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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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棒棒家


      我的两个高中同学,梁广山,李天笑,就坐在我旁边,我们经常一起说笑。
      课间,梁广山拉着李天笑去问我:“宋大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什么意思啊?”
      我以为他们是在故意为难我,就不怀好意地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们两个笑作一团:“宋大省说你‘狗改不了吃屎!’”
      我那时候家里穷,又是青春期,很少到教室后头玩。一个中午,我吃完饭来到教室里,教室后头没几个人。梁广山在低着头啃苹果。他拿着一个小布袋子。里头装的应该还是苹果。
      “你吃吧?”他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又问我一句:“你吃吧?”
      我说:“谢谢,我不吃。”
      他说:“吃吧,吃苹果又不会胖。”
      我说:“我已经很胖了,我也不怕胖。”
      “How kilogram are you?”他问我,“用英语是这样说的吗?我英语没你的好。”
      我知道他在问我的体重,我一时有点不高兴。
      “我一百二。”我说。
      “我一个亲戚在恁庄上。”他说。
      我说:“谁啊?”我家里穷,又是外来户,我其实不太想让别人知道我家在哪里,更害怕别人打探过多关于我家的底细。
      他说:“棒棒家!”
      我一时没听清楚,就皱着眉头问他:“谁?”
      “大棒!二棒!”他笑着说。
      我很惊讶,就问他:“棒棒家是恁什么亲戚啊?”
      他说:“那是俺姥娘家。”
      我恍然大悟。
      “噢,你是棒棒姑家的表哥!”
      “是的!”他笑着点头说。
      棒棒的爹,叫凡宫,是凡奎二大爷的大哥。棒棒家有兄弟两个,大棒,二棒,跟着他爸、他奶奶生活。棒棒的妈妈是个哑巴,也是“半憨潮湿”。他妈妈也是比他爸爸年轻很多。大棒、二棒,一前一后出生,都才五六岁的光景。他们的奶奶、爸爸年纪都大了,兄弟俩生地瘦瘦黑黑,抹地鼻涕邋遢,像两个小老鼠。
      冬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妹妹喊我:“大姐,恁同学来找你了!”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哪个同学会来找我呢。我到东墙外一看,是梁广山。
      我问他:“你怎么来凡庄了?”
      他说:“我来俺姥娘家的,顺便来看看同学。”
      我看他就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夹克,就问他说:“今天风大,你不冷吗?”
      梁广山说:“还行。我不怕冷。”
      我想到我们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不知道该不该让梁广山去我家。
      我们正好站在我家东墙外一堆秫秸攒里,梁广山说:“就在这说说话儿吧。”
      我说:“那好吧。我去拿个小椅子来吧。”我就跑回家去搬小椅子。
      “谁啊?”我妈妈大概是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她边低着头做针线边问我。
      “梁广山,他来走姥娘家。”我说。
      “你不让他家来坐坐的?”我妈妈问。
      “他不家来了,就在外头说句话就走。”我说。我想,咱家这么破烂,你老人家还让人家来咱家。幸亏人家不来。
      我跟我妹妹很快搬来了两个小椅子,我们就在那秫秸攒里坐下来了。我妹妹还小,靠在我的膝盖上,我像奶奶一样抱着她。
      黑黑小小的两个棒棒也跟着他来了,他俩儿平时也经常来我家玩。小男孩很调皮,他们先是跑到我家院子里玩,打破了几个我妈妈放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然后又跑到我家屋后头的小路上,坐在小路的土坡上,秃喽一下滑下去。两个小孩随妈妈,都不太会说话。
      我说:“你来恁姥娘家干嘛的啊?”
      他说:“俺妈让我给俺姥娘送粉条子。”
      我说:“粉条子?恁妈妈买了,让你给恁姥娘送来的?”
      他说:“不是买的。俺家自己就做粉条子。”
      我妹妹也很好奇,她笑眯眯地问梁广山:“粉条子怎么做的啊?”
