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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渡众生
当年初遇白灵飞的时候,皇太子也曾见过眼前这副清绝而霜冷的睡容。
——那是刻骨铭心的气质,纯净得令人唯恐会使他染上瑕疵。所以一直以来,景言心里无时无刻都有种负罪感,如蛆附骨的提醒着,自己的手段怎么亏欠过他,自己的罪孽又如何玷污了他。
曾经,自己幻想过待四海升平,便能和他同踏万里河山,见尽天下风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让他们实现所有许过的承诺,只要他想,自己可以陪他流浪天南地北,任他花光自己能给的全部爱宠。
可是在淮城即将失守的时份,他们终于也要走到最后。
那是自己一生里,最初而唯一的爱情。这份爱,今世只曾留给白灵飞一个人;下一世,也只愿意等待他一个人来再相守。
“灵飞,你知道么﹖其实我不想回去江南。”
皇太子的手指逐寸滑过,带着难以想象的温柔,描着这张他最深爱的轮廓。
“如果能回到平京,我就要真的娶妃了。她们是金延人,和娘一样都是富户的大家闺秀……”
“我答应过娘,绝对不会再铸成像她那样的悲剧,也答应过你,终生不会娶他人为妻,可是我始终要食言了。”他彷佛承受不住身上铠甲的重担,终于弯了腰,半躺在白灵飞身旁。
沉睡中的少将右颈泛了红光,藤蔓纹像鬼火一样灼烫着肌骨,他似是感觉到疼痛,微微皱了一下眉,却依然没有要醒的迹象。
“对不起,我明知你最不愿意失去自己,还是要用这种方法救你。”
可是‘凤凰’彻底解开封印后,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白灵飞不会再恨他入骨了罢﹖
他忽然用手微微扯开了战甲,取下了自己胸膛前的一块挂饰,放在白灵飞的掌心上。
绳纹的手工很是精致,红线上还带着一颗翠绿的玉石,丝毫不像皇太子会随身佩戴之物——
那是当年他在洛阳城,心血来潮之下为白灵飞去求的平安符,可是那之后数度转折,早已物事人非,他也始终没能把它送出去,辗转到了现在,反而成了他给白灵飞最后的一件礼物。
硝烟四起,席卷半空。淮城已战至你死我活的时刻,联军与北伐军都在死命周旋,城外的搏斗是如斯酷烈,传入房内的每下战鼓,都如引线一样牵引着皇太子的脚步。
——他的战士在城外挥刀洒血,而他,也必须为自己的国家奉上最炽烈的祭献了。
“我曾经熬过很多折磨,尝过被人像老鼠一样用棍喊打,也尝过和娘潦倒捱饿无人问津……”
“很久以前,我怨过上天、怨过父皇,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小时候为什么要受这些苦。”
他灼灼凝望白灵飞,犹像要在这一眼里,看遍彼此的沧海桑田。
“那是因为,要让我在这辈子遇到你。”
皇太子微微一笑,弯腰俯身,最后一次吻上记忆中纯净明澈的爱人。
那吻并不冗长,却载着他这世能给的、全部的深爱和余韵。
“……是殿下﹗”
“皇太子殿下来了——﹗”
北城门轰然而开,皇太子单骑冲出,终于来临腥风血雨的战场。
持续七日的淮城之战,南楚军在失去两个骑兵统领的劣境下,依然在这座城池负隅顽抗——
长明王御驾亲征、北疆第一铁骑强攻猛打,加上长孙晟退到淮城的克天骑,整整百万联军,昼夜不停轮番攻城,城墙依然坚如铁铸。
那是一支置生死于度外的军队,他的每个将士都不怕伤、也不怕死。
如果他能有当年怀阳帝的时势机遇,这么一支雄狮,必定能扫平海内八方,留芳千古。可惜的是,这些英勇骁将都生不逢时,至少没能在这世代,遇上能带他们摘下荣耀的统帅。
“殿下﹗”源涛勒回马头,对他低喊:“南城门已经开了,每位将军的部队都会依次撤退,直到全部兵马离开为止﹗在退至阳安关之前,请让属下为您殿后﹗”
景言扯唇一笑,遥遥锁紧了北汉大军的帅旗:
“让钟文之、何情率中军先撤,邓添赐、梁松龄作侧翼掩护,你跟玄锋会合锋狼军——”
“和我留下来一起殿后。”
源涛感动于心,握剑胸前,高呼应道:“谨遵殿下之命﹗”
皇太子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起来,手按腰侧,衡极剑猛作龙吟,镇住了城外震天的喊杀声。
城楼上、城墙下、壕沟旁……所有陷于缠战的士兵都不由自主的回望。
