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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十里亭是关州文人常去的送别之地。
双方同意在此处交换人质,有一定的缘由。这里离官道不远,地势低平,而周围除了一片临溪的山坳,道路平顺,略有些狭窄,大军不能通行。
午时刚过,天光扶摇。
何卢身着精铁厚甲,由五十名重甲骑兵簇拥护围着。
卫枢亦披甲着胄,身边护卫的五十余人也都是军中精锐。
双方隔着十里亭,遥遥相望。
何卢高声道:“太子殿下,安州一别,多日不见。”
卫枢道:“当日你曾说——君臣本分,了然于胸。如今举兵叛乱,这就是你忠君爱民之举?”
何卢朗声大笑,“大胤重文轻武,对外不能御敌,对内党同伐异,圣人不德,吾当顺应天命,推而重治。”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前的骑兵齐声高喊:“圣人不德,顺应天命!”
卫枢冷笑,“你若是天命所归,让当年云门镇一千二百三十四条冤魂于何处安息?”
“呵呵……”,何卢笑了两声,“你以为当年的事是我一人所为?卫枢,你未免太过于天真了吧。”
“真相究竟是什么?”卫枢眸色沉沉。
何卢高声道:“你独自一人送懿靖过来,走到对阵中央,我便告诉你真相。同样的,我也会带张威过去。”
战时交换人质,本就有些冒险,为了防止对方射暗箭,双方都在队伍最前面设了盾阵。何卢的要求,无疑是将两方主帅置于最危险之境地。
林四急声道:“殿下不可,提防有诈。”房言和其他几位将领也慌忙劝阻。
卫枢明白何卢的意思,云门镇案的真相,何卢只会告诉他一人。
他给懿靖双目蒙上布巾,挟着她向对阵中央走去;与此同时,何卢也带着张威,缓步走出盾阵。二人每走一步,两边皆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唯恐对方先射出冷箭。
距离二人在安州王府的见面,已有半年有余。
何卢双目炯炯,如鹰隼般锐利,神情飞扬,比半年前更加意气风发。
“如本王所料,殿下果然来了。”
卫枢没理会他,看了一眼双手被缚的张威,“张将军,身体能支撑吗?能自己走回去吗?”
张威没想到太子会不顾危险,亲自带人质来换他,这位昂藏八尺大汉禁不住湿了眼眶,往前踉跄迈步,“殿下,末将没事……连累殿下赴险,是末将无能。”
双方人质归返。
日光打在何卢的面容上,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卫枢,在你心里,定然将本王当作十恶不赦之人,是也不是?”
卫枢不语。
何卢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当年,这条手臂力可扛鼎,如今却是连拿筷子都困难,就因为一次中箭,肩骨碎裂,再难愈合。本王全身上下七十余处刀伤,每一处都是打仗豁命拼杀出来的。从一名小小的校尉拼成骠骑大将军,时至今日,你卫氏还能坐稳江山,都是仰仗于我。
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比起你父皇那等贪生怕死,弃都而逃之人,本王才适合做这天下之主。”
卫枢问:“你当年握有兵权,铲除盛氏之后,为何不趁势反了?”
何卢不以为然,“当时本王根基尚浅,一无声望,二无银财,加之世人都将盛氏看作乱臣贼子,若本王效仿于他,也不过是步其后尘罢了。
本王要徐徐图之,绝不会重蹈覆辙,似盛齐月那般愚蠢都能改元称帝,本王为有何不能?”
“更何况……”,何卢脸上挂着轻蔑,“你以为朝堂上的那些文臣就是什么忠臣义士?”
卫枢神情微动。
他心中隐约猜测的真相,正在呼之欲出。
现在唯一确定的是,钟黎亦牵涉当年的云门镇案。
或许,不止是他。
卫枢双眸阗黑,“当年云门镇屠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兵部职方司下有一机构,名为内馆,战乱时专职收集各路信息,当年也为本王提供过不少军机情报。”
“嘉以四年,京城沦陷,帝后逃亡。数百士子被戮明镜台,引得天下共愤。此时,内馆截获一则消息,乃是隶属于盛氏的安州守将陶贵上表盛齐月的密函,里面写着,云门江水患之后,云门镇约三成的人染上疫病。”
“内馆得到消息后,报给朝廷。几位朝臣商议之后,将密函中染疫的人数从三成改为六成,重新报于盛齐月。当时大战在即,盛果然上当。他怕疫病蔓延,牵累安州守军,便派出心腹大将郑鸿泰,屠戮全镇,正好中了朝廷之计。朝廷将此“丑闻”公诸于世,百姓皆愤慨盛齐月残暴之行,不到两年,叛乱就得以平息。”
“至于本王,当时还只是个威武将军,接到朝廷密令,任务就是要暗中襄助,确保这计谋顺利完成。”
卫枢听得心头泛寒,他狠狠地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却怎么也暖不过来。虽然猜到个大概,但是当亲耳听到这个“真相”时,仍然止不住指尖颤抖。
他好似听见云门镇上孩童朗朗的读书声,江边浣衣女的笑闹声,还有艄公的喊声,在刀剑乱舞之下,变成一声声的惨叫。
云门镇一千二百三十四条性命,就在两方势力阴暗的角逐之下,成为权力的牺牲品。他的义父,至死都不知道真相,还嘱咐他要奋发求学,以期报效朝廷。
卫枢压抑不住满腔的愤怒,冲何卢高声喝道:“所以……你为了防止郑鸿泰发觉染疫之人没有六成这件事,便将天仙子草下到水井中,使得云门镇诸人晕眩乏力,后来等郑走后,又一把火烧了云门镇,毁尸灭迹?”