      梁广山笑嘻嘻地看着她说:“自己拿山芋粉做的。做好了晾在家里。”梁广山说话的时候,露出来两颗大门牙。
      “你会做粉条子吗?”我妹妹又问他。
      “我不会做,都是俺妈做的。”梁广山说。
      梁广山这个人,内心其实很精明,可是说出话来又显得那么实诚。
      我问他:“都晌午了,你吃饭了吗?”我没敢说让他来我家吃饭的话,因为我家根本就没有适合他吃的饭。
      他笑笑说:“俺姥娘做了饭让我吃,我不想吃,马上回家吃。”
      我说:“你看,俺家不像样儿,我也不让你去俺家吃饭了。”
      梁广山说:“没事儿。就在这儿说说话儿。我马上回家了。”
      我说:“那行吧。你回去慢点,路上注意安全。风大,可别冻着了。”
      梁广山说:“没事儿。”他说着站起来。
      “棒棒!走了!”他说。
      “梁广山走了?”等我回到家,我妈妈问我。
      “走了。”我说。
      “你没跟他谈恋爱吧?”我妈妈说,“你可不要谈恋爱。谈恋爱耽误学习。现在的小男孩儿都会哄人。你上了他的当,给我丢门败户,我饶不了你!”
      “我跟谁谈恋爱?咱家恁么穷,谁跟我谈?谈恋爱不要打扮,不要花钱?我谈不起。再说了,梁广山的成绩不好。两颗大门牙跟脚趾盖子似的,我不喜欢他。”
      我妈妈说:“人家现在的人都可精了。俺听恁凡宫大爷说的,梁广山的爹让他谈个南方的独生女,等他岳父岳母死了,家业财产都是他的。”
      “是他的就是他的呗。我又不稀罕。”我说。
      我妈妈问我:“你没让梁广山来咱家吃饭啊?”
      我说:“咱家又没有什么好饭好菜,我怎么让他来咱家啊。”
      我妈妈问:“梁广山去他姥娘家里吃饭去了?”
      我说:“他说的,他姥娘做好饭了,让他吃。他不想吃。他马上回家吃。”
      我妈妈说:“他嫌他姥娘家脏呗。也是的,棒棒家太不像样儿了。棒棒的妈是个哑巴。棒棒的奶奶年纪大了。里里外外都靠恁凡宫大大一个人。两个棒棒又小。抹地跟小黑鬼儿似的。梁广山一个小青年儿,爱干净。”
      我说:“妈,我看棒棒的妈怪白,怎么两个棒棒恁么黑的?”
      我妈妈说:“人家这庄上传说的,两个棒棒不是恁凡宫大的。恁凡宫大不能生。两个棒棒是他四兄弟的。他四兄弟见到两个棒棒,又亲又抱的,可亲乎了。”
      有一天,我跟我妈妈走到棒棒家外头,看见棒棒的爸爸,凡宫大大,满脸是血,手里拿着一块砖头,骂骂咧咧地。地上,是新起的准备盖新房子的地基,凡敏大大跟他二儿子,拄着镢头,站在那里。凡宫大大家东边,是他四兄弟的家。他四兄弟家东边,是凡敏大大家。旁边,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我不认识她。
      我妈妈说:“凡宫的四兄弟跟凡敏家争地边子。凡宫来向着他四兄弟的。”
      我问:“哪个是凡宫的四兄弟啊?”
      我妈妈说:“就是站搁凡宫跟儿里那个。”
      我说:“就是那个矮矮的胖胖的男的啊。他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东西。”
      我妈妈说:“他家跟凡敏家历来就有仇。有一回,他跟恁凡敏大娘骂架,恁凡敏大娘跑回家,把大门从里头插上。凡宫的四兄弟从墙头上爬过去,按着恁凡敏大娘,苦苦地打了一顿。旁边那个骂人的,你看到了吗?是凡宫的三兄弟媳妇,也是来向着她四小叔子的。”
      我说:“哪个?就是戴蓝色包头巾的那个啊?”
      我妈妈说:“嗯,那就是恁凡香三大娘。”
      我说:“我不认得。凡香是谁?”
      我妈妈说:“旁边那个瘦瘦的,就是凡宫的三兄弟凡香。”
      我说:“凡敏大爷的二儿不是当过兵吗?他能打。”
      我妈妈说:“他能打,也挡不住人家弟兄仨啊。凡奎死了,凡奎要不死,人家弟兄四个来。”
      我看看凡敏大爷跟他二儿,他们两个身上没有血,应该是没有吃亏。
      我说:“凡敏大爷不是还有个大儿子,大勇吗?”
