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 Mandala

　　谢老板撂挑子一个月、在新装好的挽星楼首登场，要唱《贵妃醉酒》。
　　消息刚放出来、售票处的门槛不到一上午就被踏平了。抢到座儿的摩拳擦掌弹冠相庆，没买到的呜呼哀哉还以为死了老婆。
　　总之几家欢喜几家愁，只有一人不动声色、四平八稳地占了二楼最好的位置喝茶煮酒、等他的贵妃亮相。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高台做了升级，水泥换成了汉白玉、从底往上雕着飞龙游凤。随场的戏曲班子在稍矮一点儿的侧台，吱吱呀呀的弦乐响起来、新加的洋工匠弄出更均匀飘渺的干冰雾气、烟雾朦胧里灯光照得分明、映在那离宫下凡的广寒仙身上。

　　栗睿是第一回见谢阑盛装打扮，色彩鲜艳的女蟒配云肩衬出一身婀娜姿态，繁复讲究的凤冠华丽极了、似乎要压断那截细白的鹅颈。
　　他满身珠光宝气、肆意张扬，当真一朵盛世怒放的芙蓉。
　　是了，他今天不演什么广寒仙，扮的是万千宠爱灿烂辉煌的杨贵妃。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栗少爷斜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新淘来的青瓷盏看台上。琢磨着，四九城里那位艺术家唱杨玉环也是这样的么？
　　演贵妃的人不少，可没哪个跟台上这位似的、勾人。

　　那截腰自己一只手就能环过来、现下松散地靠在那白玉栏杆上，摇头晃脑的、谁知道是真醉了还是发痴了，总归一样撩拨人。

　　看什么鸳鸯戏水。
　　栗少爷想。
　　昏了头才放这混账玩意儿出来祸害人。
　　……
　　用得着想什么鲤鱼打挺？被翻红浪不比这好看多了？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

　　这景色是挺撩人的。
　　栗少爷坐直了身子，二十年陈酿死活喝不下去、眼珠子牢牢盯紧了台上要给贵妃斟酒的高力士，都快要喷火了。
　　也就是演员功底劳心态稳，不然大概只能哆嗦着下跪喊一声“求万岁饶命”了。

　　罪魁祸首不自知，举着酒杯要饮——居然真的有酒。脖颈拉出极致凛冽的线条，衣襟扯动的间隙、栗睿甚至看到了自己留下的点点红痕——他居然真的没遮掩，就让那些烙印大咧咧地落到旁人眼里。
　　说不清是欢喜更多还是愤怒更多，总之都是火、要烧着了，要拉台上的人一起陪葬。

　　贵妃无知无觉，醉在酒里。咿咿呀呀地唱着词，婷婷袅袅地软着腰、要卧鱼。
　　博了满堂彩。
　　他举杯而起，在鼎沸的人声里对上栗睿的视线勾唇轻笑、扬了扬手里空掉的金樽。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栗少爷没等人走过来。他到后台的时候谢阑还在卸妆，脱下了厚重宫装外袍，里面的云锦艳丽单薄。头面也取下了、长发用簪子松垮垮绕着，几缕垂下来、无风自动、晃得栗少爷心痒痒。
　　他听到动静回头，脸上的油彩刚卸一半儿。左边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盛世贵妃，右边淡眉疏眼、像漂亮又飘渺的云、懒散散地在空中飘着，似乎坐拥一切、又随时可以抛弃一切。

　　一时间栗睿也不知道那是谁，总之不是谢老板，在那一瞬间的那半张脸、更接近那个他真的想探寻的、真的谢阑。

　　那人见他过来微微一愣，随即勾唇笑：
　　“怎么来后台？衣衫不整的、唐突了栗少爷。”

　　又来了。他在外面总是这副矜贵的冷淡样，不过这会儿栗少爷被这似仙非仙似妖非妖的漂亮模样晃了神、不计较他的装模作样。俯身下去，要吻他的右边侧脸。
　　谢阑没挣扎，只是轻轻偏着头、半晌推了他一把、转了个身、抵着梳妆台笑。
　　“好看吗？”

　　栗睿点点头，喉结本能的上下一动、谢阑熟练递伸手从他右边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夹在指间碰在唇角，朝栗少爷扬了扬下巴、笑得肆意。
　　“Be a gentleman will you?And light my cigarette.”

