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向光

　　“……茉璃娜前辈，你真的要离开神殿吗？”

　　“欢送会都开完了，还能有假吗？”

　　红发的少女手上动作不停，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酷酷地塞进包里，没有立刻抬头去看那个突然来向自己搭话的后辈，只笑着应了一声。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再没传来声响，终于收拾完毕的茉璃娜长舒一口气，满意地直起身来后，这才发现原来人居然还没走。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茉璃娜歪头思索片刻，询问道：“你这是……有什么事吗？要是神殿事务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赶紧问哦，我一会儿就要走了。”

　　“不……”

　　女孩摆了摆手，而后又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离开神殿的申请和批复，其实在数日前就已经下达给众人了。茉璃娜在这段时间里交接了自己在岗位上的一切职能，也得到了神官长和同僚们的临行欢送和赐福。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所有人都表现得十分体面、热情……就好像两年前的那段龃龉，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前辈……你是因为那件事，才不想继续在神殿工作了吗？”

　　面对女孩仿佛下了好大决心才终于问出来的问题，茉璃娜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轻抚胸口，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我还以为你支支吾吾地要说什么呢，原来是因为这……怎么，那些说过我坏话的家伙们终于良心发现，准备来给我道歉啦？要是他们愿意把联名道歉信贴在神殿的公告栏上公示一周，那我倒也不是不能继续在这儿多呆两天。”

　　这种大大咧咧的玩笑话显然不在女孩的预料之内，向来谨慎正经的女孩怔在原地，也不知该让前辈别胡闹还是真把这道歉信的诉求去往上报一报。

　　“哎哟，你看你，真是一点儿也开不起玩笑！”

　　茉璃娜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嘿咻”一下背上了满满当当的大包，浑不在意地挥挥手，绕过她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

　　两年前，茉璃娜与菲利希娅与一起进山修缮破旧神殿的路上失散，直到数日后笼罩群山的大雾消散，才终于被搜救的队伍找到。

　　茉璃娜状态良好，虽然衣着有一定的破损蹉跎，但本身并未受伤；

　　可与她相距不远的菲利希娅，却已然撒手人寰，尸身干枯，仿佛已经死去了半年乃至一年之久！

　　这异常的现象必然惊动了高层领导，于是茉璃娜一回到神殿就被带入了审判庭，许久之后才被放出来。

　　“你听说没有，隔壁队伍里那个叫茉璃娜的事……”

　　“听说了听说了，说是她修炼邪术一时失控，把同行的好友给吸干了？”

　　“真的假的？！”

　　“别闹了，她要真修炼邪术，各位神官长怎么可能让她活着从审判庭出来……我倒觉得，那林间肯定有某种能操控人心的魔物，茉璃娜一定是被控制了，才会做出那种事的。”

　　“她那个朋友……真是她杀的？”

　　“据说被发现的时候，她们之间也不过相隔数米，而且听搜救队的人说，她当时情绪很激动，还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像是‘被带到了奇怪的地方’啦，‘周围都是无法沟通的怪物’啦之类的。”

　　“诸神呐……那没准真是被控制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就把朋友当怪物给……”

　　“可神殿里有这种能把人血肉都吸干的魔法吗？就算被控制了，也不可能平白用出自己根本不会的法术吧？”

　　“她自己当然用不出，可万一魔物附在她身上呢？”

　　“呀！——诸神在上，她回来的时候应该已经被检查过了吧？要是没有正经举行过驱魔仪式，那我们整座神殿岂不都危险了！”

　　虽然能从审判庭毫发无伤地出来就表明神殿已经认可了茉璃娜无罪，但关于此事，并没有任何官方的公文下达，茉璃娜本人也被禁止向任何人详细提及此事，所以类似的传言在神殿内喧嚣了好一阵。

　　那个时候，她走到哪儿，类似的议论声就跟到哪儿，有些激进的同僚甚至真的向各自的神官长建议，说应该为她公开举行一场净化赐福。

　　“这样不仅能让众人安心，她自己也能洗去‘被邪魔附体’的传言，不是两全其美吗？”

　　面对这种理直气壮却实在折辱的提议，与茉璃娜交好的神官们自然义愤填膺。

　　“……连神官长都说了可以拒绝的，你答应他们干嘛？！”

　　朋友们围坐在她身边，摇晃着她的胳膊，满脸满眼都是心疼和怒其不争。

　　“自证清白是没有底的！你答应了这一次，指不定之后还要提什么更过分的要求呢！”

　　“就是！明明都是生命之神座下的神官，却对同胞这么刻薄，真是不害臊！”

　　可比起同伴们的义愤填膺，一贯直来直去的少女这次却难得地沉得住气，不仅不见怒容，连笑起来都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你们以为我是为了息事宁人才答应的吗？”

