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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酒
关于涿鹿的后续……
我当时在拍卖会外头转悠,跟人瞎聊,凭借强大的忽悠能力,混到了一张拜帖,后半场摸进去。拍卖已经进行到后半场,热闹非常。我找了一圈也没找着那位“乔云”公子在那,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蹲着。一会儿后,那组编钟上场起拍,叫了几轮,价钱便开始往天上飘。因为楼上有位客人,一直在举牌。
无论别人出什么价,他都往上加。
加到后面有些离谱,大家都在起哄。我还寻思着哪个冤大头这么蠢,连主人找托抬价都看不出来,拿钱扔着玩。后来才想起不对劲,那位“乔公子”不会真听了我的故事,准备拍下编钟吧……我立马往楼上冲,结果被人一拦晚了半步,已经成交了。
这组编钟拍出了史上最高价。
场上所有人为之欢呼,跳起来手舞足蹈,外头放烟花,鸣一百响鞭炮。人全往外头挤,我一个人逆流而上,艰难杀到楼上,就看见冤大头从红灯笼下走出门,斯斯文文的模样。他看见我还有点愣,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后面那位老仆登时拉下脸,觉得我有些阴魂不散那。
“阮,公子?”
他大概忘记我叫什么了,只想起个姓,后面居安俩字没记住。我有点郁闷,但面对这么有钱,好看,又有些呆的小少爷,你能骂他蠢吗?
不能。
于是我上前勾住他肩膀,爽朗一笑:“乔少爷,这么有钱,不请兄弟喝一杯?”
云乔拍下钟之后,心情看起来很好,面对我这个相当自来熟的陌生人,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抗拒,只是直白地说:“我不会喝酒。”
我说:“哪有人不会喝酒的,喝着喝着就会了。”
我们俩一块下楼,吹着风十分惬意。涿鹿特别热闹,沿江看灯流光溢彩,天上还有烟花。我们俩边看烟花边聊天,但由于老仆在后面疯狂咳嗽,所以酒没能喝成,最后难得摸到一处僻静路口,在一家茶摊子喝豆浆吃了两个茶叶蛋。其实我觉着乔少爷只是表面喜静,心里也留了份热闹,就像烟花,远远瞧着喜欢,鞭炮在耳边炸就有点受不了。
他家老仆却觉得我太聒噪,扰了少爷清静。
年纪轻轻又不是要修仙,讲究清静无为,无欲无求。
喝点酒怎么了?
我一直这样想,这个念头导致了后面一系列悲惨事件。
我们俩一见如故,结伴而行,在涿鹿逛了小半月。千里相逢终须一别,后来他要走,说家里来信来了,与我辞行。我寻思着我在外头野了这么久,也没一个人写信催我回去。我好歹是个王爷,或许压根没人发现我失踪了。他家中难道有皇位要继承,这么急急忙忙。
云乔不好解释太多,毕竟他连真名都没告诉我。而我这样坦诚,他真的相信我是个跑江湖的小生意人,萍水相逢,知音难觅。不辞而别显然太过无礼,他大概有点抱歉,请了我一顿饭。
那顿饭有酒,满汉全席。
……
第二天我被他踹断肋骨,成了个穷光蛋。
后来几经辗转,老子混迹梨园,练就一手弹琵琶的本事,发掘了前所未有的音律天赋。泥水里打滚,人生大起大落,和云乔因缘际会再次相逢,彼此唏嘘不已,是在几个月之后。我得知他的身份,他也得知我的身份。两个骗子谁也不比谁道德,被对方气个半死。
当然,我的火气更大一些。
毕竟我是真的惨。
云乔也没话说,因为他做得有点过分,而且他确实没想到,我这么个混账人居然是位王爷。拜阮姓所赐,再加上怕小外甥的存在被国公府知晓,他不得不虚与委蛇,同我周旋,忍下了不少的气。他一生气我的气就消了,因为他气得发抖,连茶都端不稳的样子,实在是过于好笑。我一笑他就更生气了,拿橘子砸我。
不能砸杯子,太响,会引人注意。
他既怕云老爷知道我的存在,又怕我的存在被云老爷知道。
我从没拿王爷身份压过他。
但他心存忌惮,气得半死也不得不低头。
忍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把我这个瘟神送走,再不走我估计他真的会把我埋了。再加上长安那边也有点动静,宫里那群神人终于意识到王爷我失踪了,出于人道关怀,想着发告示找一找。因为赏金,加上王爷我长得英俊不凡,栩栩如生的画像飘满大街小巷,比通缉江洋大盗还高一个档次。
老子的行踪很快就走漏了。
未免真有人过来迎接我,凑巧发现云家有个孩子,给他们带来无妄之灾。
我提前回了长安。
回来之后,换上乞丐装,象征性拜了一圈,太后皇帝皇后贵妃……在他们面前演了几场哭戏,讲述自己晚上睡觉被江洋大盗掳走,无辜流落民间,被迫卖艺求生,托老祖宗的福一路要饭才回到长安。为了增加可信度,我表演了弹琵琶。但大家并不是很想听,只是觉得我这么个形象实在有损天家格调,让我赶紧回府洗个澡。
我到了长安,又过上从前一样的日子。
我给云乔写信,他一封都没回过,就这样过了几年。
……
我是想帮他的。
