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嫁

　　夜色浓郁，死一般沉寂。

　　夜慕烬坐在窗台边，尖锐的水晶长甲带动细长的晶莹流水，在眼前凭空画着一具人类身体，是一具女人的身体。

　　刚刚降落的浅幽夜色照在少年精致的侧脸上，另一半脸色尤其阴郁，浅色的眼瞳如同深渊处的静水，平波无澜。

　　他将姐姐每一寸的模样都刻骨铭心。

　　每一根的起伏线条，每一处的凹凸不平，动起来的模样……

　　流水化作的人形，在少年的指尖舞动，如同一只流动的飞蛾。

　　水波与光影纠缠不休。

　　“夜慕烬……喝水……”床上的女人发出低喃声，声音很是沙哑

　　少年指尖微颤，飞蛾振翅，追光而去。

　　围绕在床边的水晶枝渐渐化为灰烬，灰烬降落的瞬间，又化作了白衣少年。

　　夜慕烬变出一只水晶杯，一只手化作了水晶骨，碎裂入杯，融化成水。

　　“姐姐。”夜慕烬轻唤着，轻搂着漆夜彩，将水杯抵在她唇前，喂着她喝下去。

　　漆夜彩喝完又躺下了，不久后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远处的东西看不太清楚，但近处的……夜慕烬？

　　不知为何，这一觉睡得很是安详，身体虽有些近乎于年迈的乏力，但却很是舒服。

　　这种感觉让她想到了跟夜慕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在他身边总能睡个好觉，她一度怀疑是夜慕烬暗中做了手脚。

　　面前这个夜慕烬呢？

　　漆夜彩不再多想，抬手，只见一只满是褶皱的蜡黄老手，上面还有棕褐色的斑斑点点，跟她那日见到的神经病有得一拼。

　　她眉端一挑，有点想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滑稽样，又不想承认这是自己。

　　尽管她对外貌这方面并不是很在意，但看到这双手，不可避免地觉得有点嫌弃和滑稽，若是钟明昧见了，定要嘲笑一番。

　　陡然间，她想起来跟那个月城弟子的约定，她这一觉睡太久，把这事都耽搁了。

　　看窗外天色，已经很晚了。

　　这下不是放人家小弟子鸽子了？而且照月城弟子的性子，见不到人，是真会傻傻地执着等很久的。

　　漆夜彩不免有点愧疚和懊恼，当时忘记考虑到特殊情况了。

　　这么想着，就要起身，却没什么力气起身，漆夜彩有些为难地看向夜慕烬。

　　夜慕烬一副冷冷淡淡懒洋洋的屑样，目光沉沉没什么神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她。

　　看起来贱兮兮的，一点也不可爱。

　　其实想想，小夜慕烬也是这个死样，但因为年龄在那里，小娃娃的脸，摆什么表情都只让人感觉可爱，如今长大了，再摆这副神情，就让人觉得贱了。

　　夜慕烬的脸色有些许阴郁。

　　他方才给漆夜彩灌输的灵力，完全被吞噬了，毫无作用，反而会变本加厉。

　　这场异变只能靠自愈。

　　“夜慕烬。”漆夜彩推了推他，“扶我起来。”

　　夜慕烬纹丝不动，白羽眼睫懒懒垂下，语气淡淡：“姐姐起来做什么呢。”

　　漆夜彩一阵脑壳儿疼：“我有事。”

　　夜慕烬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姐姐是想去医馆找那个人类么。”

　　漆夜彩无名的火气顿然熄灭，略表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夜慕烬冷冷牵了下唇：“好姐姐，家里有个现成的月城弟子，还要去外边寻旁人吗？”

　　漆夜彩无奈道：“我是为了顺便了解一下当地的病患情况。”

　　夜慕烬：“阿烬也可以知道。”

　　漆夜彩深知，不能跟夜慕烬多废话，没有人可以说得过夜慕烬，因为他是不讲道理不明事理的非人类。

　　不过他也并非无懈可击。

　　夜慕烬特别好哄。

　　于是漆夜彩温和地说：“宝宝，姐姐错了，以后一定先找你，好不好？”

　　夜慕烬面无表情：“先？”

　　漆夜彩顿了下，改口：“只找你。”

　　夜慕烬没有感情地牵了下唇：“好啊。”

