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名臣

　　王易当然随行，意图助他一臂之力，这不仅因为是他为人臣子的本分，更是因为他想见一见这位在朝堂上如日中天的神威侯，将大祈上下搅弄得暗无宁日的相国大人。

　　等他们一干人马赶到的时候，李檀已经结束了战局。王易不得不佩服他的好本事，但看这满地的尸横遍野就知这队兵力来势汹汹，这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事打得极其漂亮，地上箭羽荆棘草丛似的蔓延在山林各处。

　　他要见的人就在丛黑的箭羽和刺目的鲜血当中立着，手持着湛金枪，身披着漫山遍野的霞光，卓尔不凡，湛然若神。

　　很多年前，王易是见过这个年轻人的。那时候李檀要比现在稚嫩很多，面容俊美白净，像个儒生，任谁也不会将他跟门风刚烈强硬的李家联系在一起。

　　那时候的李檀一无所有，倔强地挺直着背，站在王家的府门口，请求拜见大司徒。

　　王易深谙朝廷动向，又怎会不知李檀求到他的府上是为了甚么。只是当时昌明新政已经夭折，他也无意插手京都朝廷的政斗，徒惹麻烦。

　　或许当时的李檀带了最高的诚意和丰厚的条件来访，这其中必定有对南地的妥协和退让，但王易却没有将他放在眼中，而是拒之门外。
　　十几年后，王易尝到了恶果。
　　如今他受大君之命，不辞劳苦、千里迢迢地来到京都，全都是因为李檀。

　　岳渊捕捉到李檀的身影就飞身下马跑了过去。李檀听见脚步声，扬起笑容立好枪，伸手接过他飞奔过来的身子。

　　两人手臂交握，岳渊上下打量着他，说：“你没事罢？可受伤了么？”

　　李檀回答着他的话，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陌生的面孔。岳渊明显觉得眼前的人僵住了身，目光已经移到他的身后。

　　“他说自己是南地的大司徒，叫王易。”
　　岳渊跟他说起方才的事，李檀听后点了点头，勉强扯开笑容，松开他，往王易走过去。

　　按照官位，合该王易先行礼。他只躬了躬身：“李相，久违了。”

　　“大司徒怎么会来这里？”李檀温和的声音当中掺着一丝冷硬的质问。

　　王易一五一十地说了。李檀听后抿了抿唇，又道：“大司徒一路辛苦，此次承蒙大司徒襄助，李檀感激不尽。”

　　“这是臣分内之事。更何况，李相肯照顾公子，予我南地有恩。”

　　言下之意，就是要李檀放人了。现在南地王廷应当都做好了迎接岳渊回去的准备，不然淮王公不会派近臣王易亲自来京都。

　　闻言，燕秀秀苦涩地笑了笑，稍稍往李檀身后站了一步。却不想，岳渊走到王易的面前来，将李檀牢牢地挡在身后。

　　他冷冷地说：“他肯照顾我，是因为我父怀敬是他的先生，跟你们南地没有任何关系！大君若是要来攀亲的，那就劳烦大司徒转告一声，他找错了人。”

　　王易脸色一变，喝道：“你怎能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放肆！”

　　“你才放肆。”李檀上前，盯着王易的目光寒如冰，“大司徒，你大概忘了，这里不是南地。有本相在此，容得你来呵斥我的人？”

　　王易眼角抽搐了几下，脸色已变铁青，忽地冷笑一声，拱了拱手：“下官失敬。”

　　燕行天听得汗都出了一身，想想大司徒在南地的威望，就算进京都，宣德帝也会给他几分薄面的，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更何况……这给他穿小鞋的人，一个是大君属意的王位继承人，一个是大君亲儿子最器重的学生。

　　燕行天觉得天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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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如李檀所料，灵州果然兵变。他入灵州城谈判，岳渊随行。
　　王易虽然在他们面前吃了个下马威，但他始终记着淮王公的嘱托，生怕岳渊在谈判中有甚么不测，亲自率兵镇在城楼外。

　　那些叛变的将领很慌。李檀在山中的一夜就吃了他们大半兵力，而且是以少胜多；如今更有南地的人来蹚这趟水，黑压压的军队威立在城门外，教人看着就心生畏惧。
　　这次谈判起首，他们就失去了气势，哪里还敢再造次？

　　灵州郡守的妻儿被发动兵变的将领威胁住，逼迫他出城楼引李檀入局。他虽然之前被李檀下令吃了一顿板子，但也没怎么怨他，心底还是想过太平日子。现在是恨这群乱兵恨得牙根儿痒痒，当天就将叛军中为首的人指认出来，以求将功赎罪。

　　李檀亲判，将为首的将领斩首示众，并让岳渊代替灵州郡守主持不久之后的祭天仪式，让他在仪式上，当着百姓的面儿阐明朝廷为民变法的决心。

　　岳渊对主持祭天仪式并不陌生，早在清安城中，他对祭天的各项礼仪都已熟稔在心，接下来的几天当中都在为此事奔走。

　　而李檀将所有的公务安排好，除了每天固定时辰接见几个官员外，其余时光都在顽儿，各种悠闲地顽儿。
　　燕秀秀看在眼中，甚至都开始怀疑这是自家相爷是不是在故意气大司徒了。

