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销肌

　　耀耀兮白泽，达万物之幽情

　　午时无人。

　　寒琅仍骑了他的暮年战马在草场一圈圈兜跑。老马步履轻盈，寒琅双膝半弯，臀离鞍一尺，随了马匹步伐调整身姿，稳立马上。

　　这是骑射的姿势，他练有月余了。

　　场上并无他人，几名内官打着瞌睡，一副午时光景。忽然几骑红衣打南边狂奔而来，驰近草场，一人猛拉缰绳将马立住，另几人则向北狂奔而去，略不停留。

　　南来的内官狂奔向草场内官一阵低语，对方摇一摇头，那人再一阵急语，说时还往寒琅那边一指。草场内官登时急了，连连摆手，两人似乎吵起来。

　　寒琅瞧见，拨转马头向那边去了。

　　“请教中官，何事学生略可效劳？”寒琅下马作揖。

　　两名内官立刻缄了口，相互望着，一阵为难。

　　“二位若不便，学生即告退。”寒琅说罢就走，南来的那个却叫住他。另一人直向他使眼色。

　　“宋公子……这会子可见着世子了呢？”

　　寒琅一怔，“中官何出此言？”

　　两名宫人相互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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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琅急打马向西苑奔去。驯马所里，宫人乱作一团，四下皆是红衣，寒琅勒马。

　　“请问掌场何在？”

　　领头内官忙走近了，寒琅急忙作揖：“世子殿下去了南苑，确凿么！”

　　掌场将寒琅往一旁稍带，诸人识趣退后，内官低声道：“确凿，小殿下牵了那匹红色的生个子偷跑出去了！”

　　寒琅急问：“同去的还有何人？方才两位中贵人语焉不详，教学生往西苑来，是何意思？”

　　掌场死死压低声音：“还有蕴小姐。”

　　寒琅胸中一声巨响，内官还道：“就为这个，不敢去告诉！”

　　寒琅轰然，口中道了谢，掌场还道：“四下都派人去寻了，都没见着。只有南苑，近着水边，驰道也宽，两边儿又是草又是树……”内官意思再明显不过。寒琅脸颊滚烫，内官还道：“还有不少野花儿，景致尤其的好……”

　　没等内官说完，寒琅翻身上马，道过谢狂奔而去。

　　南苑水边，绿草如茵、落英似锦。寒琅暗压怒火，持了套马杆纵马狂奔。

　　方才南苑浅近处，十数名内官四散在春茵上寻得悄悄慢慢。

　　寒琅一见腾然火起。那班宫人是见了地上蹄印平和，料定贵人无虞，便专等着人自个儿回来。他们哪里管蕴儿还在其中！这般守着甚么意思，还要替他主子善后么？

　　于是寒琅便抛下众人独向林道深处寻去。岂知愈往里去，地上蹄印愈重起来，连连踹开数块草皮。再向前些，马蹄几乎踏在水边，再又转回，向深处滑踏而去。寒琅便知不妥，回马往来处高喝一句“马惊了！”

　　再要了套马杆，向深处狂奔而去。

　　此时南苑深处，世子一手环在蕴儿腰际，一手紧紧扯住枣马鬃毛。枣马前蹬后踹不停嘶鸣，怀中蕴儿早哭出来，边流泪，哭得咳嗽。世子大窘，骑虎南下。

　　这马仿佛疯了，一面狂奔，边跑边踹再勒不住，连世子都骑得艰难，何提蕴儿。她人马上颠簸不已，只被世子揽着才不曾掉下去。

　　世子试了无数回，缰绳全无效用，他再扯紧些，那马干脆开始尥蹶，世子抛了缰绳捉紧马鬃，那马竟不要命似的，疯狂甩颈，一把水滑长鬃生生甩断，世子几乎跌下。

　　蕴儿不停哭泣，口中先还是“我要下去”，后头已成了“我要回家”、“我要爹爹”。世子一面羞愧，愈觉凄凉可笑，几生绝望，口中却还撑着，颠簸间用力安慰：“蕴儿别怕，有哥哥在，不……”怕字尚未说完一阵冲撞蹦踏，世子险些咬了舌头。

　　正此时，身后一阵马蹄，一人一马狂奔向前，手中甩着套马杆，世子闻声回头，高声唤道：“救驾！！！！这马疯了！！！！”

　　那人渐渐近前，原来是寒琅。世子正待他再上前些，那马却又落得远了。寒琅看一阵身下，老马早是脚力不胜，喘着粗气。此时如何能停？他忍心再一夹马腹，口中道：“再前面些，快赶上了，再坚持些儿！”

