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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店前话(2)
那头发斑白的老人仍在挣扎,嘶吼道:“不行!那是我兄长留……”
“挨千刀的!你还好意思提你兄长!”忽然,被锁链托着挂在半空的人这样骂了一句。
宋醉看向手里拎着的那个老人。
这老人被骂了一句,也终于安分了,不再死死盯着洪水挣扎,也终于肯抬头看向捞着自己半条命的人。
看清眼前之人的容貌后,他先是疑惑,然后惊讶,最后道:“你是……你是仙人!”
宋醉带着他往后一拽,道:“你是曹仲忻?”
不等曹仲忻说话,被锁链拉上来的人又有一个破口大骂:“曹仲忻!我草你大爷!挨千刀的!我草你祖宗十八代!”
宋醉:……
江夜:……
眼见着曹仲忻也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避着所有人的眼睛,动作很小地把头低了低。样子明显是被人戳了脊梁骨,心虚。
江夜道:“离人,你把他带过来。”
虽然不知道这个曹仲忻到底什么来头,但是这个岁数还能得骂声一片,要么就是年轻时犯了什么大错,不然就是为老不尊了。只是,不管是什么,这曹仲忻似乎都与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有所干系。
宋醉知道江夜让人带过去,就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一点其中的微妙,便把人从水中拎起来,转身就要走过去。
只是他一转身,手里拽着的人又忽然挣扎了起来。
曹仲忻边挣扎边向着江夜的位置道:“你是储君方神?你是储君方神肯定能救我!”
他不仅大呼小叫,还拼尽全力挣扎。有那么一瞬间,宋醉觉得自己拽着的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而是一个脱缰野马。
宋醉运灵将人定住,凌于水上,正他做好这一切,江夜自己也凌于水上走过来了。
曹仲忻一见江夜就要跪下,结果却发现自己被施了法一动也不能动,于是苦着脸看着江夜,道:“储君方神!储君方神你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我!这普天之下,除了你没有人能救我了!”
江夜有点奇怪,道:“你怎么了?”
曹仲忻使劲用力,但就是动弹不得,最终,他默默看向宋醉,说:“这位仙人,你能不能将我解开?”
宋醉看了江夜一眼。
曹仲忻怕他不给解,又道:“你不解开,我就不说这瘟疫到底是怎么来的!”
闻言,宋醉脸色一变,道:“还真是你。”
其实从村民们的反应,多多少少也能看出来,这个曹仲忻造的祸孽不少,不然也不会这么多人团结一心地骂他。尤其是,他被骂了也不恼不怒,反应俨然就是做了坏事被揭穿的窘迫惭愧样子。
宋醉皱眉闭眼,再睁眼,就给曹仲忻解了仙术。
曹仲忻一得自由身,便死死抓着锁链,往江夜跟前去。他离江夜本也没有多远了,所以没扑腾两下就到了。那之后,他又死死抓住江夜的衣袍,道:“储君方神,储君方神你一定要救我!”
江夜道:“你说,怎么救你?”
曹仲忻道:“我染了天虞山的恶疾,之前去找人卜卦算过,我这种恶疾,除了东境方神,别的人谁也不能救治。”
宋醉道:“你染了天虞山恶疾?那前日夜间死的人是谁?莫不就是你兄长?怎么如今感染恶疾的成了你?”
曹仲忻一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兄长……我兄长……”兄长什么,又没有后话了。
忽然又有个人,即使是两位神君在场也忍不住骂道:“该死的!姓曹的!你哥就是被你害死的!这时候装什么兄弟情深?你看看你虚伪的样子,简直令人作呕!真他娘的恶心!我呸!”
随着这个人一声呸,又带出来许多人的谩骂。
江夜道:“你先把人带走,这边我来安排。”
宋醉道:“好。”说完,又一把干脆地抓住曹仲忻,一运灵气,两个人霎时间便消失了。
曹仲忻虽然消失了,但是那些属于曹仲忻的谩骂还没有结束——
“曹仲忻!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曹仲忻!你还我儿的命!”
“曹仲忻!杀人偿命!”
“曹老不死的!我□□祖宗十八代!你个脚底焗油跳粪坑的!他娘的不安好心!”