“长明王,倾全军之力来攻一座小城七天,尚且仍未见有成果,不知道你滋味如何﹖”
一阵仰天朗笑,轰然敲入所有人的耳里。
北汉的帅旗下,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景言,冷芒四射,凌厉透寒——
那一瞬间,他似是望着平生宿敌,也像望着自己的继承者,忽然掠过了一丝微薄的叹息。
“此城很快便要破了——”草原霸主虽作低语,回音却在战场响个遍野,“景言皇太子,你应该知道,朕想得到的不是这座城……”
“在城破的一刻,朕希望看到属于我的凤凰。”
忙着在城墙上下抛石火、架云梯的两支军队,都对这番话一头雾水,只有在军旗下静观战况、调度全局的黑玄统帅瞇起了眼。
“长明王,也许你曾在草原上予取予夺,目空一切,无人能够奈何——”
皇太子巍然立于千军万马,黑发随风而舞,神情冷毅而肃穆,威武有若天降。
“可是一旦踏过了长城,中原不是你的棋盘,这里更没有人会甘心作你的棋子。有许多东西,不是你说要就一定能到手的。”
皇太子拔出了长剑,手腕微翻,出鞘的剑脊清亮似雪,倒映出他锋锐的微笑:
“哪怕你能毁天灭地,不属于你的、始终不会为你所得——无论是人,还是这个你渴望已久的天下。”
阿那环听着他这番话,竟然在霎眼间静默下去,神情微妙地变幻着。
四百年了,和他一脉相承的血统竟然没有变淡。在这骁勇的皇太子身上,便是当年他和凤凰靖海平天的影子——不畏悖天、不怕叛命,六合八荒,唯我独尊。这样的狂、那般的傲,才是景氏一族本来该有的血性﹗
在沙场的前侧翼,忽然响起一声高喝:
“任你口出狂言,也挽救不了南楚军的败局﹗”
长孙晟在克天骑的方阵后督战,当着两军明摆对着景言挑衅。
——桃沃平原一战,承蒙景言断他一臂、白灵飞重伤他经脉,他与二人此生之仇不共戴天,比联军任何人更心切要攻陷淮城。
“淮城将破,你贵为皇太子也要亲身临阵,何以不见白灵飞来受死﹖”长孙晟冷笑:“难不成他是怕了这阵仗,抛下自己的骑兵,要躲在城内当缩头乌龟么﹖”
此话骤听似是单纯的讽刺,实际上却极为攻心。
——首战当日,联军将士发现交锋的压力反比以往轻了,便全都注意到一件奇事:
一直以来,最令联军惧怕的锋狼军统领,竟然不在此次大战里﹗
那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南楚绵延百里的关中防线,向来以白灵飞作一夫当关的皇牌,就连在去年隆冬连场硬碰、被当场重伤险死,他都坚持带兵上阵,直到战局冷却才退下火线,除非是有不得已的隐情,否则他绝无缺席沙场之理。
意识到南楚这致命的弱点后,联军简直是欣喜若狂,往后几天将矛头指向这支失去统领指挥的骑兵,希望能找到攻城的突破口。然而锋狼军实在坚韧难攻,即使克天骑动用方阵围困,再加黑玄兵纵横冲散,仍能在艰难中保持队形。
——两军对战,攻坚为次、攻心为上,长孙晟深明此点,这才用白灵飞来动摇锋狼军的士气。
“去你的缩头乌龟﹗”
虽陷在方阵中浴血拼杀,郭定仍趁抽剑的一剎冷哼:
“长孙晟,你不过是灵飞少将的手下败将而已,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然而再强撑独支,人始终只是一具血肉之驱,而且锋狼军的士兵都知道统领为护皇太子,身中明教剧毒未解,尚且在城里生死未卜,百思交集之下,军阵这就松懈了些许。
长孙晟是何等人物,立刻便敏锐地捕捉到这时机。同一刻,七日来未曾下场冲锋的北疆敕那亦蓄势待发,亲身带军上前:
“克天骑——”“黑玄兵——”
“冲击守城军阵﹗”
皇太子催马纵入,带着玄锋、源涛会合锋狼军,在与长孙晟、拓跋灭锋两人短兵交接之前,猛然回头低叱:
“开始撤军﹗”
后方的南楚兵应命,低沉的号角,开始在关中平原上吹奏着——
悠悠哀鸣,恰似大漠孤狼败退的悲歌。
号角声响,悲壮而悠远的低鸣回荡天地。
“玄武军投降了。”
夕照金田,伊洛平原上的稻穗翻飞如海。
年轻的将军骑着骏马,手执六尺寒铁青锋,眼神飞扬似凰,彷佛有征遍天地的决志——
“中原最后一支反抗你的兵马已成过去,洛阳此战后,你便是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的新皇了。”他淡淡一笑,带着长年征战的寂寥,也有着为主君戴冠加冕的骄傲:
“阿浦,你是古今第一个平定四海的皇者……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人能遮蔽你的光芒。”
北邙山上彩霞如焰、芳草碧丘,这注定光耀史册的男人缓缓回头。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伊洛八河交汇的绝景,对着陪他戎马十年的同伴,却一如既往的深情温柔。
“凤凰,朕登基之后,只你一人的光芒与我永在——我们两个,一同与天地永在。”他用着帝皇的自称,虔诚的执起将军的手:
“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没有我们不能征服的疆土。”
在这个传颂百世的日子里,史书所载的只有二人携手登城、号召天下的辉煌一幕。这一刻邙山上的宁谧安静,只属于这一对千古帝帅,深刻烙在他们各自的记忆里。
将军神情似有触动,恍神半晌,才轻声的说道:
“今后八方归心、天下升平,你是统率中原的至尊,再不需要征服任何疆土。看完你的登基大典后,我要回去草原了。”
“……回去草原﹖”他霎眼间如遭雷殛,茫然地摇头:“为什么﹖”
将军洒然一笑,似是慢了半天,才开始体会到成就伟业、酬平壮志的真实感受。
“虽然我离开北疆已经十年,但草原是我的故乡,天苍苍、野茫茫,那才是我想看的风景。”他长舒一口气,怀缅的告诉他:“而且庭珂还在刺马族,他一直在等我功成后回去找他。我答应了他的事,十年后怎么能不作数﹖”
“刺马族……庭珂……﹖”
凤凰,你是我的人……不论是谁要夺走你,永生永世,你也只能是我的人﹗
“阿浦——阿浦﹖”
他赫然回神,含笑对将军摇头。
“好,你的心愿,我一定应允。但你离心再切,也总要等我在洛阳城君临天下那天才走吧。”
——那个时候的自己,并不知道这抹笑容藏着什么谋算。
直到一切无法挽回,他想起那天的画面,才看得到笑容背后倾国灭族的血腥……以及延续了整整四百年,却依然纠缠不断、至死方休的折磨。
“啊啊啊啊啊啊——﹗”
红莲之火焚遍全身,藤蔓纹在剎那间无限扩展,从右颈到脸颊,再到胸膛四肢,无情而强硬的烙印侵入,痛击得他不断颤抖,下意识想要呼唤什么,却是什么都喊不出来——
那是名副其实、足以撕裂灵魂的巨痛。因为他真切的感觉到,自己脑内最深、最深的地方,被一双无形的手彻底地撕开了。五脏六腑都被它生生剖解,连同巨火把他的骨都要化灰。
相似的酷刑,他在天引山和洛阳城尝过两次,一次是缔结契约,继承过‘凤凰’的力量,自此陷身成魔;另一次是被阿那环俘虏,在石室受尽凌/辱,只差一步便解除了‘凤凰’的封印——
所以这一次,是谁把他再次推落地狱﹖
一种超越他理解的力量,压倒了所有的一切,蓦然夺去了他的心灵。
——上代‘凤凰’的记忆和诅咒都一并解开,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束缚了,动手毁去这个魂魄吧……你已经是新的‘凤凰’,只要愿意舍弃自己,你就能继承血咒里全部恶灵的力量﹗
以血为引,以身为刃,杀遍天下异己之人……他知道,一直被昭国元帅封印着的‘血咒’,便是集合了十万恶灵、足以吞天灭地的力量﹗
他是生来就被昭国元帅选中、将流连数百年的灵魂交托于身的人,只要交出了七魂六魄,他就是天下最适合这些恶灵的载体,不必再有神志去感受这极刑般的痛苦——
然而堕入魔道之后呢﹖他必须以血为粮,永远作无心的战斗武器,却不以杀戮为罪;也必须以身作奴,满足主人的肉/欲渴求,且不以媚淫为耻。他作不了人,也无法记起任何人事,同时也无法回去他挚爱的人身旁——那样的生命,只要恶灵之念还在,便不会有终止之日。
在封印半解之前,是为阻止他失控、强行夺过咒术的景言掌控着血咒;可是皇太子不知道的是,如今封印已解,景言一介凡躯,再也不能控制此等邪恶之术,只能负担术士失败的后果、承受恶灵的反噬,而血咒的主人,曾经的怀阳帝、如今的阿那环,却可以不付任何代价,从此成为他的主人﹗
他不怕负罪,也不怕为奴,却不能任由这般可怖而无敌的力量再现世间﹗
——既有此念,便以魔身去控制住恶灵,你可以做到的。
他记起了……那是昭国元帅的呼召。在建中城的时候,就是这声音止住了他继续大开杀戒﹗
——我的继承者啊,执起你的九玄剑,变成与神同等的魔吧……请你好好封存我的魂魄,直到命运注定的那一天。
没错,他要执起自己的剑。只有强如上神,他才能驾驭着魔的身份,守护更多生灵、承担更多苦痛。