      我妈妈说:“大勇那么胖,有什么用啊?人家一推他,他就倒了,自己想爬起来,都爬不起来。大勇其实比春燕聪明,都是因为滑头,不好好上学,才没上成的。大勇天天背着书包,跟他娘说,他去上学去了。其实是跑到学校外头听大鼓去了。要不就跑到他姥娘家过几天,就是不想上学。恁春燕姐,人家好好上学,在外头工作,就少受这些气了。”
      我说:“大勇哥还不如俺春燕姐,人家还能帮着娘家。”
      我妈妈说:“恁春燕大姐也只能帮忙干活儿。女孩儿,有什么用啊。打,打不过人家,骂,骂不过人家。恁春燕大姐回娘家,凡宫的四兄弟搁地里干活儿,看到恁大姐骑着洋车子从南大路上过来,就骂她。恁大姐都不敢吭声儿,就当没听到,骑着洋车子就走了。女孩儿不耽事儿。人家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一个大闺女,能跟人家对骂吧?恁可要好好上学,农村人,可了不得!”
      我说:“凡宫的四兄弟恁不是人的?两家子大人有仇,他就骂人闺女。”
      我妈妈说:“一般的人家都有讲究。大人骂架不骂人家的闺女。要是骂人家闺女,外人也觉得他不通人性。西院儿凡乐家的跟我骂架都不骂恁。她要是敢骂恁的话,我就过去揍她,跟她拼命。”
      一天,我放学回到家,看到南家前有一户人家在办丧事。
      一回到家,我就问我妈妈:“妈,这庄上谁死了?”
      我妈妈说:“恁凡香三大娘死了。岁数跟俺差不多。撇下三个孩子,跟恁姊妹仨差不多,可怜吧。”
      我说:“她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跟恁凡香三大爷吵架,喝药死的。”
      我说:“凡香是谁啊,我不认得。”
      我妈妈说:“就是那天,他四兄弟跟恁凡敏吵架,他去帮忙的那个。你不记得了吗?一个娘们儿,在那骂骂咧咧的。就是恁凡香三大娘。”
      我说:“我只看到她戴着蓝包头巾,我没看清她的人儿。”
      我妈妈说:“恁三大娘撇下三个小孩儿,大的叫梅丫,跟你差不多大,二的叫毛蛋儿,跟恁弟弟差不多大。三的叫欢欢,跟恁小妹差不多大。”
      我说:“她怎么恁么想不开的?喝药干什么的?她不想想她三个孩子的?”
      我妈妈跟我说:“谁想死啊,都是一时糊涂,觉得自己喝药了,对象就心疼了,还能把她抢救过来。这回抢救不过来了,死喽!你死了,人家当时掉几滴子眼泪。过时儿,人家一点儿不心疼。男人!那些死了媳妇的,都是搁棺材旁儿放一盆洗脚水。临出棺的时候,男人一脚把那盆洗脚水蹬了,旁人赶紧再给换上一盆子新水。”
      我说:“弄洗脚水做什么的?”
      我妈妈说:“媳妇就是洗脚水,蹬了这盆端那盆!你以为男人真疼你啊!”
      我说:“男的能蹬,女的也能蹬啊。女的,等男的死了,也在他棺材旁边放一盆子洗脚水。女的也蹬。”
      我妈妈说:“女的哪能那样啊,不怕人家笑话啊。再说了,喝药的、上吊的都是女的。男的有几个喝药的上吊的。女人没本事。人家男的想害就给害了。东庄上一个大闺女,刚结婚,就从二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婆家报信来,说是两口子感情好,男的从楼上抱着女的往楼下呲尿,女的光着腚,男的一把没抱住,从二楼摔下来,摔死了。”
      我说:“这两人也是的,恁么大的人了,男的还能抱着女的从楼上往下呲尿。”
      我妈妈说:“这事儿你相信吧?俺是不相信。人家就是想故意害她的。”
      我说:“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给摔死了?娘家没去人儿啊?”
