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回去汇亭轩，季远珩正在书房看书。他见到林君回来了，放下手中的书本上前迎他，语气中稍有些讨好的意思：“你今日都去哪里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去了药房。”林君没敢说实话。
　　“是吗？别是谷老头又奴役你了吧。”
　　“你总胡说些什么，谷前辈为了你都快操碎了心。”
　　“哦。反正他就是整日琢磨法子灌我喝药。”
　　“那你早点把病养好，不就不用喝了。”
　　林君稍有些心不在焉，就听季远珩有些无赖道：“阿君，我以为在喝药这件事上，咱们应该是同一阵线的。”
　　“……”
　　虽然语气十分无赖，但林君设身处地一想，确实没什么毛病。
　　谷歧春的药，是真的难以下咽。
　　“尤其是你今日没有陪着我，那药比往日还要苦上几分。”他说着一把抱住林君，头埋在林君的颈肩上，声音糯糯道：“我困了。但没你睡不着。”
　　越发孩子气了。
　　他明白季远珩是故意的。
　　可越是这样，便越是心疼。
　　“那等会儿吃了晚饭，我们就睡觉，好吗？”
　　“嗯。”季远珩头也不抬，闷闷的吱了一声。
　　其实他一点也不敢睡，他怕又回到梦里。
　　可是他知道，他一定会回到那个梦里。
　　火光漫天，断壁残垣，尸横满地的梦里。
　　那日之后，林君把时间重新分配了下，白日里趁着季君妍和季予兮在，他便抓紧空闲去西苑看看老夫人。每每待上一个时辰左右，再匆匆离去，赶回汇亭轩刚好能陪着季远珩喝药行针。
　　如此大半个月过去，虽没什么进展，但到也相安无事。
　　而出乎意料的是，老夫人对林君几次三番的叨扰并不厌恶，甚至有些欢迎。
　　大抵是一个人寡居太久，日子苦闷吧。
　　林君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母子放下隔阂相见，但眼下自己能陪她说说话，总归也是好事一桩。
　　正如这日，他来时带了盒古香斋的云片糕，老夫人正好沏了壶茶，两人便闲坐在桌前，看着庭院风景，闲聊起来。
　　“上次你说，远珩喜欢吃糖醋鱼。你下次试试用鳜鱼做。江泞的鲫鱼不比镇川江的肥美，这里鳜鱼更鲜活点，刺也少。”
　　“好，我下次试试。”
　　“我听说他不能吃葱，你切记挑出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以前身边有个伺候的人，帮着打听的。”
　　“那她人呢？您本就行动不便，身边怎么也不留个人照应。”
　　“我……”老夫人顿了顿，似是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随后闭上眼默默念了声阿弥陀佛，才开口道：“那年她家乡闹了瘟疫，我便放她走了。”
　　“您平日礼佛，果然心地善良。”
　　“……我并非心善，而是造了太多杀孽，却还贪望着佛祖庇护罢了。”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剑庐一事，晚辈明白您身不由己。”
　　“一入禁阁，一世禁阁。或许当年，我便应该守住本心，若非被情爱诱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只是可怜我的孩子。你都没有见过，远霞那孩子小时候有多机灵可爱，若是活到现在也该是出嫁的年纪了。”谈起丧女之痛，她的面目已经平静淡然，林君却不敢细想，那是多少个独坐天明的夜里，流干了泪才换来的麻木。
　　他甚至想，当初自己留在禁阁时，他的娘亲是不是也是这般，当他死了。
　　他总觉得，爹娘肯定是爱着他的。哪怕是自欺欺人，这样也不会太难受。
　　“有件事，晚辈想向您问个明白。”
　　“你问吧。”
　　“当初，为何要把季远珩送走呢？我听说他本来先天有心疾，剑庄怎么不把他娇养起来，反而要送去乡下。”
　　“那是季书轩的安排。远珩刚出生时，便被宫谨鸣抱走了，我只来得及看他一眼。”老夫人说着，忽然絮絮低语道：“……就一眼……”她抬起双手，比划了一下婴孩大小，声音颤抖的几乎让人听了便想哭出来：“他那么小，还生了病……宫谨鸣就把他抱走了。扔到别人家里……可是，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她合上热泪滚动的双眸，深深呼吸道：“……好在，后来还是回来了。”说着嘴角又扯起一丝怪异的笑容来：“他刚回来那会儿，还来见过我的。可惜我出不去，我不能……抱抱他……”
　　“我只是想……抱抱他而已。”
　　听着她如此说，林君越发不敢把真相说出来。
　　季远珩，是恨她的。
　　“再过几日就是您的寿辰了，他让我问您，可有心仪的物件，他一定寻来给您贺寿。”
　　“我没什么想要的，若是他得空，可以来见我一面，我便心满意足了。”
　　“……好，晚辈会将您的话传给他。”
　　闲谈许久，林君抬头看了看天色，便起身：“您早些休息吧，晚辈先告辞了。”
　　“等等。”她头一次挽留了林君，随后转身从屉子里拿出一样用绢帕包着的东西，当着林君面慢慢打开，是一支通体翠绿折成两段的玉簪。
　　“这是我年少的旧物，劳烦你找个手艺精湛的金匠，修补一番。寿辰那日，我想带上它。可以吗？”
