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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薛骋情绪显然不太稳定,无奈,他们家除了他也没能主事的人——方才在楼下见过母亲一面,可能是叫他骂跑了,总之她没再出现。而他的便宜爹根本就没露面,每每打电话过去就说在路上,在路上,等到天亮后干脆关机了。
殡仪馆早上十点才能来拉人,期间就在大厅坐着等,冬天亮得晚,六点仍然蒙蒙黑着,葛霄去医院食堂买来早饭,简单的包子豆浆。
薛骋没什么胃口,包子吃了两口就系上塑料袋,说留着中午吃,豆浆倒喝完了,拿着空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连朋友圈发讣告都是汤雨繁代发的。他就坐着,直到窗外天光大亮。
仿佛噩梦一场,总算苏醒,多余的悲恸、愤怒或苦痛都被留在昨夜,天一亮,薛骋没法儿接着只当自己是逝者家属,仅顾发泄,他现在是普通的、需要体贴比他年幼的孩子的大人,说你们两个回去吧,一晚上没睡,等送过去了我再联系你。
薛骋此刻并不情绪化,但他也许需要时间、空间去消解情绪,所以汤雨繁没再坚持,简单嘱咐两句,和葛霄离开了医院。
两人慢慢往外走,冬日早晨冷得出奇,这座城市刚刚苏醒。
医院门口的小摊五花八门,左手边摊鸡蛋饼,右手边放卤鸡蛋的电锅,旁边还摆着一排粥和牛奶,人行道上占满了电动车,后靠背上杂乱地贴着几张收药的贴字,又杂乱地停在这里,只留出一条狭窄的甬道以供通行。
汤雨繁脚步稍微快一些,走在前面,葛霄手里握着围巾,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拉住她。
公交站离医院不到一个路口,但她没有坐上往家开的车,而是走向马路对面,反方向的公交站。葛霄没多问什么,只是静静地跟着她。
汤雨繁似乎没看来的是那辆车,跟着上车,找个位置坐。葛霄握住她的左手,她没挣,也没动,长久地沉默。
她应该哭一下的。葛霄这么想,汤翎篡改她高考志愿的时候,他就这么想。
遗憾的是,汤雨繁总会在极端事态下第一时间堵住自己情绪的出口,眼下她只想帮着薛骋把白事办了,朋友没了,朋友爸妈不管事,她不能让朋友的哥哥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当初哭不出来,现在也哭不出来,你跟她说话她也应,带她下车她也下,让她回去睡觉她也睡。
下午,范营看到朋友圈的讣告,在群里发消息没人回,一通电话打到葛霄这儿来。他舌头打结,不可置信地问他看朋友圈没有,怎么回事啊。
葛霄说得简单,说是心理上的病,吃药走了。
又一阵沉默,静得人胃里发酸,直犯恶心。葛霄说明天火化,咱们一块过去一趟吧,送送她。
今天离开,后天化灰,生命最后的保质期最多三天,多放一天人身体就要变质,魂也散了,只好存在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它并不轻,以至于薛骋这么高个儿的男人抱着都要站不稳当,盒重,灰重,还是落在上面的雪花片太重了?汤雨繁在旁边打着伞,身边站着刘佳沁,黄春煦,几个朋友跟在后面。
从头至尾,只有他母亲家的亲戚在火化时露了一面。
不过薛骋也无所谓了。他母亲要一块处理白事,再一次被他骂走。
下午,薛骋和汤雨繁去挑墓地,北郊墓园,里面划分了很多园,名字一个赛一个好听,长青园呀,碧竹园呀。两人在里面转了转,选了靠西的早樱园,园如其名,道旁栽了几棵樱树,眼下是隆冬,树枝还光秃秃的,春天好看,她会喜欢。
从前挑衣服,薛润总不满意,说她哥是傻老爷们,不懂小女孩心思,现在要挑墓碑样式,薛骋就让汤雨繁挑,要挑个好看的,照片选最漂亮的一张,在地底下也不能跌份儿。
立碑,刻字,八日后落葬,撒土,封穴。
尘归尘,土归土,一把散去了。
回去后,汤雨繁大病一场。
高烧不退,恍惚间还去了趟医院,好几天才降下温来,再不退烧刘建斌估计都要慌得再她送去医院了。
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每次醒来床头都放着不同的东西——半拉橘子,一碗热粥,没盖盖子的体温计,降温贴。但不变的是旁边都会有一杯温水。
她躺在床上没力气动,没力气想,没力气下床喝一口水,听见门开也不睁眼,羊毛衫的味道离得很近,甩甩体温计,夹在她胳肢窝。
门又响一声,窸窸窣窣的低声对话。
“醒了吗?”