　　他连抽烟都格外令人赏心悦目。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咬烟的位置刚好卡在唇峰正中心，连着油彩一分为二。左边浓墨重彩、是无边风花雪月衬出的世间艳魁。右边清清淡淡、是文人笔下不食人间烟火的画中冷仙。

　　谢阑微微侧着脸、栗睿只能看到覆着油彩的那半边。他不满意，伸手拽人过来，烟灰抖落在戏服上、惹来一声嗔怪。
　　“我费了好大劲从京城弄过来的好东西、连根儿丝都舍不得勾的，倒叫你毁了。你得赔我。”

　　吐出的烟圈喷到栗少爷脸上，尼古丁都染了那人的兰花气、香得人眼晕。栗睿抽走他的烟扔到地上，凑过去亲他、吻得又重又急。
　　“赔你，我也赔给你。真他妈好看，宝贝、你怎么这么好看？”

　　谢阑笑着要躲，欲拒还迎地在人胸前锤了一下。
　　“松开，等我卸妆。等会儿蹭你一脸。”
　　其实已经蹭上了，定制的西装沾上香粉、一看就知道这纨绔子弟刚从哪个销金窟出来。但栗少爷无所谓，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尤物，画中仙也好世间魁也罢、妖艳清冷都是他、都是他的谢阑，是他现在要吃掉的宝贝。

　　他们交换了一个带着烟草气和陈酒香的绵长亲吻，混杂着丝丝缕缕的兰花味道……
　　簪子被取下，长发如墨挂满肩头、衬出满眼雪白。价值千金的戏服被蹂躏的不成样子，松垮垮地一团……摇摇晃晃，像在空中飘飘荡荡的牡丹、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抓住它、放在手心里、好好珍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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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阑的手攥紧了红枝梳妆台的边角。他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隔着一片氤氲水汽、和被他的口脂胭脂染糊的镜面。他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狼狈极了。
　　可他竟不想拒绝。

　　没有人这么对他。
　　后台是他的禁区，他在人前可以是老少咸宜来者不拒的谢老板、可那也得他上好妆扮好相、披上精美艳丽的皮囊之后粉墨登场。而绝不是这样，半面枯魂半面鬼、污了他的戏服、毁了他的面具。

　　可他毫不在意、毫不抗拒，甚至在某些情难自制地时候…… 看到那人拧着他的脖子、然后轻轻吻去他的泪。然后他就笑了、笑得比惊动整个大唐的牡丹还热烈，他看到自己伸出手、湿淋淋的指尖滑过镜中人的脸，他听到自己问：
　　“栗少爷，你可还满意我这个杨贵妃？”

　　栗少爷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满意。红枝桌面上一片狼籍，油彩洒了满地……谢阑身上也是惨不忍睹……栗少爷毫不嫌弃、把人转了过来、圈在怀里。

　　“去他妈的杨贵妃。你是我老婆，懂吗？你是我的，谢阑。我才不是什么唐明皇，谁都别想你做杨贵妃。”

　　他……在疼痛和血腥气蔓延开的间隙里给了一个似是而非又不清不楚的承诺。他在祈祷、在心里存有一丝侥幸，所以他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加快了动作……他听到撞击声、太响了、在这样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刚好能遮住他砰砰不停的心跳声。

　　而谢阑似乎真的没听懂他说了什么，被支配的大脑早烧成了一团浆糊、只伸着两只手环住他的脖子，迎合他、吻他的侧脸、发顶、耳际。
　　不想放开。
　　不愿意放开。

　　应该是他的怀抱太温暖了。
　　而这个冬天真的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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