　　林君小心接过，点了点头道：“您放心，晚辈一定不负所托。”
　　“多谢。”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要让季远珩来见老夫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可是那样满怀期冀的愿望，他连打破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真相比谎言更加残酷，那一直被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林君如此想着，忽然发觉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几乎有着天差地别的改观。
　　换作以前，他最厌恶的就是季远珩的欺瞒。
　　同样是想要查清楚事情始末，以前是厌恶自己被蒙在鼓里，但现在却是渴望。
　　渴望多了解他一些，渴望离他更近一些。
　　回到院里，季君妍拉着季予兮正准备离开，见了林君回来，忍不住告状道：“林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们跟他下了一下午的棋，就没有一把他不悔棋的。简直是泼皮无赖！”
　　“你就原谅他吧，谁让他是个臭棋篓子。”
　　“你俩赶紧走，少在阿君面前说我的坏话。”
　　“呸呸呸，自己耍赖皮还不让人说啦！”季君妍气的一张脸又红又白，拉着季予兮，甩下一个鬼脸扭头便走。
　　林君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对季远珩道：“她们好歹名分上是你的晚辈，你这个做小叔叔的，一点榜样都不做。”
　　“她俩合伙欺负我，你怎么不帮着我说话啊。”
　　“我又没看到，哪知道你们谁说的是真的。”
　　“那是她恶人先告状！阿君，你这次一定得站在我这边。”
　　“是是是，我哪次不是站在你这边？我的立场一直都很坚定。”
　　“这还差不多。”
　　季远珩神色稍有些得意，随后见他手里端着的药，眉头又皱起来：“以前你生病我逼着你喝药，现在想想，我当初真是罪大恶极。”
　　“……你就算这么说，药也得喝。”
　　“那你哄哄我。”
　　“不是给你备了那么多蜜饯了，各种口味都有。”
　　“那怎么一样？你一句话抵得过一筐蜜饯。”
　　林君越发觉得，季远珩的脸皮厚的惊人，甚至仗着自己现在生病，耍起无赖来更加猖獗。
　　“你乖乖喝药，然后我陪你下棋，好不好？”
　　他说完，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噗……”季远珩满意地笑出声来，复又叹了口气道：“你这分明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哄。”
　　“你提这种要求，难道还比三岁大吗？”林君察觉自己被耍了，顿时涨得脸红脖子粗。
　　“你要说，心肝儿远珩，你吃完药，就可以吃我了。”他低声凑到林君发热的耳根旁，轻轻细语道。
　　林君顿时觉得后脊梁窜上一股麻意，手中的托盘都险些扔了，脸色更是红得发紫。
　　不等他言语，只见季远珩直起身子，单手拿起药碗，咕咚咕咚地把药喝了干净，随后一把搂住林君的腰，纠缠的吻了上去。
　　“唔——！”
　　林君傻愣着，盘子砸了脚，有些疼，但顾不上了。
　　这一吻不算绵长，季远珩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是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他，贴着他的脸讨乖道：“药太苦了，还是你甜。”
　　“……季远珩……你……”
　　林君浑身发抖，声音打着颤：“无赖！”
　　他轻轻推开近的过分的季远珩，弯腰捡起托盘放在一旁石桌上，目光四处游离，就是不敢去跟人家对视，嘴也张不开。
　　难得他现在心情不错，若是趁机游说他给老夫人过寿的事，不知道行不行？但是万一失败了，怕是又要激得他发病。
　　林君暗自在心里权衡，矛盾的瞻前顾后。
　　“……怎么，你害羞啦？”季远珩笑嘻嘻道。
　　“放心，院子里就咱俩，没别人看见。不过……要是有人看见更好，最好那人还是个大嘴巴，把刚刚的事绘声绘色变本加厉的传出去，这样……我就有理由让大哥给我准备迎亲的聘礼了。”
　　“你、你别胡闹……”
　　“我没胡闹，之前在清音镇，你可都答应我了。虽说只是个形式，那我们也一样不能少。我要三媒六礼，光明正大地把你娶回来。彻底堵住那些人的嘴。”
　　“什么娶不娶的，我又不是女子。你……难不成还想让我为你穿嫁衣？”
　　“哈哈……这个提议不错，我觉得可以。”
　　“季远珩！”林君又气又窘，抬手拧着他的耳朵：“你不打算要命了！”
　　“哎哎！放手放手，我错了！我错了！”季远珩疼得讨饶。
　　他松开手，扭头往屋子里走，季远珩急忙跟在后面，卑微的讨价还价道：“那就两身新郎官的喜服，你娶我，你娶我还不行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