      “去人儿又有什么用。死了就死了。再怎么也活不过来了。人家都是向活的不向死的。”我妈妈说,“恁以后,除非是对象害死,恁不能自己寻死。恁要是被对象害死了,我去给恁打官司告状。恁要是自己寻死了,恁看地清亮的,娘家没有人给恁撑腰,恁死了白死。”
      我听着我妈妈的话,觉得很沉重,就不吭声儿。
      “恁要是舍得死,我就舍得埋!能自己死的都不是我的孩子!我挖窠塱埋上!我一滴眼泪渣儿都不掉!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别觉得我会心疼!”我妈妈咬牙切齿地说。
      这以后,我倒是对凡香大大家留意了起来。凡香三大爷家就住在凡庄南家前,他家是三间瓦屋,他家前头是一个很大的汪。我有时候放学回家,就沿着他家的汪沿走,从凡庄庄里走到我家里去。
      有一回,我好像看见凡香大爷了,他带着三个小孩儿坐在天井里剥蒜。他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褂子,坐在西边儿,面向东,他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坐在他对面儿。中间隔着白白的一堆蒜皮,他们都在低着头剥蒜。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妈,我今天看到凡香大爷了,跟他几个小孩儿一块儿坐在天井里剥蒜的。”
      我妈妈说:“你看到了?三个小孩儿没妈了,可怜吧。最小的跟恁小妹一样大,才十来岁。”
      我说:“她们姊妹三个跟着凡香大爷,凡香大爷能照顾好他们吗?”
      我妈妈说:“好什么哎。恁凡香大爷爱喝酒,跟恁三大娘吵架就是因为他爱喝酒。我听说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恁凡香大爷剥蒜的时候,不穿裤子,把他的老嘎子搁在蒜皮里藏着,勾引他大闺女。”
      我说:“凡香大爷怎么恁不是人的?简直是猪狗不如。梅丫在那个家还能过啊?她还上学吧?”
      我妈妈说:“梅丫早就不上学了。”
      我说:“那她怎么不去打工去的?离开那个骚公鸡。”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难说她要顾恋她小妹啊?”
      我说:“她小妹还小,等长大了,姊妹仨都出去打工去,都不理那个老龟孙。”
      我妈妈说:“恁凡香大爷那个儿吧,也不争气。把人家四岁的小女孩抱到他被窝里给□□了。人家家里大人知道了,去派出所告状,毛蛋儿吓得跑了,跑到新疆去了。不敢回来,一回来,人家就去逮他。”
      我问:“他怎么□□人家小女孩儿的?人家大人没看好吗?”
      我妈妈说:“大人不搁跟儿里呗。人家小女孩儿去他家跟他小妹一块儿玩儿。他说他那里有糖吃,就把人家小女孩抱到他被窝里去了。人家派出所审问的时候,小女孩儿说的,他的被窝里头可骚了。人家去他家里掀开他被窝一闻,骚烘辣气的!”
      我上学的时候还是经常经过凡香大爷家前的汪沿,有时候看见他家的孩子进进出出,想着她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又想着,有凡香大爷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妈妈说:“恁凡香大爷死了。”
      我欣喜地说:“他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他家前头不是有汪吗?他喝醉了,跑到汪里头,淹死了。”
      我说:“是凡香大娘把他弄死的呗。”
      我妈妈说:“人家看见他的时候,他在汪里站着的,谁知道就死了呢。”
      我说:“他死了正好,梅丫出去打工去,把她妹妹带上。”
      我妈妈说:“凡香死了,出殡的时候毛蛋儿回来了。”
      我说:“他怎么能回来的?他不怕人家逮他吗?”
      我妈妈说:“他几个叔叔大爷去人家那个小女孩儿家里跟他说情的。他爹死了,还能不让他回来送老殡吗?人家不去告他就没事儿了。民不告官不举。”
      我说:“他这样的,回来不是害人吗?”
      我妈妈说:“毛蛋儿现在学好了。他搁新疆,跟着人家老板干活儿,人家老板看他勤快老实,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了。”
      我说:“我上回搁南家前,搁汪沿儿前头,看到梅丫了。梅丫背着个双肩包,跟她对象走搁一块儿。笑嘻嘻地。”
      我妈妈说:“梅丫啊,她都有对象了。天天跟她对象搬着脖子搂着腰地。两个怀忽闪忽闪的。人家庄上人看到,人都笑话。”
      我说:“凡香死了,梅丫有对象了。欢欢跟着她姐。这回可安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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