　　“……”好啊？

　　夜慕烬这傲慢的态度，漆夜彩真想一巴掌抽上去，欠揍！

　　罢了，只是没有力气，又不是起不来了，指望夜慕烬良心大发，还不如指望猪。

　　漆夜彩瞪着两眼空空的夜慕烬，一手撑着床，正想要起身，面前的少年却忽然俯身，在她的注视下……轻轻摁住了她。

　　“……”还以为这小兔崽子是良心大发，结果是来跟她对着干吗？

　　“夜慕烬，你干嘛？”

　　漆夜彩没好气道：“松开。”

　　夜慕烬默不作声地拎起方才被漆夜彩掀开的被子，给她盖上，然后对上她略带怒意的视线：“阿烬跟那个人类说过了。”

　　“说过了？”

　　“姐姐想让他知道的，阿烬已经告诉他了，姐姐不必再去寻他。”

　　“……好吧。”

　　漆夜彩想召唤一面镜子出来，却发现灵力跟冒出来的水汽似的，稀碎无几。

　　她似乎不止身体外貌衰老，包括体内的灵源也跟着干枯、退化了，像一个垂暮修者，倒是很符合她的实际年龄。

　　其实她已经算不清她如今多少岁了。

　　漆夜彩不想一直躺在床上，想拜托夜慕烬帮一下忙，莫名有种养大的娃给她养老的既视感。

　　转头却见少年认真地盯着她，一直。

　　漆夜彩虽然还没有见到自己的脸，但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又老又丑、无比糟糕的，以夜慕烬爱美的性子，应当最是嫌恶的。

　　但他这副认真注视人的模样，根本没有丝毫嫌弃在其中，反而因为他这双天生含着春水的眼眸，只觉得他深情脉脉。

　　漆夜彩被盯得不自在：“干嘛一直盯着我？”

　　夜慕烬笑道：“自然是因为姐姐的模样太有趣了，阿烬想要多看几眼。”

　　漆夜彩：“……”有时候也挺难理解夜慕烬的喜好的，反正她不会觉得有趣。

　　瘟疫来势汹汹，染上怪病的公民无论轻重，基本靠自愈好了，时间不超过半个月。

　　漆夜彩寻思着，她身体素质那么好，应该也不需要几天。

　　然而事实是，七八天过去，一如既往，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越来越差。

　　她是目前为止，症状最严重也是最特别的病例，任是神医来了都束手无策，何况如今这灵气衰退的世界，根本没有神医。

　　这几天她的所有行动，都需要夜慕烬帮助，她走几步路就感觉要晕过去了。

　　夜慕烬明明是最懒最没耐心的，连走路都不肯脚踏实地，一定要飘着走。

　　但在这上面，他貌似非常乐意为之，甚至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陪床待命。

　　可谓是个大孝子。

　　反正漆夜彩没察觉出他有过一丝厌烦，她都要怀疑夜慕烬是不是有什么怪癖了。

　　前几日天气阴沉沉的，今天总算出了个太阳，漆夜彩想要出去晒晒，不然她快要发烂发臭发霉了。

　　漆夜彩照常呼唤夜慕烬。

　　夜慕烬罕见地沉默了。

　　漆夜彩以为他那又聋又瞎的毛病又复发了，准备再说一次，却听少年冷漠的声音：“不可以哦，姐姐。”

　　漆夜彩隐隐感到一丝道不清的怪异：“为什么不可以？”

　　夜慕烬淡淡反问：“姐姐为何要出去？”

　　漆夜彩按下心底那丝诡异：“晒太阳啊，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出去走走。”

　　夜慕烬依旧冷淡地说：“姐姐若是想晒太阳，在楼上就可以。”

　　“我就是想出门，不想在家待着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出门，所以你送我到门口就可以了，不用陪我的。”

　　夜慕烬眼里蒙上一层暗色，略带一丝受伤地说：“跟阿烬在一起，就让姐姐感到这般厌烦吗？”

　　漆夜彩被这句话惊到了：“你说什么呢？唉，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夜慕烬很快收回了那点受伤，更加冷淡地说：“那姐姐为何还要出门？”

　　漆夜彩登时觉得，跟夜慕烬讲话是讲不来的，她微微叹息，硬气道：“你管我。”

　　夜慕烬眨了下眼，温柔颔首，微笑道：“嗯，阿烬管姐姐。”