“没有,水都没动。”
“下午去趟医院吧。”
“前天葛家那个不才催着带她去了趟医院吗,这都退烧了,还去?你有钱没地儿烧啊。”
“那人家大夫让吊水你也没给吊满啊,低烧就不是烧了?”
“春运人流量这么大,病毒细菌带来带去,不生病就怪了。再说了,医院人那么多,你让她在家安生待着就是了。”
“怎么突然烧起来呢,是不是冲着什么了?”
“冲什么?”
“孩子身子弱,前些天不又跟着去跑她同学的事,”声音有些犹豫,“是不是冲着……”
“哎,你能不能别这么迷信。”
“这怎么是迷信?她小时候那回你忘了?”
“你别说那些没用的,做饭去吧,中午叫她起来吃点儿。”
“能吃吗,前两天吃什么吐什么。”
“总得吃点儿,去弄吧。”
再多的,汤雨繁就听不见了,意识坠入朦胧的黑暗,眼皮儿却总透光似的,睡得极不安稳,没一会儿就被人喊起来吃饭,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汤翎,眉毛都快揪到一块去了。
稀粥,热菜,软和些的吃食一下肚,胃里暖和一些。汤雨繁觉得自己脸热,头热,脖子热,四肢却拔凉拔凉,说不出的难受。
低烧没两天,赶着要返校开学,刘建斌想让她再歇一周,汤翎则催她赶紧回,回去了说不定病就好了。
汤雨繁头一次没有心思反驳她妈的话,她也确实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坐在房间一闭眼,就会想起那天深夜薛骋的电话进来,她是怎么接起来的,又是怎么挂断的,历历在目。
葛霄在她生病期间来过好几次,都是刘建斌接待的他,也没让进卧室,就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她父母天天守着,他根本见不到她面,急得晚上爬窗户,可算等到她好些。薛骋从葛霄那里听说她醒了,送来一盒东西,托他转交给她。
见汤雨繁还是病怏怏的,葛霄没敢提这是薛骋给的,盒子放在包里,犹豫着要不要给她。
汤雨繁倒比他想象中要敏锐,察觉到他一直捏着那只包,捏得包面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她快对这玩意儿应激了,问:“你拿了什么?”
葛霄没想到自己还没张口就被她看穿,有些迟缓,掏出一个盒子:“薛骋哥让我给你的。”
“噢,”她朝床头柜努努嘴,“放那儿吧。”
盒子放在那里,他们俩都没再看它一眼。葛霄说:“我买了返程的票,下午两点到济坪,咱们在车上吃点儿,可以吗?”
此刻,汤雨繁挺庆幸还有个人能帮她操心买票的事情,笑了笑,点头。
奈何她面色实在太差,笑得没比哭好到哪儿去,葛霄接过她手里的衣服,轻轻叠着,而汤雨繁仍旧蹲在那里,一手伏垂在膝盖,一手捋了捋头发。
手腕上那串竹子手链随之滑落,掉到她小臂。
葛霄眉毛皱起来,去拉她的胳膊:“你这半个月到底瘦了多少?”
“还好,”汤雨繁说,“吃两顿就补回来了。”
不当回事的。葛霄又没法儿真的责备她,将人揽进怀里,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感受着她清浅的呼吸。
她行李基本是葛霄给收拾的,衣服,护肤品,充电器,她东西不多,再背个小包装手机,足够了。
听到楼下的电动车锁车声,担心是她妈回来了,葛霄来不及合箱子,揉了揉汤雨繁的头:“走了,中午好好吃饭,明天见。”
说罢,匆匆离去。
葛霄直觉还挺准,没隔两分钟,门又响,汤翎换好鞋,塑料袋窸窸窣窣,走向厨房。
汤雨繁在床边坐着,好一会儿,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小铁盒子。
饼干盒子,摇起来稀里哗啦,里面不少零碎。
打开盒子,躺在最上方的是一只小企鹅植绒摆件,张着小翅膀,汤雨繁拿在手里把玩。
还真是零碎,一堆零碎——发卡,笔袋,暖手宝。上高中的时候,薛润每次买东西都要一式两份,一份给自己,一份给汤雨繁,现在是连她自己的那份都要送给她了,多大方的人啊。
再往下是一些纸条,有在面巾纸上写的,有在草稿纸上写的,更有甚者撕了一节答题卡拿来传纸条,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一张一张展开,一张一张看。
——等会儿放学去不去吃米线?