“……”
放耳听去,清一色全是凶狠地巴不得曹仲忻立刻就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最好还是死状极惨、死无葬身之所,那就是皆大欢喜人间正道了。
江夜立于汹涌湍急的水面上,向前慢走一步,带起一点有别于洪水遽疾而过的声音的踏水声,虽然声小,但是清晰,很微妙的让所有人都能察觉到,于是,周围的谩骂声瞬间便消散了。
江夜道:“我送你们去雾失巷。”说完,抬手运灵,做了一个亦真亦幻的莲花,送入水中,入水后,又分作无数多莲花出来,纷纷游移向村民,一一接应了,顺应着莲花上的灵气,把人送到了雾失巷。
不多时,那些泛着灵光的莲花便一一消失,像是晴日里水池里的涟漪一样,一一泛起又逐一消散。
江夜遂收了那个像是锁链一般的灵器。
这个灵器江夜有些印象,可做鞭伤人,可做绳缚人,若是用这个灵器的人有心,也可以救人。江夜想了想,好像三百年前初见宋醉,他捆自己用的那个捆仙绳似乎就是这个灵器幻化而成的。
这个灵器叫做四荒,它还有一把佩剑,名叫将往。
据说这把南华的灵剑万年前曾被南华上一位朱雀方神用过,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位方神在读《离骚》的时候句读错了,把“将往观乎四荒”中的“往观”拆开,分给了第一个字,于是就成了“将往”。
而这把与朱雀方神的佩剑之名出于同一句诗的灵器,如今被宋醉用着。虽然用的是不怎么样,但是能用这样的灵器,说明宋醉虽然一副功名拒之身外、逍遥闲散神仙的样子,但是南华的镇主依旧是看重他。至少,南华镇主从未轻视过宋醉。
或者说,宋醉虽然名声不大,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是南华宋将军府的后人。
江夜握了握四荒的柄首。
其实他母亲说的是对的,他真的留不住宋醉。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
再回到雾失巷时,这里已经乱作一团了。首先是秩序,原本雾失巷和远畿村落两个地方,都已经成了秩序,各自运行了,如今忽然把远畿的病人挪到雾失巷来,一时之间,汤药、床榻、吃食等等等等,都是准备不足的。而且,那些原本被叫到远畿暂时来照料这些病人的仙侍,洪水一来,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须知他们也是仙,不可能面对洪水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的,这时候不在雾失巷,也就只能是回仙宫了。
所以江夜一落脚,并没能直接去找宋醉,而是被贺枝给缠住了。
贺枝个死乞白赖的,张口就是要十个仙侍:“方神殿下,你看这地方都成什么样了,我听说远畿去仙侍了,那能不能给雾失巷也召几个仙侍过来?也不多,差不多十来个就够用。”
江夜一边往纤云斋赶一边被贺枝拉拽着袖子,最终,他实在低估了贺枝那狗皮膏药般的功夫,道:“我给你下一道召令,你自己去叫。”
贺枝当即松手,道:“好的!恭送方神殿下。”
江夜连忙进了纤云斋。
此时纤云斋里挤满了从远畿那边过来的病人,老弱病残,黄发垂髫,全部都是浑身都湿漉漉的。入夜又冷,发病又困,多是许多人挤在一起,不是苟延残喘就是抱团取暖。
江夜不适地皱了下眉,也不知道是因为悲悯,还是厌烦,总之就是不适。
曹仲忻被宋醉带去了最高一楼,楼层越往上,病人就越少,等到了曹仲忻和宋醉所在的五楼时,就没有病人在了,也没有杂役在。
可能是做贼心虚,所以曹仲忻把人都拉到了一个走廊深处的房间里,房间里的窗户都紧闭着,门也如此,使得房间密不透风,像是和嘈杂的外界割离了一样。房间位于角落,背光,又刚好被楼阁里几个阁子画屏的设计遮去了外界的光,所以这一处,除了门檐上几盏微光,别的光是一点也不透,沉闷的仿佛连绵不断的阴雨天。
江夜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除了宋醉和曹仲忻,竟还有一位身穿淡黄色襦裙褙子,坐姿端庄的仙卿,走近了,方知这仙卿是宋辞。
几个人听见推门声,纷纷回头,宋醉与宋辞一道行礼,而那个曹仲忻,还是个刚在被困洪水的时候一个样,挨着地就开始朝江夜爬过去,活像个粘人的□□,就跟不手脚并用就不能往前走似的。他爬的又急又慌,所以很快就要江夜跟前了。
然后他连忙抱住江夜的脚,就跟溺水的人抱着树枝一样,死死抱住之后便开始哭喊:“储君方神!储君方神你一定要救救我!”
江夜无奈看向宋醉,问:“你问到什么了吗?”