　　漆夜彩：“……”服了！

　　智障！白痴！小聋瞎！

　　漆夜彩想睡睡不着，想走走不掉，还有个夜慕烬跟个幽灵一样监视她。

　　不久，漆夜彩妥协了。

　　“夜慕烬，我想晒太阳。”

　　夜慕烬置若罔闻地盯着她看。

　　漆夜彩：“去楼上。”

　　夜慕烬眉眼弯弯，如沐春风。

　　漆夜彩：“……”混蛋。

　　漆夜彩这辈子被抱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天多，但除了夜慕烬本人之外，抱着个年老色衰的黑树皮精，一点也不美观。

　　漆夜彩感觉自己受身体影响，更年期到了，看夜慕烬越来越不爽了，怎么看怎么不爽，特别想让他赶紧滚蛋。

　　可能是这几天睁眼闭眼，除了夜慕烬还是夜慕烬，哪哪都是夜慕烬，腻烦了。

　　漆夜彩躺在藤摇椅上，有气无力地说：“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会儿，你下去吧。”

　　夜慕烬拖着腔调说：“为什么，姐姐？”

　　这腔调无异于火上浇油，漆夜彩忍无可忍：“夜慕烬，你不让我出去就算了，我一个人待会儿都不行，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监视我？”

　　夜慕烬的笑意慢慢收敛了，唇角缓缓往下撇，浅色无神的眼默默看着她，眼眶越来越红，越来越水润，像红花含着一汪清泉。

　　漆夜彩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刚说完就没火了，看到夜慕烬这委屈可怜的小表情，顿时愧疚了。

　　她本来就没道理责怪夜慕烬，是她自己感染了怪病，身体虚弱，堪比残废，到哪都需要夜慕烬搀扶着。

　　夜慕烬毫无怨言，她却朝他发火，确实很过分，无能狂怒、无理取闹的过分。

　　“姐姐……”少年带着隐隐哭腔。

　　漆夜彩听得一阵心酸，连忙哄道：“当我刚才没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哦。”

　　似乎是为了听话，夜慕烬的脸上毫无委屈与难过之色，于是变成了面无表情地落泪。

　　泪水像透明的水晶珠，落下如流淌的蜡泪，滴下的瞬间结成了飞花。

　　“……”这是难过还是不难过。

　　漆夜彩无奈道：“夜慕烬，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信你没有半点小心思。”

　　夜慕烬水汪汪的眼睛一亮：“姐姐想知道？”

　　漆夜彩扬了扬唇道：“还真有啊，说说看呗，反正也挺无聊的。”

　　夜慕烬的嘴角又撇了下去：“姐姐跟阿烬在一起就这么无聊吗？”

　　漆夜彩脸不红心不跳：“没有没有，跟你在一起最有意思了。”

　　夜慕烬：“……哼。”

　　漆夜彩接了个夜慕烬的小水晶，在手里把玩，少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不断。

　　不得不说，夜慕烬真是个话痨，废话连篇，不过声音太好听，她干脆当助眠音了。

　　“姐姐？”夜慕烬轻声唤着，久久未等到女人的回应声，只有微凉的风声。

　　夜慕烬以指尖临摹着女人的手，每一分触感都从皮肤传遍全身，令他兴奋不已。

　　透明的触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来，爬上女人的身体，女人身子动了下，触手瞬间收了回去，无影无踪。

　　像是做贼心虚，少年垂着眉眼，睫羽如蝶翼轻颤，瞳孔有些许涣散，竟是没敢抬头看她。

　　夜风吹乱了额前的发丝，一只手蹭在他的额头，粗糙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漆夜彩不解又朦胧的声音传来：“夜慕烬，你在做什么？”

　　“姐姐。”少年声音闷闷的。

　　漆夜彩以为他只是日常抽风，没太注意，错过了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碎裂。

　　没想到这一睡就到了晚上，漆夜彩见夜色不错，便再次向夜慕烬提议出去：“晚上没有太阳，我们去晒晒月亮吧？”

　　夜慕烬一脸单纯地看着她：“我们？”

　　漆夜彩顺口一说，没注意到这些用词，补充道：“你不想去也行。”

　　意料之外，夜慕烬同意了。

　　漆夜彩搞不懂少年那点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总算是能出去了，她只觉身心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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