何卢不以为意,“本王只是个听命之人,你要怪,就该怪当年的盛齐月和做下这计策之人。”
“是谁?”卫枢冷声道:“是钟黎,还是景相?”
“哈哈!”何卢爽朗大笑,“你猜的没错,当年参与此事的人有中书令景郦、翰林院大学士范昉、兵部侍郎钟黎,以及吏部侍郎程可靖。”
他突然话音一停,神情微妙地望了卫枢一眼,似笑非笑,“不过,最初提出这个计策之人,却不是他们。”
卫枢望着他,蹙眉。
何卢轻笑,“最初提出这个计策之人,是你的老师,当时的兵部尚书——叶蕴之。”
卫枢怔在原地,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耳中一直嗡嗡地鸣响。
午后的阳光照在何卢的精铁玄甲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何卢望着卫枢失魂落魄的样子,笑得志得意满。
“哈哈哈……太子殿下,本王卧薪尝胆,蛰伏多年,甚至在你与朝臣相斗时,还要助你一臂之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等今日。你查科举,破命案,与世家相斗,终有一日,却发现原来你一心要找的仇人就在你身边。”
说完,何卢双眸一闪,陡然抓住卫枢的手臂。
林四望见何卢的举动,立刻拔剑,飞掠过去。
可是,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动传来,像是来自地底的擂动。
不远处的山像是破开了一个洞,瞬间冲出数百兵士,杀声震天。
林四定睛一看,不知何时,山体被人挖出一个洞,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洞口外面被矮树丛挡住,完全看不出这里面有一条可藏纳数百人的洞穴。
何卢从容后退,回到盾阵后方的安全之处,笑望着众人惊惶的神色。
他笑得开怀,“太子殿下,本王今日告知真相,让你做个明白鬼,也算是功德一件。”
卫枢环顾四周,突然问道,“房言人呢?”
林四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关州长史房言不见了。
卫枢冷冷地望着何卢,“房言是你的人。这洞穴是他早就挖好的,用于藏纳暗兵,你以交换人质为由约孤来此,设下伏击。”
何卢笑笑,“殿下果然聪慧,不过眼下才想明白,着实有些晚了。”
卫枢淡淡道:“你想不想知道孤是何时察觉的?”
他缓缓道来,“你是一个极其谨慎之人,可是自从孤进入关州以来,你从来没有派过暗探到孤的身边,也没有派人追杀过孤。这一切背后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早就在孤的身边安插了人,对孤的情况了如指掌。你隐于暗处窥视,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第二件事是林七飞鸽传书回来,说知宜去到靖南的第一日,便被人识破身份。这一点证实了孤的猜测。孤的身边隐藏着一个人,此人身份不高,也不太起眼,却又知晓大大小小的事。”
何卢笑容微滞,“这些就足以让你开始怀疑房言?”
卫枢继续道:“还有懿靖郡主,房言本来与她并无交集,只是帮林四找过几个看守懿靖的人手,就在那之后,懿靖郡主的膳食便比平日里多用了少许,后来甚至主动要配合孤。”
听着,听着,何卢的笑容渐渐消失。
“既然你早就知晓,为何还要来赴约?”
话刚说完,比刚才更震天响的鼓动声音自山的另一面传来。
数百兵士站在山顶,身旁是砲车和巨石,牵拉抛射的绳索一端握在兵士手中,另一端绑缚着巨石,一旦猛拉,巨石就会迅猛抛出,将下面的兵士砸成烂泥。
“不可能!”何卢满眼惊骇。
卫枢道:“提前搬来的巨石有枝叶遮挡,没有人会注意多了些石头。”
“人呢?”何卢绷着脸,“这些人藏在哪儿?”
他刚说完,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是溪水!”
人藏于溪水之中,以中空的芦苇在水下呼吸,待到开始交换人质,他们再从水中游上来,从山坳的另一头爬上山顶。
卫枢一挥手,巨石被同时抛出,朝何卢那边砸去。
“啊啊啊……”
巨石砸向何卢的军队,因为地方狭窄,有着急躲避的,有来不及躲避的,还有为了躲避被踩在马下的。
瞬间,死伤一片,乱成一团。
马匹疯狂受惊,将何卢甩下马来,头盔掉落,右脸着地,被小沙砾蹭出血来,狼狈不堪。
山顶上,众兵士拉满弓,十几只箭矢对准何卢,足以将他射成靶子。
何卢捂着脸,双眸阴鸷,高声喊道:“卫枢,你半个时辰之内放我离开;否则我将决堤运河,水淹关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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