后来,听闻云家出事,我从长安跑出,累死了八匹马,没日没夜赶到姑苏。云乔刚遣散完仆人,府里空空荡荡,只有老管家在院中扫落叶。院内萧条寂静,临近入夜仍未点灯,寒风刺骨。他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门柱下,披麻戴孝,脸色白得瘆人,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老管家领我进来,退下去了。
我提着一盏琉璃灯,一步一步走到摇摇欲坠的屋檐下。云乔没有抬头,但意识到来人是谁,木然神情依旧,外界一切事物都已经无法对他造成干扰了。他是尊圆寂的佛像,要在这里千百年坐下去,和古老的宅子一起死去,任由风吹雨打,被腐蚀风化。
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破沉默。
琉璃灯在风中明明灭灭,照着他的脸。
天幕低矮压抑,像口倒扣的焖锅,我们两个并排坐着,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但充满悲观,想起曾经某回乘船夜游,小案上摆了一笼被蒸的螃蟹。国公府只手遮天,而我除了一个空壳王爷的名头,什么都没有。我从千里之外赶来,只揣着这盏小灯,和他一起买的,老板说这是南海鲛油所制的长明灯,能烧一千年。
我想为他照路,可灯很快烧完了。
光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在很多年前,花好月圆的时节,涿鹿那座熙熙攘攘的大街,帕子飞过我的头顶盖到他的脸上,我转过头的那刻,应该事先明白这个道理。
有些东西想要拥有,得付出巨大代价。
我于云乔而言,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从遥远的地方来,某一天为了避雨,强行闯入他家。良好的修养迫使他煮茶以待。
我不该因为那杯茶是姜茶,就自作多情,以为他心细如发,看出我来时骑马,染了风霜,有心为我驱寒。也许来的是乞丐他会端出一碟肉包子。云家少爷面冷心热,做好事从来不留名,当然没有图谋过回报。
所以当我说,我会帮他。
他的反应理所当然可以预见。
但我没想到,会这样一针见血。他生气时候说话从来不留情面,对任何人都一样。当时云乔站了起来,踩碎了那盏灯,什么表情都没有,偏过头问我:“王爷打算怎么帮我,修仙炼丹,让我父亲活过来,还是谋逆篡位,扳倒国公府?”
这个人呐……
我望着那盏被踩碎的灯,说不出话来。
云乔走了。
剩我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被寒风席卷,摸索着地上的碎片。
一千年那样长,我以为我死了都看不过它灭的那一天,岁岁年年,冥顽不灵地等下去,哪怕溘然长逝,也可以放在墓里,续上一个又一个有始有终的轮回。可是距离点灯才过去三年九月二十七天,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灯却这样灭了。
也许是因为买到了假货。
拼了几天,那盏等拼好了,但再无法发光。
我独自回到长安,与姑苏就此了断。
我们再没有联系。关于云乔两个字,只剩下听说。听说他倾家荡产,被国公府逼得走投无路,挖掉了老太爷的坟,用陪葬品去填生意的亏损,被亲戚指责不忠不孝,丧尽天良。听说他要娶齐国的方年满十二的小郡主,攀附一国之势,来与国公爷抗衡,遭人耻笑,无所不用其极。
我坐在茶楼里,听各路消息灵通的行脚商说起云乔。从早听到晚,从夏听到冬,那些耻笑声渐渐小了,污言秽语销声匿迹,玩味的戏谑转为肃然起敬,对云乔的称呼也由云小白脸变成云二爷。
国公府一倒,云家起死回生。
没人再敢小觑这位年纪轻轻的当家人。
而我在长安,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混日子,仍是那个放鹰逐犬的小王爷。宫里的娘娘们忙着勾心斗角,没工夫为我张罗正妃。虽然我逢年过节,经常讲笑话刷存在感,但那些大臣都不太想把女儿嫁给我,也许是因为有十三位王爷的前车之鉴,大家总觉得,皇帝或许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又或是凑个整数,也让我也去见太宗。
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太子,和一位公主。
我若娶妻生子,阖家美满,下场就更危险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把女儿嫁进瑞王府,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又不能生下凤子龙孙,为家族争光添彩,显然是笔不太划算的买卖。
我一个人孤灯冷被,寒夜漫漫,这些年的确也过的煎熬。因此过了年,我陆续为自己纳了两名侧妃,收了十几房婢女姬妾。她们都身份低微,出身秦楼楚馆,听得懂我弹的曲子,也听得懂我讲的笑话。
只有两个人例外。
一是王侧妃,一个是乔侧妃。
她们俩出身书香门第,见识不俗,只是受了家人和表哥的坑害,才上了我的贼船。心不甘情不愿嫁进王府,每天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不过王侧妃比较有头脑,很快想开了,意识到与其以泪洗面,倒不如换个活法,为将来谋一条出路。