　　老马仿佛听懂，齿间一声挣锉前蹄一踏又奔上来。寒琅甩了套马杆就要套马，谁知枣马一见旁的马匹奔来倒来了劲，也不踹了，嘶鸣一声发足向前，原来方才竟还不到它四成脚力！

　　寒琅眼看追不上，高声呼唤：“世子！马腹松些，缰绳莫忒紧！”

　　世子一阵气恼：用着他说！难道我不知道么！马这样快，不抱紧些儿可不要跌下去么！

　　蕴儿哭得愈大声了，世子肠子几乎悔断。

　　方才南苑，原本只是世子骑马，蕴儿一边瞧着，一切尚好。然而他偏逞威风，定要携蕴儿同骑，蕴儿再三摇头，世子扯着缰绳一圈圈围着蕴儿转，向她伸手。

　　便是那时，他精神全在蕴儿身上，不知觉间紧了马腹，又拼命勒扯缰绳，枣马摸不准是奔是停，脾气立刻躁起来。后来世子强一勒缰绳将马立住，拉蕴儿上了马，自己为耍威风扬了一鞭，马儿立刻嘶鸣着放蹄狂奔再勒不住了。

　　世子心中叫苦，枣马却愈来了劲，寒琅眼见被甩下，他再三忍心，抽出马鞭照了老马背后就是一鞭，老马吃痛一惊，疯了似的狂奔向前。半炷香/功夫，寒琅勉强赶上，再欲套马，可这老迈战马如何还拉得过生个子，他向世子高呼一声：

　　“世子，蕴儿！”

　　世子当下会意，点点头，寒琅甩了套马杆抛向世子，世子一手接住，绳套牢牢系在蕴儿腰上。蕴儿流泪怔住，唤声“世子哥哥？”世子微笑，不及言语，转头向寒琅高唤一句“起罢！”

　　寒琅使力收臂，一把扬起套马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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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苑掌场得了信立刻命骑术尚好的几人去救，自己犹豫一回，亲向主楼谢罪。南苑已然乱作一团，不知谁透了消息，寒琅去没多时，文泽头戴帷帽、身披鹤氅地扶了玉鲤大步赶来。

　　内官纷纷请安，文泽停下静一回气，直截道：“人呢？在里头？”

　　众人低头，文泽立刻卸了身上鹤氅，口中道：“牵马来，最快的！”

　　众人惊异，宋四爷月余都不曾骑过几回马，如何张口便要最快的！恰好西苑骑手赶到，马上问了安便要追去，文泽揭开帷帽瞧一眼，拦道：“这里头，哪一匹追得上那枣马？”

　　骑手相互望望，低下头。文泽低咳一声，道：“你们还有一匹快的。立刻牵来。”

　　众人惊异，一名骑手揖道：“先生，那匹不曾驯过啊！”

　　“牵来！”

　　文泽声音不高，却十二分的笃定。骑手片刻踌躇，抬手教另几人先走，自己又回去牵那匹玄马。

　　不一时玄马牵来，正是浓如暗夜、不怒自威，众人本能地退后，文泽略望一眼，伸手将帷帽取下抛在地上。

　　众人惴惴，内官捧了笼头小心奉与文泽，低声道：“没上嚼子。”

　　文泽点头，捉了笼头靠近马前。玄马喷气跺着蹄子，瞧见文泽昂首一声嘶鸣。文泽止步，眼睛瞧在玄马眼底。那马望一阵，慢慢就对上眼神，侧了头瞧了文泽。文泽双唇几不可察地一阵翕合，慢慢靠向玄马。几呼吸时，玄马对了文泽，整个静下来。

　　文泽这才捧过笼头，手抚上玄马额骨。他面孔挨近玄马，口中低咏过三两个字，玄马乖乖低下头，由文泽套上笼头。

　　众人惊诧，文泽更不停留，即刻翻身上马。玄马立时翻腾跳跃、前蹬后踹一如往常。文泽更无所惧，手上松松扯了缰绳，身姿随玄马俯仰调整，安稳仿如粘在马上。

　　那马眼见甩不下文泽，一面蹬踹，发足奔走。文泽引它绕圈前行，逐渐抚住马儿气性。诸人只见人起马起、人落马落，日光下一袭霁色浮于马上，恰如一轮孤月映洒浓夜。

　　众人正瞠然，文泽更不停留，低哝一个“走”字，玄马得了天命一般，向林道狂奔而去。

　　这马原比枣马强些，跑不得一时，将几位骑手甩在身后。它一见甩下同类更兴奋起来，放足狂奔如飞如电。

　　暮春熏风，柔如慈母明睐，在文泽则冷如利刃。文泽一路屏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仍是将胸肺激得冷刀寸剐、处处作痛。

　　寒琅正接过蕴儿，还欲再抛马杆拉回世子，怀中蕴儿 “哇”地一声呕了出来，沾了寒琅满袖。蕴儿早被颠得腹中倒翻，几次欲呕，世子面前却不能够，如今自家哥哥身上一气儿呕个干净。

