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灵阙

　　春花强忍着眼眶的酸涩，看已经残破不堪的稽天释然一笑，眼角的血滴飞落在凌澜设下的防御屏障上，并将防御屏障轻轻溶去。
　　凌澜再捏决，想要再补一层防御屏障，却被稽天阻止：“可以了孩子，不必再为我浪费力气了。作为前辈，我能叮嘱你的事都已经说了清楚，剩下的就全看你自己了。最后，请你务必记住，你本不该受此劫难，为救我儿才陷入如此困境，所以万不得已的时候，请你务必放弃龙衔先为你自己打算。我不会为此怪你，我想，龙衔也不会。”
　　凌澜满眼噙泪地望着身体被快速瓦解的稽天，望着她万般不舍地看过女儿最后一眼后，化作翩翩细碎白沙，仿若冬夜飞落的洁白圣雪般无声消散。她就此结束了作为稽天的一世，也结束了作为极界生灵的全部。
　　随着稽天的离开，失去法气依托的龙衔开始缓慢地向黑暗深处坠落。
　　凌澜上前一步，把小小的龙衔环抱在臂弯里。
　　或许是感受到来自凌澜的体温，龙衔那圆圆的小脑袋不自觉地往凌澜的怀里蹭了蹭。
　　在母亲和挚友的共护下，小小的龙衔睡得更熟。
　　凌澜一手稳稳抱着龙衔，一手执破轮枪，转身向炼狱深处无垠的黑暗中走去。
　　春花看着凌澜孤独坚毅的背影湮没在黑暗中，心中生起一股恐惧。她快步跟在凌澜身后，不敢落下半步。
　　无边的黑色里，唯有破轮枪尖投出一星微光。它撕开浓墨般的黑暗，将凌澜笃定前行的身影照得清晰。光斑随着凌澜的步伐轻轻跃动，像一只温顺的蓝色萤火虫，在前方丈许处不停牵引着春花。
　　荧光虽不强烈，却足以刺破令春花感到不安的墨色环境，让她的每一步都踏得安稳。
　　……
　　春花不知道跟着凌澜走了多久，更不知道凌澜步履匆匆地要前往何处。一片黑暗中，她只感觉到凌澜的步速开始逐渐变缓，周围诅气穿梭的声音也随着凌澜的前进越来越弱。
　　终于，当周遭变得一片寂静，凌澜停下了脚步。
　　破轮枪熹微的光衬得凌澜沉滞的背影像一座雄伟的山峦。他握着破轮枪杆的手松了又紧，骨节在薄薄的皮肤下泛白。一声沉重地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涌上来，又从他咽喉里闷闷地滚过。
　　抱着龙衔的手臂往怀里拢了拢，凌澜把龙衔抱得更紧了些，然后继续走向无尽的黑暗再迈一步。
　　当凌澜脚尖刚刚踏落，一圈竖立的白光撕开了这仿佛能吞噬时空的绒黑，在他身前不足一寸的位置显现。
　　那光圈庞大到足以湮没虚空，藐视一切生灵。光圈内由无数密密麻麻的符纹组成，好像水流般不断变换着纹样，在黑夜中缓慢流转。
　　虚无的静寂中传来森森警语声：
　　“九轮罚罚逆天命，九重劫劫后余生。罚劫门开，自入混沌，生也自渡，亡也自渡。”
　　春花听此告诫，才知所谓八十一道罚劫主体是由九轮“罚”构成，每轮罚内又含九重“劫”，共计八十一道罚劫。
　　凌澜手腕轻晃，把破轮抢收了起来，随后毅然前进一步，整个人腾空站在光圈中央，登时，另有八轮光圈在凌澜身前显现。延伸入黑暗的层层光环发出清冷白光，仿佛一个个亘古长存的审判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俯视着无知的闯入者。
　　想到新出现的八轮光圈与凌澜脚下的这一轮光圈共计九轮，春花心下不由得猜测起来：“这每一个光圈莫非就是一轮‘罚’？”
　　推测还未得到确认，春花就见凌澜此刻身处的这一轮光圈内符纹好似疯了般快速乱窜起来，光圈内霎时狂风呼啸、轰鸣跌起。
　　紧接着，一道粗重的电雷从符纹中迸裂而出，直冲凌澜和龙衔劈去。
　　突然，凌澜的黑色衣衫被击得破碎，垂散的布条被狂风胡乱掀起，间隙里透出他暖玉色的肌肤。摇曳间布帛与皮肤若即若离，在符纹光线的映照下，莹白肌肉隐约的轮廓在光影间浮动，仿佛蛰伏的力量会随时挣脱最后的束缚。
　　春花被吓得面如土色，怔怔地盯着凌澜，脑中一片空白。
　　这一道雷劫的击打持续了足足五息后才缓缓平息下来。
　　春花眼看着凌澜一向如雪松般挺拔的脊背微微向前弯缩，看着雷劫在他的皮肤上烙下一道深红的血痕，不禁忧心忡忡。
　　“不知他伤得如何？
　　“不知之后的罚劫相较于此罚劫是轻是重？
　　“不知他还能挺过几道罚劫？
　　“……”
　　只第一道罚劫已激起春花心中万般忧虑。
　　跟随着凌澜担忧的目光，春花看向他怀抱的龙衔。
　　见龙衔依旧睡得香甜，凌澜紧皱的眉头总算稍稍缓展。