她的宏图大业不是相夫教子,讨好我争取我当上王妃,而是跟我申请管家之权,开始学习做生意,赚到的银子三七开,我七她三。我觉得她挺有上进心,就答应了。
我最看不惯没有上进心的人。
乔侧妃性子执拗,一条路走到黑。
这个女人生得美,脾气糟糕,脑子不太好使,天天把我气得三魂出窍。她对卖她的那个怂包表哥念念不忘,一年到头琢磨逃跑。光天化日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扣在脑门上,哪个男人忍得了。我一气之下,把她表哥请来王府喝茶。表哥不经吓,刚进大门腿就软了,爬进来给我磕头,指天发誓说他与侧妃娘娘绝无私情。
乔侧妃听到这话气得发抖,反手扇他了一耳光。
表哥却战战兢兢爬向我,害怕我看到他们俩肢体接触,吃醋动怒,起意杀他全家。亲眼看到这个男人何等软弱无能,她才明白自己痴心错伏,所欲非良人,悲痛欲绝,当晚上了吊。我把她救下来,她却哀莫大于心死,成了个木头人。
王府所有热闹,都与她无关。
生辰宴人人献艺贺寿,排了好些戏,有人弹琴,有人跳舞,花团锦簇欢声笑语。姬妾们一个接一个来向我敬酒,我心里高兴,喝空了几坛子,一时醉糊涂,瞥见重重人影后一抹端坐的白色身影,菩萨般疏离。
只那个人不喝酒。
我不知怎么有点生气,拎着酒壶走过去,捏住她的下巴,命令道:“张嘴。”
场子就这么静了。
她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望向我,眼里没有丝毫迎合,满是冷漠。怀里抱着只捡来的野猫,野猫胆小,缩起来瑟瑟发抖。大家都劝她不要扫兴,喝一口才是。我其实没有醉得太厉害,手上力度还是克制的。但她这样倨傲,半点面子不给,叫人窝火。
我握住她后颈,迫使她看我,说:“你最好喝。”
乔侧妃轻轻蹙起眉头。
手一抖,按住了怀里的猫。猫凄然尖叫,从她的膝头蹿落,恐惧之下跑得无影无踪。其他人察觉到我有些动怒,不敢再近前。我贴近她耳边温柔地说:“否则我让你表哥一家下地狱,把你父母坟茔挖到长安,把猫剁碎喂狗。”
乔侧妃嘴唇微张,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春花秋月又是一年光阴。
乐此不疲。
她终于更恨我了。
这一场相互折磨的纠缠,持续了多年,直到橘子林一场大火,烧掉一切。乔侧妃被抓回来,她以为死期将至,烧了纸,再烧自己。我冲进去救火,所有人都吓疯了,但还好火势不大,我冲进火海救下了她,就像当年割断绳子成功阻止她上吊。英雄救美的戏码一次次上演,她却从未感动过。
这个女人长着一副铁石心肠。
我抱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充满悲哀,终于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在我怀里睁开眼睛,却不是当年桥头初见,顾盼生辉的神采。我摸着她脸上的血,怜惜问:“疼不疼?”她明明已经奄奄一息,那样可怜,却还是要攒足一口气来嘲讽我。
“脸毁了,”她盯着我,终于笑了,“不是正好吗?”
我沉默下来。
王府乌烟瘴气,人走光了。皇上送的几十车贡橘还没有吃完。我一个人蹲在灰堆上,剥了一地橘子皮,籽扔得满地都是。一场春雨后,籽会发芽生根。但开花结果又需要多少年?我终于心生厌烦,厌烦年复一年的虚假热闹,厌倦兄友弟恭、妻妾和睦的假象。乔侧妃坐车离开之后,王侧妃的小金库也攒够了。
王侧妃向我辞别,说是想去南边做编织买卖。
临行前她送我一个平安结,向我磕头,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王爷是个好人,有朝一日,必定得偿所愿。这个平安结是民女亲手所织,献给未来的瑞王妃。愿王爷王妃长命百岁,福禄双全。”
王妃?
老子孤家寡人,这辈子再没有王妃。
管家觉得府中光景惨淡,我又这般倒霉,想必沾惹了什么邪祟,赶巧外头有人摇旗,号称能驱邪转运,是个跛足道人。管家将道人请进来,正儿八经摆了一场法事。那天早上法事还没做完,皇帝的人便来降旨,封我做钦差大臣,去涿鹿犒军。
管家大喜过望,以为祖师爷显灵,王府即将时来运转。
我却苦笑,心知此去无回。
若非此行凶险,我一介废人,何德何能压过永宁一头?
剥了跛足道人的衣裳,抢了拂尘,骑着驴子纵歌出城。身无长物,来去空空,生前死后一把黄土,与其蝇营狗苟死在王府,被加诸骂名,不如把灶台往外头挪挪,刀尖舔血吃上几年冷馒头,放手一搏,死得其所。长安落日余晖,美不胜收,这座庄严肃穆的帝都已有上千年历史。我心中却没有丁点眷恋。
我姓阮,顶着大周最尊贵的姓氏,与这一切繁华毫无关联。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或许路的尽头才是我的归途。
我握紧缰绳,越走越远,再没回头看上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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