在德阳殿中风景秀美的花园。
她停在距离大军一里处。
“请圣人摆驾风岑。”大军将领沉声道,低沉响亮的声音在旷野回响。
她们已经走出了策孚境内,这片平原并未被暴雨波及,风干燥而迅捷,沙子轻而粗粝未经打磨。
“请圣人摆驾风岑!”副将、偏将及大量中层士官喊道,风沙似乎都被这洪亮的嗓音扬起,滚滚浮起。
“请圣人摆驾风岑——!”黑铁大军齐齐发声,她们向前一步,齐刷刷单膝跪地,长矛马槊触地,震得大地颤动。
天君扫视一圈,看向被中军围着的摄政王。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堂堂正正地骑马向她走来。这位国力与策孚王不相上下的摄政王一身光明铠,气势非凡,气质却颇为疏离出尘。
“圣人有何吩咐?”她的声音十分悦耳,如铺在溪流上的暖阳,不带一丝矫揉造作。
圣人淡漠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孩子气的神采。她皱着眉,神态蛮横却语气平淡道:“我不去。”
时刻准备着的师古秋:“……”她握着缰绳与武器的手微微颤抖,目瞪口呆。
风岑王眨了眨眼睛,依旧温和道:“那您打算去哪?”
圣人说:“去西南,不仇家的门生故吏都在那,我要回家。”
风岑王点点头:“臣知道了,需要我送您吗?”
“不必。”
“祝您一路顺风。”风岑王说。
语罢,她甚至真的让大军让出了一条路。
大军整整齐齐地撤开,踩得大地震颤,也踩得师古秋三观破碎。
不仇琬就笑起来,纯粹又轻松,仿佛褪去了所有心机算计。
“王上!”大军将领死死皱着眉头,语气很是不赞同,“您忘了我们为何出兵吗?”
……虽说这么想不对,但师古秋听了这话,明显松了口气。
风岑王没注意到边上还有个三观被当橡皮泥捏的可怜人,她现在就很茫然,也直接问出声了:“不是圣人找我们求助,要我们助她出逃吗?”
将领卡住了,脸色通红。
风岑王甚至反过来劝她:“圣人乃天子,我为诸侯,君王有难,臣下自然要出兵解围。既然危难已解,圣人欲归乡,我们如何能拦?”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不能真这样玩啊!
策孚王够宠爱天君了吧。不仇琬要带全家去避暑,她连嘴也不多一句,委婉提议把恪衷郡王或小皇子留下都不敢。这祖宗快把仆役折腾到噬主,策孚王也只能默默多派更多人守住她的小命。
但这样的隐忍是建立在蔑视上的。只要天君足够弱小,她任何愤怒反抗都是狸奴伸爪子玩闹,养猫的人哪能没有容忍它勾窗帘挠家具的度量?
但风岑王明显不蔑视她,她真的把天君当成了传言中的天子,把自己摆在了诸侯的位置上。只要天君点了烽火,哪怕她只是在博美人一笑,风岑王也会一次又一次任劳任怨地带兵勤王!
她居然真能干成摄政王,还能干到策孚王那个量级,这又说明了什么?
迄今为止,跳出来反驳风岑王的只有一个人……
突然地,师古秋只觉得后背生寒。
她和太多人都被近几历以来的软弱天君麻木了头脑,她们都忘记了“圣人”这个称呼的由来,都忘了一个手握正统,称王以圣的天命之主有多大的能量。
妖族打了千万年的仗,天君们在战争中缔造了太多传奇,为这个身份涂抹了无数神圣奇幻的光辉。哪怕她们的后继者渐渐沦为了人形玉玺,这个身份依旧有着恐怖的潜在号召力。
天君为尊的年代,妖族可是和平统一过的!如今摄政王们谋权篡位,大陆狼烟四起,战争不息,民不聊生。两相对比之下,大批大批的妖族下意识就偏向复古派了。
其他妖族再怎么嘲讽崇古者为礼冢家,她们都不能否认:一旦冢中的骸骨重新站起来生出皮肉,就依旧会有无数光辉奔着她来。大妖会移开投向摄政王的目光,就连摄政王中也有人心甘情愿地为她马前卒!