——想吃饺子
——你在笑什么
——等会儿徐姐转到咱这列你低头看一下,她今天两只袜子不一个色
——猜猜还有多久下课?(不许看表)
——10min
——有奖竞猜,奖品是请我吃方糕
——我把你打成方糕
厚厚一沓纸条,翻完也不过五分钟,汤雨繁意识到自己在笑,不自觉咬了咬嘴唇,想把笑意咬掉。
盒子最下方压着叠起来的稿纸,拆开来看,是一封信。
薛润的字还是一如既往龙飞凤舞,带着随性的潦草。汤雨繁展平稿纸,轻轻吐出气,从第一行开始看。
致我最好的朋友 汤雨繁:
不好意思啊,大过年还让你们加班,你既然能看到这里,就说明我已经漂漂亮亮地走了,挺好。
但你估计开心不起来,因为我没跟你说一声就自己溜了,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我收拾了收拾,只找出这些小垃圾,你留着吧,留个念想,免得你忘了我。
你还记得咱俩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吗?我第一次跟你搭话是在初中的英语演讲候场室,第二次遇见是在食堂,碰巧你站在我前面,我喊你,你请我吃了一碗拉面。后来我们熟悉起来,成为好朋友,你跟我说你不太擅长人际交往,也没几个特别铁的朋友,我当时没好意思告诉你,其实我没比你好多少。
我以前认为朋友就是要一对一,朋友跟别人一块去趟小卖部我就要吃醋,要生气,我原来的朋友说我被宠坏的臭脾气公主,当时我可生气了,现在想想,其实在理,没人有义务一直捧着我,可你为什么总能包容我呢?我发脾气你也不跟我较真儿,我不理你你还追着我问,你教会我不开心要说出来,而不是一个人生闷气,自己憋着。我要说出来,让别人看到我生气,看到我的情绪。
因为我哥我才看到这个世界,因为你,这个世界才看到我。
我原来很抵触葛霄这个人,总觉得他要抢走你,一谈恋爱你就不理我了,后来我发现他人其实也还行(好吧,是挺好,挺好!)最重要的是,你们俩谈恋爱是不会甩掉我的,还因此认识了范营(他还欠我一杯奶绿,狗东西)非1V1的友谊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大家一起去樱桃园那天好开心,在群里聊天好开心,一块跨年好开心。
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汤雨繁,你带给我全部的美好的回忆我都记得,我也希望你记得。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说“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呀”什么的,我这辈子已经活得够好的了,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我都尽可能地幸福着,用完满的灵魂迎接我人生的夕阳。
短短十九年,能有这么多珍贵到老了还能拿出来晒晒的记忆,我真没白来一趟,但遗憾肯定是有的啦。
爽了滑雪的约,对不起。
第二次当逃兵,对不起。
以后会让你少一个伴娘,对不起。
不能把滑冰这件事坚持下去,对不起。
领养狗狗的时候骗了你,对不起。
我其实不是为了让自己有个伴,是我哥,我不想他孤零零一个人。
我俩从小一块长大,吃了喝了哭了吐了都只能和对方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的人生除了我哥一无所有,但我之前的朋友说得对,我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公主,自我,任性,一意孤行,我居然能抛下他——他肯定这么认为。
得空你跟他打个商量,别骂我行吗?我不是不要他,我再熬不下去了,我不想让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人生变得自己都讨厌。
多的不说了,怕你难过,别为我难过,真的。
我没有太多值得懊恼的事情,假如再选一次,出生、朋友、滑冰、死亡,所有所有选择,我都不后悔。
不是装豁达啊,我真的真的对自己好满足,到今天为止,薛润是个很棒的人了,对吧?
这十九年的生命,你们会为我骄傲吧。
之前听葛霄聊《星际穿越》,时间是以实体存在,能通往无尽的时间、空间,我当时就好奇,另一个空间里的我会是什么样的呢?会不会没有扔掉冰鞋,继续滑下去了呢?成为超级厉害的职业选手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吧?或者你和我高中才认识,我们一定还会是最好的朋友吧。
我其实也想过,如果我再坚持一下,如果我心理承受能力再好一些,如果我再早一些去看医生,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
但无所谓了,这个时间,这个空间里的我Opening Ending了。
人不都要走到这一步嘛,大家好像都不爱提什么生啊死啊的,但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结局,就当我去探探路吧。
算了,你要说你真不为我难过吧,我才要生气,怎么都不在意我!但不能难过太久,一点点就可以了。尤其是你,不准忘记我。
答应我的滑雪,你们还要去滑,别搞得跟是为了我组的局似的(但好像确实是这样),提醒范营还我奶绿,你吃饭不能再火急火燎的了这个我提醒过你很多次!结婚的时候也要告诉我一声,但只准找一个伴娘。还有,记得帮我看着点儿我哥,让他好好养汤锅。
谢谢你们经过我的、这么好的十九年。
山水有相逢,再见,以后见。
你最最最好的朋友 薛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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