　　寒琅眼见蕴儿再不能颠簸，胯/下/老马亦早是汗喘呼哧，世子却愈行愈远。两下正为难，身后一人一马，一抹霁色飞身而至。寒琅正猜是三伯，人再近些，竟是四伯！

　　文泽奔过寒琅身侧更不放缓，撂下一句“带蕴儿回去，世子有我！”飞身而过。寒琅望着，怀中极细弱一声“爹爹”，寒琅腾出另一边衣袖掩住蕴儿口鼻，嘱咐一句“当心风凉”，松开膝下，由着老马缓下步伐。

　　文鹤仍是来迟一步。到时正见文泽绝尘而去，他耳中“嗡”地一声，登时心火焚起，大怒几不能自持。问过左右，最好那匹却已给他骑去了，更无他法，急得掐了掌心原地乱转。

　　不多时，英王亦被通了消息，疾步赶来。又一会儿，寒琅抱了颜色雪白的蕴儿自远处归来，南苑已然跪了一地，两位伯父皆在地上。

　　寒琅连忙就要下马伏跪，英王却亲自上前抱下蕴儿，又抱寒琅下马。寒琅仍跪下，垂首向英王启奏，自己的马追不上世子，四伯已追去了。

　　英王立刻拦住：“不必如此，你有大功了。文泽先生如何？”

　　寒琅被问住，抬眼望三伯一回。三伯父面如金纸。能如何，四伯如何骑得恁样疾马！

　　寒琅恭敬道：“回殿下，四伯御术甚精，必能奉世子殿下平安归来。”

　　英王回头望文鹤一眼。周遭寂寂，唯觉风声。

　　时近日暮，谁家不知趣的鸬鹚不知天家威严，趁了渔舟唱晚飞近柳岸，“咕啦啦”一声叫唤，将一抹不合时宜的安闲染上黄昏。

　　英王不再开口。一地朱紫，无人稍动、亦无一个声响，唯蕴儿嘤嘤啜啜哭个不住。

　　夕阳愈皴染着金红，倦鸟“呀呀”归巢，河风拂起细草。远处林道上一点朱红，再近些，那朱红背影镶了一圈青霁，仿如日在月中，日月双明。

　　英王几乎就要奔上去，却握了拳生生忍住。又一炷香/功夫，暮色里幽玄骏马负了那一大一小缓缓归来，身后还跟了一匹枣马。

　　再一会儿，玄马到得身前，世子被文泽圈在怀中，满面泪痕抽泣不止，望了底下委屈之极，唤一声“爹爹”。英王心中一疼，手却在袖中握得麻木。文泽近前不动声色，将为首的内官一望。

　　掌场识趣，立刻上前小心将世子抱下来，世子一下马便跪了，头抵在地上唤声“父王”。

　　英王面色铁青，拳头握在袖中几乎不能忍耐，身后纯仁一声“殿下”。

　　自是一句“人前不教子”，英王硬下一口恶气。

　　文泽轻喘一回，慢慢跨过马背准备落马。内官伸手要扶，文泽摇摇手，自己慢慢落下。英王面色和悦就要致谢，文泽却全无所见，径直踅在蕴儿身前，俯身张开双臂，由蕴儿一把扑在怀中。

　　“爹爹！”蕴儿一句，在场人心肠软透。文泽抚着蕴儿，低声道：“没事了。世子和爹爹都没事，蕴儿别怕。”

　　蕴儿抱一阵，抬头哭道：“蕴儿吐琅哥哥一身！”

　　众人几乎笑出，文泽转身向英王奏禀：“求殿下将……”话一半忽然咽住，转头似是压了一回气息，慢慢才说：“请世子、公子小姐先回转。”

　　英王听他声音不对，低头一看，文泽颜色雪白，更无一丝儿血色，他连忙答应，几个孩子被内官领去。人去远了，英王正要再开口，文鹤忽然起身一路卸着曳撒，径直走到弟弟身前整个将人揣在怀里。

　　“孩子都走了，还逞甚么强！”他恨恨道，却将衣袍紧紧裹他身上。

　　文泽不啧声，驯顺将头抵在兄长肩头。文鹤还掏着绢帕，掩住弟弟口鼻。文泽不说话，静寂中唯闻他胸中艰涩嘶鸣，一会儿长吸口气，一口呛出，继而大咳不止。众人一齐惊住，唯纯仁、文鹤神色如常，文鹤用力抚着文泽背脊，文泽腰背蜷作弓形，未几委顿在文鹤怀中。

　　英王几乎呆住，纯仁忍痛敛神，向英王道：“王爷垂怜，舍弟旧疾复作，此间风大，于他实不相宜。”

　　英王回神，连连催道：“快去请太医！孤的马车呢，将人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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