她毛骨悚然地看向不仇琬,仿佛从那副消瘦的身躯看见一个冉冉苏醒的怪物。
怪物的话语低到微不可察,喃喃自语道:“……真小人装伪君子,真君子枉作小人。”
有人困惑转头,想去听清她说了什么,却见她握住剑柄,缓缓拔剑。金属出鞘的悠扬铮鸣让众人头皮发麻。
“将军,你今天不肯让路……”天君哼笑一声,剑刃抵上了她自己的脖子。那截苍白的皮肤被泛着寒光的利刃割开一丝猩红,她凹陷的眼眶中浮现阴鸷,“我们就来看看,西大陆还有多少气运能消耗。”
……
不仇琬无视了她们惊恐的眼神。
这才是她真正的办法。
哪怕她不喜欢,这也是现阶段最有效的办法。
这一路上有很多人。崇古的君子很多,但勇敢的崇古君子没有那么多,她也没有在新世界横冲直撞的资本。但她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赌徒,她的筹码不多,甚至她自己就是筹码,而她非常清楚任何人都不能承担牌桌上失去她后的局面。
西大陆永远会有下一代天君。可西大陆没有那么多士兵也没那么多平民支撑摄政王们一次又一次重新攻伐。天命易主是一场令全体妖族伤筋动骨的浩劫,海内鼎沸,格局倾覆,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一道埋骨。
策孚王都快一统天下了,也只敢默默多送几十个美人盼她赶紧生个代替品出来。就怕给她刺激大发了拉着整个大陆共沉沦。
她是天君,唯一的。
拦路者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步了。
这是一片旷远的平地,万物一览无余。
落日浑圆,长河无尽。
天空忽然又下了雨,来得突然去得也急。不仇琬无视了这场迅疾离开的雨,继续前行。几里过后,雨停了,她忍不住向后看去,眼中难掩希冀。
大雨之后,所有浮尘都被拍打至地,大地苍茫而冷沉。
遥遥的,几道模糊的身影从朦胧中走出,那女妖撩起斗篷的帽檐,抖抖耳朵,她望向前方,忽地惊喜道:“长砺!”
不仇琬骤然勒马,惊喜至极。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周通红,泪水顷刻间滑落。落日余晖倒映在她泪水中,一并摔得稀碎,刹那间仿佛有金光万道。
兵马下意识为她让出一条路,这一回她没了坦然自若的神气,堪称仓皇急切地奔跑在这条路上。
不仇琉略冰凉的手真切握着她了,她才痛哭出声。
女妖笑道:“我说了,此战必克。阿姊不信我吗?”
不仇琬哭得厉害,好一会才缓过来。她脸上挂着泪痕,泪眼蒙眬地扫视不仇琉周围,却不见一个仆从,不由得皱眉:“她们送来的人呢?”
不仇琉无奈极了,语气里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到底是失势久了,她们送进来的仆从也不称心,竟让外人混进来,险些害了文圭性命。保险起见,我都杀了。”
“这都不重要,你可千万,千万要去关心一下文圭。她这回可真吓坏了!”不仇琉微微蹙眉,情真意切地劝着,眉目间满是忧愁。
不仇琬只说:“都依你,都依你……”
她带着妹妹回到队伍中。师古秋就在钟令的带领下要见礼“二小姐”与“五小姐”,她刚刚低头,耳旁却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音色。
“阿母不认得我了?”不仇琉笑盈盈的,勒马停在她面前。
这略带沙哑的男声让师古秋僵在原地,她猛地抬头,却看见一张与天君分外相似的脸。
“你……”师古秋喃喃道。
她无疑是女妖,也无疑是美的。即使风尘仆仆难掩疲色,却依旧美得惊人。剑眉斜飞入鬓,目光炯炯,瞳仁亮得惊人。眉目俊朗英气,嘴角带着三分调笑,立刻就显露出一股分外蓬勃的浓烈生机……肖似她的养子“留夷君”。
“先前承蒙您关照,今后也请您多指教了。”她伸出一只遍布老茧的手,与养尊处优的面首截然不同。毕竟留夷君那双手十分白皙,纤细而柔软。
师古秋先是苦笑一声,随后坦然地回握那只手,眉目舒展。她说:“你们能算计到这份上,我服气了!”
“你确实是个诡计多端的狡猾家伙,跟着你,我绝不会后悔。”
她看着不仇琬,递出自己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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