　　春花见状不禁暗暗寻思：“也不知道此罚劫何名？竟不能损伤麟鳞盾甲分毫。这麟鳞盾甲竟如此强悍，看来稽天对极界和木系空间确实是一片丹心。”
　　刹那间，又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巨龙般撕裂黑暗，将凌澜映照在一片诡谲的亮白之中。来不及掩耳，一声石破天惊的巨雷便轰然炸响，仿佛躲在无垠夜幕之后的巨人正抡起战锤，将千万面战鼓同时擂动。
　　春花只觉得颅顶被震得嗡嗡作响，心脏都在这雷霆万钧的威势中被迫颤抖。
　　身处光环中心的凌澜被这电闪雷鸣的狂暴彻底吞没。
　　在一片刺眼闪动的白光之中，春花看不清凌澜具体的模样，只大致分辨出，他的身体猛地蜷缩下去，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那声音从凌澜胸膛最深处撕裂而出，混着沙哑的血沫，像是濒死野兽的悲鸣。
　　春花听得出，那不是凌澜在哭泣，而是他灵魂被硬生生扯碎的回响。
　　即便只是旁观，春花也能清楚感受到，这一番雷劫持续的时间比上一番长不少，力度更是增大近乎一倍。
　　咯噔……
　　咯噔……
　　春花数着焦急的心跳声，好不容易盼到雷劫退去。
　　她清晰地看到，凌澜破碎的衣衫下每一块肌肉都绞紧，脖颈上青筋暴起，面部扭曲成一副痛苦的图腾，而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龙衔依旧毫发无伤。
　　不等凌澜喘口气，再一道雷劫劈天袭来。光亮如突来的箭弩令人睁不开眼，飓风好像刀子般能轻易割烂皮肤，轰鸣声震荡苍穹仿佛能将骨架震散……
　　三道罚劫过，凌澜坚毅的双眼内血丝满布，殷红的薄唇下血珠成串，柔畅的发丝被汗液浸湿，身背上电雷刺过的地方更是皮肉炸裂、鲜血横飞。
　　尽管春花知道，凌澜最终必然是活着离开了炼狱，但此时此刻，望着被疼痛胁迫佝偻着身子跪坐在光环之中的凌澜，听着凌澜悲痛欲绝的低吼，春花起初抱有的熹微希望被彻底粉碎，她无法想象凌澜该如何熬过会越来越强悍的剩余七十八道罚劫。
　　第四道雷劫轰鸣而来，泣不成声的春花毫不犹豫地扑向凌澜，将凌澜的后背紧拥入自己怀中。
　　她试图想替他分担些痛苦，却一时忘记自己此刻不过只是一道幻影，什么忙都帮不上。那道撕裂天穹的白光径直贯穿了春花的身体。没有预想中的焦灼与剧痛，春花只有一种被绝对真实否定的虚无战栗之感。
　　电雷直刺入凌澜后背，像一支无情的刻笔在他的皮肉下奔涌窜行，肆虐的光流勾勒出他洁白皮肤下每一寸细微脉络，而后，无情地从他的细小血管里炸裂开来。
　　凌澜后背的裂痕从内部开始向外无声蔓延。他的身体好像一件脆弱的琉璃器，在过强的光耀中浮现出无数血蛇般的纹路。
　　随着一股焦灼的血腥味浓烈铺开，第四道罚劫告一段落。
　　破败不堪的凌澜俯身跪在光圈中，一手撑在黑暗的不知名处，一手依旧牢牢地抱着龙衔。
　　酣睡的龙衔整个被凌澜裹在身下，加上麟鳞盾甲的保护，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虚影春花趴在凌澜已无完肤的后背上哭得涕泗滂沱。她歇斯底里地哀求着：“凌澜，破轮枪也好，金兰链也罢，用它们挡一挡啊！”
　　却可惜，她的呐喊和保护尽是徒劳，凌澜感受不到任何她存在的气息。
　　凌澜刚咳出一口鲜血，第五道罚劫电雷已顺着他身体上那些皮肉外翻的血口钻入体内，在他的肌肉胫骨里耀武扬威肆意吞噬。
　　凌澜只觉自己看似完整的身体好像一个木偶躯壳，内里却已是一团浆糊。然而，极度的痛苦并未将他击溃，反而换来他对命运枷锁无情地嘲笑。
　　汩汩鲜血从他微扬的嘴角渗出，铮铮骨节咔咔作响撑起他坚毅的脊梁，半睁的眼睑下轻蔑的目光将他命定的结局轻轻撬翻。
　　“呵！”凌澜从牙缝里啐出一口鲜血：“就这？”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将那蜷缩的身子舒展开来，一手温柔地揽着龙衔，一手撑着满是伤痕的身体改换盘腿坐姿，而后手掌自然摊开放于膝上。他双眼轻闭，面色沉静，刚才五道狂虐罚劫带来的苦痛好像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拂去一样，在他泰然淡漠的神情中寻不到丝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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