宋醉道:“没有。曹仲忻说你不来,他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江夜低头看着曹仲忻,道:“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曹仲忻道:“那储君方神,你先保证你一定救我。”
可能越是作恶多端怙恶不悛的人越是惜命吧,江夜冷着脸,说:“人各有命。”
曹仲忻哭喊道:“不行!储君方神,你得救我!你得保证我不会死!”
江夜道:“其实你自己不说,我也有办法让你说出来。”
江夜此话一出,屋子里的氛围就没有刚才那么低沉了,有些冷冰冰的。虽说东境方神一直以温良儒雅著称,但是挨不住这曹仲忻自己做了亏心事,也知道是自己理亏,哪里能让一个方神去救一个罪人,也被吓到了,顿时不喊不闹不哭了,停了动作愣在原地。不一会,也就松开了江夜。
江夜便抬脚往宋醉那边走。
其实这两边也没有几步的距离,无所谓一个离门近些,一个是长桌木椅。
江夜坐在了宋醉的旁边,道:“说吧。”
曹仲忻好像是害怕面对自己做错的事情一样,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宋醉喝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茶,淡道:“就说你哥是怎么病的。”
曹仲忻低下了头,支支吾吾道:“我哥……我哥他得那个病是……”
宋醉放下茶盏,道:“说快点,你配合一点,或许储君方神还能网开一面。”
不知道“储君方神”这四个字如何魅力无限充满安人心神的魔力,总之曹仲忻就是信江夜是会对自己网开一面的,于是放松了心情,道:“起初是他得了病,但是算命先生说,这病不能见医,否则会给纤云斋带来祸患,我心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哥的存在,那他……”
后话怎么样,曹仲忻就不说了。
宋醉把话接了下去,道:“那他死了就死了,对吗?”
曹仲忻点点头,然后又摇头,继而又点头,为自己辩解道:“我也不想的!可是,可是我不能放任纤云斋不管不顾!”
宋醉道:“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昭合降福时,你和你哥明明只是馄饨店家的小哥,如今怎么成了纤云斋的掌柜?”
曹仲忻又低了低头,跟蜗牛似的想把脑袋连同脖颈都锁紧躯壳里。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害怕什么,他声音小的跟苍蝇似的:“是……是上一任纤云斋的掌柜受了我爹的恩情,他又无儿无女,知道我和我哥运行馄饨店,知道点看家功夫,所以就把纤云斋留给了我和我哥。”
宋醉对曹仲忻的解释不置一词,偏头看向江夜。
江夜察觉到了宋醉的动作,也看了过去。
对视一眼,视线便松开了。
江夜道:“撒谎。”
宋醉道:“既然是留给你和你哥,那为什么纤云斋的掌柜只挂你的名?”
江夜闻言,微蹙了下眉。他虽然对宋醉与曹仲忻所说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他知道宋醉说的是真的、对的。而且,他是知道纤云斋自始自终就只有一个掌柜的,所以透过他们这三言两句,江夜隐隐约约能察觉一些其中关系。他道:“曹仲忻,纸是包不住火的,有时候你以为你得到了一切,但其实不过是祸端的开始。”
曹仲忻又抿嘴又扣手,头都快低到地板上了,像是在做挣扎,又像是愧疚,也像是害怕,总之五味杂陈。
江夜道:“你抬起头。”
可能是从一开始就坚信储君方神能救自己,所以江夜说什么曹仲忻都一五一十的听进去,江夜说什么他也就照做。
于是,江夜让他抬起头,他也就抬起头了。
待曹仲忻抬起头,三人才得见,曹仲忻这个步入老年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涕泗横流了。他哭得悲切,哭腔也是如此一般的鬼哭狼嚎:“是!我是对不起我兄长!可是我问心无愧!这几十年纤云斋里里外外的事情,他曹孟忻做了哪一件?!不过就是坐吃山空的浪子而已!馄饨店的时候是这样,到了纤云斋还是如此!纤云斋怎么可能愿意让他做掌柜!我为纤云斋劳苦了这么多年,他曹孟忻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凭什么我不给他见医我就要背负这样的骂名?纤云斋是我的心血啊!我毕生的心血啊!他凭什么毁了纤云斋?凭什么?!”
曹仲忻这一口气喊得当真撕心裂肺,如行将就木的困兽一般,看着大江东去时间飞逝,大错将筑成,既是拼尽全力地想改变,也是的的确确的无能为力。最终,只能靠着嘶吼,那自己过去所有的错误都一并承认了。这个过程有时候就像是在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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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出自战国诗人屈原名篇《离骚》。
祝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