　　王易当然生气，他万没有想到大君日思夜想的亲孙儿在李檀面前就像个奴才一样，被他呼来喝去得支使。他甚至看见，岳渊晚上还会亲自给李檀洗脚，翌日晨起后，还帮他洗昨晚脱下来的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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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天仪式这天，李檀客气地邀请王易去观礼，王易自然不会拒绝。

　　王易看见岳渊傲立于祭台上，身姿卓绝，不输于当年的公子珩，他正喜于可以将如此貌才双绝的岳渊带给大君，又转想起几天前岳渊坐在木盆前搓袜子的场景，刚刚还在眯着眼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王易说：“希望李相知道，公子他应当回去成为南地的首领，而不是埋没在京城当中。”

　　“大司徒不如直接说埋没在本相的手中更恰当些。”李檀毫不客气地回道。

　　王易说：“李相明白就好。”

　　“这些话，大司徒可以跟他说。……若是阿渊想走，谁也拦不住他；同样，若是他不想走，谁也带不走他。”
　　这话是真心话。
　　在山上，李檀看见岳渊站在他身前的那一刻，他就这样想了。……倘若他就自私这一回，不让岳渊离开，又能如何呢？

　　王易冷哼了一声：“你明知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现在分明就是拿着恩情来绑架他。”

　　李檀温笑起来：“此言差矣。大司徒可以去问问他是不是心甘情愿的呀。”

　　“你……！”王易瞪起眼，从不知李檀还有这样狡猾的一面。王易也不瞎，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当然看得出岳渊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正因如此，他才生气。

　　李檀终归知晓他是大君宠信的重臣，也没有再得寸进尺，转而道：“大司徒放心，本相跟你保证，岳渊总有一日会回南地去拜见大君。”

　　王易停了半晌，终是缓了口气，也知道跟李檀硬碰硬地对抗不会换来甚么好结果。他说：“希望这一天能早一点到来，大君……大君身体不好，耗不得几年了。”
　　也只有真正忠于淮王公的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
　　李檀明了地点点头，没有再言。

　　岳渊身着衮服大袍，一步一步走到高台上。
　　他先是点三炷香，插/入青铜炉鼎当中，愿此心香达三界，护佑大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再回过身，从祭礼人手中接过祭文，字正腔圆地颂歌天地。

　　灵州有一套别于其他地方的仪式。此处专设一大祭司，每逢祭天仪式，祭司中人会在高台上奏礼乐、跳祭舞，这也是城中百姓乐见乐闻的热闹。

　　岳渊念着祭文，肃重的礼乐声伴和着，两列青年汉子赤膊，胸膛上纹着奇异的图腾，每一个都手执孔雀翎，一步一步踏着音节走上高台。

　　随着岳渊，洪声跟诵最后一段祭文。

　　正.念至“功参二仪，泽垂万世”之时，几人拥喝着抬来两缸无根水，孔雀翎沾后，如雨如露挥洒在台上。

　　岳渊缓缓收拢手中的羊皮卷纸，仰头看向望台上的李檀，露出意气飞扬的微笑。

　　忽地，也不知人群中谁低声喊了一句：“血……！”

　　李檀目光一紧，猛地站起身来。他眼见着祭台上洒落的水一寸一寸变成红色，刚刚些许挥洒到岳渊衣袍上、手上的水也变了红，滴滴答答从祭台上淌下来，正如鲜血一般。

　　“血！”

　　围观祭天仪式的百姓蠢蠢欲动，令人焦灼的不安迅速从人群中传播开来。

　　“是血啊——！是上天的指示，这是天示……！”

　　“他……手上、手上有血……！”

　　岳渊低头一看，手背上果然沾了好几个血点子，教他紧紧握着的祭文猛地燃烧起来，一瞬间的灼热令他陡然松开手，祭文掉在地上的那一刻就已经烧成飞灰，与血水化在一起。

　　他惊着眼睛，看向面前这些赤膊的汉子，无论是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手中的孔雀翎，都流淌着血水，仿佛刚刚从血池当中走出来。

　　这下百姓全部都慌了，躁乱突然迸发，呼喊着往后退去。他们个个紧紧盯着台上的岳渊，口中全是“妖孽”、“不祥”……

　　“这就是天示！他是不祥之人！”

　　燕行天惊住心，急切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檀狠了眼睛，阴恻恻地说：“大司徒，调你的兵一用！”

　　王易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令牌扔给李檀。

　　李檀转给燕行天，令道：“即刻率兵将这里控制起来，尤其是台上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燕行天得令，立即去指挥兵士将这里前后两处街口围得水泄不通。

　　岳渊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令在祭台周围保护他的士兵抓住祭台上的所有人，带下去以待盘问。

　　他走回望台，听见李檀正吩咐燕秀秀：“去将孔雀翎和无根水收起来，查一查有没有甚么猫腻。”

　　待燕秀秀领命下去，李檀这才抓住他的手，急声问：“刚刚烧到了没有？”一边说着一边翻过他的手掌察看，果然发现一处烧伤的红痕。

　　“只是烫了一下，不疼的。”岳渊生怕李檀会懊悔担心，往他耳边凑了凑，耳语道，“你亲亲我，就全好啦。”

　　李檀心头正恨得不行，听岳渊来这么一句，脸一下全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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