　　她抬眼看向自己身侧已经空置了一些时日的床铺，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友人在那里翻来翻去，不肯起床，与优雅长相完全不符的无赖模样。

　　“这场仪式，名义上是要为菲利希娅超度送葬——身为好友，我当然不能缺席，不是吗？”

　　其实大家也有察觉到，这次失散归来后，虽然茉璃娜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做派，但心境却沉稳了许多。

　　以往她要是听到别人明里暗里地这么编排她，轻则理论重则推搡，早就跟人家干起来了……可如今她却像是根本没听到这些议论般，好像完全没往心里去，格局大得不可思议。

　　而且，在净化仪式的当天，某些人所期待的戏剧场面也完全没有出现。

　　茉璃娜在诸位神官长的注视下缓步上台，安安稳稳地穿过数道净化结界，跪倒在主祭人和亡者面前，甚至加入了咏唱祝祷词的行列。

　　蕴含净化之力的魔法火焰送走了菲利希娅残破的肉身，对一旁跪侍的红发少女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温和地围绕她转了个圈，像是亡者对她最后的告别。

　　这庄严肃穆的一幕压住了所有恶意的揣测，再怎么不怀好意的观礼者，也无法昧着良心再当场说出什么妄悖之言。

　　要是这所谓的附身魔物真能躲过这么多位神官长的眼睛，那他们的神殿还能太平这么久？只要对方想，怕是一夜之间就能将这里化为魔域了！

　　在那之后，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小了许多，一年后，当圣菲赛斯魔法学院遗址现世的消息传到他们这里后，那些揣测更是逐渐换了方向。

　　原来当年茉璃娜和菲利希娅消失的山脉附近，真的存在过一个隐匿起来的幻境；

　　原来像菲利希娅那样的受害者不是孤例，而是散落在他们最后失踪的地点，跨越时代，漫山遍野；

　　原来，那些从审判庭零星漏出的证言，可能真的不是茉璃娜所做的一场诡谲梦境，而是一场超越常理的盛大冒险……

　　窃窃私语中的好奇终于压过了恶意，但当事人仍然对此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又过了一年后，冷不丁地提出了要离开神殿外面游历的申请。

　　“一个神官孤身在外面闯荡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朋友们对此十分不解，“至少也得有个固定的队伍……”

　　“我有啊。”

　　说到这儿，茉璃娜眼中突然燃起光亮，露出了众人许久没再见过的鲜活笑意——

　　“过了这么久才找到我，之后可得好好跟他们俩说道说道呢！”

　　***

　　“……前辈，那就是你说的固定队伍吗？”

　　借着帮忙拿行李的名义硬跟着茉璃娜一块儿走出生命神殿的女孩望着等在门口的两人，不禁有些好奇。

　　那个银发的少女看起来像是斥候或是刺客，她身边的黑发少年……是不是显得过分有钱了点？

　　是哪里的富家少爷出来体验生活，所以雇了个保镖？然后因为不差钱又想万无一失，就又叫上了一位神官随行？

　　这样的组合怎么也不像是正经的冒险者队伍啊……没有强武力队友的话，要如何保障神官的安全呢？

　　脑洞大开的女孩顿觉不妥，可还没等她开口，茉璃娜便迫不及待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话还没说完就“哒哒哒”地跑了过去。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老是叫我‘前辈’，把我都叫老了！行了，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以后自己好好加油哦——嘿嘿嘿，汐慕，瑞夏，好久不见啦！”

　　大包小包的茉璃娜像一颗炮弹一样冲向银发少女，而后者用挺拔有力的身姿顺当地接住了她，竟一点也没往后退。

　　而一旁的黑发少年也非常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打开了自己的背包，然后……把这些与背包大小完全不符的东西就这么放了进去！

　　后辈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可还没等她揉完眼睛定睛再看，少年就已然又将甩回肩头，注意到她的视线，临走还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

　　“前几天不是刚见过。”

　　习惯性地纠正了一下茉璃娜的夸张修辞，银发少女非常自然地让茉璃娜挽住了她，并随意地扫了一眼前来送行的女孩。

　　一道冰冷的感觉瞬间划过背脊，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深渊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预备役神官绷紧了身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要当场拔出法杖御敌的冲动。

　　“我们下一站是去找椎妏玩吗？他在哪儿，急不急？不急的话我先带你们去镇上住两天吧，我们这儿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但蔬菜可是真新鲜，工匠铺子的价格也比别处实惠很多哦……”

　　目送着茉璃娜领着两位奇怪的同伴叽叽喳喳地走远，见识尚浅的女孩愣在原处，感觉自己正目送着一段传奇悄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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