“你快醒醒﹗”
墨莲华急切的哭呼,蓦然间,她看到一双慑神的眼睛。
红光骤然收起,全部浓缩在这么一对眸子里。
那像是在暗夜中最耀眼的星宿,柔和、坚定、而且决断,彻底包容了洪荒中的酷杀之气。
长久以来担惊受怕的少女终于崩溃,扑在他身上放声嚎哭,无助得像个幼孩一样。
感受到她在绝望地发抖,昏迷已久的少将微微叹息:
“别哭,我还没有死。”
墨莲华悲恸的啜泣,不由衷的笑着:
“我知道你不会死的……虽然你不会记起我了,可我只要你活着……你活着就好。”
“不——我没有忘。”
少女愕然怔住。
“我全部都知道了。你和景言,从建中城到现在,所有为我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是知道了﹖他是知道他们俩替他作了决定、解封了‘血咒’的事么﹖
“为什么你会……”她喃喃自语,然后凄然摇头,“对不起,是我对你施了术法,你不要怪他,他是为了救你才——”
“我明白。”
白灵飞凝起目光,轻轻抚上她的背,想去安慰这个历经大难、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女子。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意识到自己在一架颠簸的马车上,便抬手揭起布帘。
暮色将至,倦鸟飞还。关中的长空,远看似是笼罩了一层暗灰色,半空甚至渗着一丝丝烧焦的味道。他脸色一变,颤声问她:“这辆马车要去哪里﹖淮城现在怎么样了﹖”
墨莲华沉痛的望着他,“景言安排了人,把我们送回去闻州。”
“闻州……”很久以前,他曾经对景言提起忘忧谷的避世之地,带着憧憬描绘他唯一的桃花源。
那是他们约定过,天下大定后隐居余生的地方。如今这马车要把他送回去,那么景言……
“淮城是不是已经失陷了﹖”他颤抖着问。
少女应言沉默,证实了他心里的预感。
苍穹流火,彷佛有星辰在远方黯然坠落。
他十指紧拢,才知道掌心正握着一个绳结形状的平安符。
——这件东西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可是他第一眼便知道,那是景言留给自己的,而如果任由这辆马车继续驱前,它便是他们此生最后道别的信物。
他定定的望着少女,带着一种惊人的决意,“我的剑呢﹖”
墨莲华忽然摇首,“你不可以回去。”
“他做了这么多,就是不希望你再和战场有所牵连。你如果想从这些痛苦解脱,这是你仅余的机会﹗”
解脱﹖没错,他如果能够解脱,便可以回去忘忧谷。那是他梦萦魂牵的家,曾几何时,那样强烈的想要回去的心支撑着他,使他从多少次生关死劫里咬牙熬了下来,支持他凭意志从江南征到关中。
可是,那里已经不是他想要的家。
他的家人在战场,正在对他的战友挥下屠刀;他爱的人也不在这里,他在那片遥远的星辰下,独力担起了他的责任和使命,坦然迎来生命的终结。
“我的剑在哪﹖”他又再低声重复一次。
墨莲华紧紧交握双手,咬着牙关,仍是沉默不答。
白灵飞紧紧攥着平安符,眼神决然,倏地飞身掠出马车。
“车厢底有一个暗格——”少女在车内纵声高呼,终于还是在他的倔强面前妥协:“九玄剑就藏了在暗格里﹗”
他一掌拍向马车,车厢内的地板遽然震开,往内延伸出一条置中的裂纹。
六尺藏锋的惊世宝剑,就这么静静躺在裂缝里。
“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已经等同与十万恶灵为伴的魔吗﹖”
她尽最后的努力,轻声问他:
“你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受血驱使、失去自控,那个地方充满了血腥,你真的要去﹖”
“你的师父、你的师兄都与你为敌,你如果再回去,心里不会难过吗﹖”
白灵飞注视着她,忽尔温和的淡淡笑了——
“好好照顾自己,我此生有姑娘这一知己,于愿足矣。”
他拔出九玄,割断了绑在马车外的麻绳,翻身骑上景言所送、伴他征战数年的汗血宝马。
少女默然相望,只见远方燃火正盛,渐渐吞没掉他月白披衣的策马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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