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凰

　　七月初三，川阳小院。

　　纪棠醒来洗漱后，走到凉棚下，桌上饭菜大半是明梧买的，一盘是他做的。

　　她各夹了一筷子，最后对着买来的大快朵颐。

　　明梧摇头笑着，习以为常，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当然，夹的也是他买来的。

　　饭罢，单书抱着各种文书前来，明梧回书房，执笔批阅文书。

　　纪棠坐在椅子上，看了院子里蹦跳的鸟雀，给屋后的花草浇了一瓢水，便唤来云彩，一脚踏上，飞往天庭。

　　.

　　天庭，平南院，火璃花已谢。

　　石桥伫立水面，桥下，天河之水泛起微波。

　　宝石小径在阳光下闪烁出熠熠华彩。

　　纪棠走入正厅，初一见她来，侧过脸去，他对她还是没有好感。

　　边上的璧硅却已经早早弯下腰行礼。

　　纪棠扶起他，又在他银白的发上摸了摸，问这个少年道：“以后有何打算？”

　　璧硅抬起头，对着纪棠露出感激的笑，指了指初一，回答道：“初一哥哥说要带着我。”

　　“他们呢，你知道吗？”

　　“长衡哥哥说想去南面看看，他小时候在那里长大，已许久没回去过了。”

　　纪棠点点头：“南方风景秀丽，依山傍水，很合他气度。”

　　话才说完，碧灵抱着一个箱子从外走来，身后跟着莫临溪和温长衡。

　　没有玄钰的身影。

　　纪棠并不奇怪，她喜欢热闹，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也不奇怪。

　　莫临溪还是一身红衣，领口开得极大，半敞着胸膛，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温长衡神色平和，不似初一淡漠，也不像璧硅把欢喜写在脸上，只是温和地看着纪棠。

　　他们都是开心的，今日是他们离开平南院的日子。

　　箱子打开，紫光耀眼，纪棠目光扫过箱底灵石，说：“每人十块，自己拿，算作我送你们的临别礼。”

　　莫临溪扫了一眼灵石，对纪棠笑道：“仙君好大方。”

　　这里面最小的也有拳头大小，至少有二三十年以上的灵力。

　　“我不要。”一直没吭声的初一忽然开口，他脸朝向纪棠，眼神还是冷冷的，“你给了自由，这就够了。”

　　璧硅也说：“是啊，仙君，能重见外面世界，自由自在的，我已经很开心了，我和初一哥哥一样，不需要这些灵石，仙君自己留着买点心吃吧。”

　　莫临溪双手抱胸，走到桌子边，随手拿起灵石掂了掂，笑道：“除了身上衣裳，你们还剩什么？一穷二白的，就别清高了。”他不客气地挑了十块不大不小灵石装好。

　　“璧硅听话，给你的就拿着，我买点心不缺这些。”纪棠将二十块灵石收好放入荷包，把荷包塞入银发少年的手中，转而笑看着初一，语带调侃，“我们初一哥哥，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我也不敢强你收下。”

　　初一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到底没阻止璧硅把荷包收入衣袖。

　　温长衡无奈一笑，在纪棠温和目光的示意下，也从箱子里拿出十块灵石。

　　“咦，这里怎么有本书啊？”碧灵疑惑一声，手探入箱底。

　　四十块灵石拿出，箱子里余下五六块，露出箱底同时，书籍一角也显示出。

　　碧灵移开压在上面的绿灵石，从中取出书籍，在空中抖了抖。

　　灰尘扬起又落下。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这本没有名录的书籍。

　　书封右上角已经不知踪迹，露出里面泛黄的里页。大抵是封存良好，尚未受潮。

　　碧灵捧了书，递到纪棠面前。

　　纪棠目光凝滞在那本看起来很平常的书上。

　　“主上？”碧灵轻轻喊了声。

　　纪棠回过神来，抬手要拿书，莫临溪横插一脚，先她一步夺过书去。

　　“是本教人画符的书啊，”他一页一页翻阅，速度极快，多是匆匆扫过，评价道，“编撰的很基础，藤木、剑雨、紫光……防御攻击都有，前头简单得很，这页往后，便开始有难度了。”

　　见书籍陈旧，其上字迹工整，个别笔画字句间却难掩稚嫩，温长衡问：“是仙君从前学习画符纸时，记下的笔记心得吗？”

　　“拿了灵石不离开，问东问西做什么？”一道略带苍老的声音想起，门外，走来手拿拂尘的灰袍老者。

　　他才踏入屋内，屋内几人便感觉出一股极具压迫力的醇厚仙气。

　　“见过文君。”纪棠行礼问安。

　　“文君？是渡元文君？”璧硅惊呼出声，他年纪小，对这位天界的泰斗的名字却早有耳闻，当即两只眼睛里闪烁出激动的光彩，学着纪棠样子行礼。

　　一直冷淡的初一，此时也转过身，目含惊讶地瞧着老者，余光却疑惑地瞥向纪棠。

　　渡元文君扫过他们，微微颔首后，问纪棠道：“便是给他们除去身上的图徽？”

　　“不错，我翻纳川阁的书籍，上面说想除去妖市图徽，借用法器力量反而会伤了他们，只能靠法力高强者强行压制。”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

　　纪棠笑了笑：“嗯，我第一个便想到文君，文君一向好说话，定会帮我。”

　　渡元文君瞥她一眼，语气颇为无奈：“少给我戴高帽子，罢了，你也难得求我一次，我来都来了，自然会帮你。”他说完，看向莫临溪四人，示意他们伸出手臂。

　　“真的可以除去那个印记吗？”璧硅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结结巴巴问。

　　温长衡爱怜地拍拍他肩头：“纪棠仙君不会骗我们的。”

　　那个代表屈辱和低贱的印记，要被抹去了么……初一黑漆漆的眼眸盯着纪棠，纪棠却在莫临溪也惊讶愣神之际，拿回书，掩到袖中。

　　莫临溪等人撩开衣袖，粗壮的，瘦弱的，白的，黑的，四条全然不同的臂膀，距手腕一寸远的圆形标志却是一模一样。

　　拂尘上凝结的法力，丝丝鬃毛根根分明，尾端闪烁出淡金色的光辉。

　　那图徽似乎感觉到了外来之力，不想被抹去的它们，外围墨绿色光芒大盛，中间腾起一股黑气。

　　璧硅小小的手掌叫这股诡异的黑气完全笼罩，他额头上冒出颗颗汗珠，脸上神色也颇为痛苦，然而，这小小年纪的银发少年，却像余下三人一样没有泄出半分声音。

　　“破——”渡元文君一声低呵，拂尘扫过四人手臂，金光耀扬，刺得纪棠不得不用袖子遮在眼前。

　　当她放下衣袖时，渡元文君已经收起拂尘，目光悠远地抚弄着拂尘鬃毛。

　　璧硅倒在温长衡怀里，脸色苍白，眼中却盛满了喜悦，看看温长衡，又看看自己光洁的手臂，嘴唇张张合合，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温长衡亦是无言，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银发，眼底极深处带着一丝淡淡的红。

　　莫临溪整理好衣袖，又理理衣襟，便意味深长笑看着初一。

　　初一瞪他一眼，拉起璧硅手腕，就往屋外去。

　　“初一哥哥，我们还没谢过渡元文君和纪棠仙君呢！”璧硅在他身后提醒道。

　　“人家先给他自由，再送他灵石，临到了，还清除他身上妖市图。这三样，占哪一样，都是天大恩情，偏偏人家三样全占了，璧硅，你要你初一哥哥怎么谢？”莫临溪嗤笑一声，盯着初一僵直背影，漫不经心说，“谢不了，自然只能做逃兵喽。”

　　“初一哥哥，你捏疼我了。”璧硅晃了晃被初一握住的手腕。

　　初一如梦初醒快速松开手，瞧着少年被他攥红的腕子，心中一阵愧疚，嘴上只轻飘飘道：“不是有意的。”言罢，他转过身看向纪棠。

　　纪棠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静与他对视。

　　她其实很喜欢这个倔强少年，同时又升起懊悔，早知会叫他难堪，自己处理这件事时，便不该亲自出面。

　　她在天庭没有职务，却因为身份，照常领俸禄，每月灵石甚至比当值的神仙还多出两三倍，灵石对她而言，只是石头。

　　除去他们身上的妖市图徽，真正出力的是渡元文君，她不过将人请了来。

　　自知道她体质特殊，一生与修行无缘后，渡元文君对她越发宽容，后来纪棠有意躲他，非年节诞辰，极少见面，许是物以稀为贵，渡元文君次次见她，总比先前和蔼可亲。她动动嘴皮子，便请了文君来，且以文君处世风度，减损这点微末法力，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至于给他们自由，那更是顺手的事情了。

　　她慷他人之慨，怎能再索要感谢？

　　正要开口叫他们无需在意时，一个低沉男声响起：

　　“我会还的，”是初一在说话，他黑如耀石的眼睛定定看着纪棠，“我会还的，以后但凡你有事找我，能与不能做，我都会去做。”

　　言罢，他再不回头，一脚跨出门槛，扬长而去。

　　那道黑色的背影，在纪棠眼中越来越远。

　　璧硅对纪棠笑了笑，又遥遥对渡元文君行了个大礼，便追着初一而去。

　　“我们也走吧。”温长衡看着莫临溪说。

　　“我不走，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要留下报恩。”莫临溪似笑非笑，说着便向纪棠走去。

　　渡元文君一开始便看不惯这衣着暴露、长相妖艳的青年，又见他神色轻佻，心下又恼又怒，拂尘挡在纪棠身前：“她不要你报恩，快走吧。”

　　莫临溪对渡元文君冰冷的话语像没听见一般，手掌贴在面颊，缓缓抚摸，甚是自我陶醉说：“像我这般好看的男子，都是很花心的，看在纪棠仙君对我恩重如山的面上，我愿意与相好们杜绝往来，从此以后，一心一意侍奉仙君。”

　　话落，连带着边上一脸没眼看的温长衡，也被他连累，让渡元文君一把轰出门去。

　　碧灵将余下灵石归整完毕，抱着轻巧许多的箱子，不声不响走了。

　　纪棠请渡元文君坐下，倒了一盏茶水，双手奉上。

　　几口茶水下肚，渡元文君的气平复下来，茶盏放在桌面，他忽然道：“拿出来。”

　　纪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眉头微皱，瞧着老者。

　　“莫装傻充愣，”渡元文君睨她一眼，“我方才进来，见你偷偷往袖子里藏了东西。”

　　“旧书罢了，文君冷不丁一句话，我吓得只当偷的要紧东西被文君知晓，心都跳快了。”纪棠笑着回话时，手已从袖子中取出书籍，递到渡元文君面前。

　　“竟然是这本书……”渡元文君翻开书页，一目十行看着，脸上似是怀念，又似忧伤，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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