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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阶段(又是三年后啦)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
山阴县这几日里连绵下着冬雨,整个县城都泡在了氤氲的水汽里。
茶馆里的炭盆烧得正旺,伙计提着长嘴铜壶,在桌椅间灵巧地穿梭。
陈性善拣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这里既能清楚的听到茶馆子里的人声,又能将窗外的街景尽收眼底。他是个举人,功名在身,却还没到能让人另眼相看的地步,这不上不下的身份,恰如他此刻的位置,融于市井,又隔着一层。
“要我说,就是厉鬼索命!”一个豁了门牙的男人唾沫横飞,“那张家的大火,邪性得很!火苗子都是蓝汪汪的,烧起来一股子怪味儿,街坊四邻提着水桶,愣是不敢靠近。你们是没听见,那火里头,又是哭又是喊,嘴里叫着‘还我命来’,瘆人得很!”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嘛,那张耀祖就不是个东西!当年他姐姐姐夫一家是怎么死的,大伙儿心里都有数。他倒好,用姐姐一家的冤屈,换了朝廷的抚恤,置办下这份家业。如今一把火烧个精光,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见,不是报应是什么?”
另一人接茬道:“可不是嘛!第二天衙役去验看,偌大一个宅子,烧得干干净净,一家十几口人,连块整骨头都没找着,全成了灰。都说是,冤魂索命来了!”
话音一落,周遭便响起一片吸凉气的声音。
陈性善呷了一口微涩的茶汤,心里却并无半分怜悯。鬼神之说,读书人向来敬而远之。可这人世间的善恶报应,他坚信不疑。
他记得清楚,当年张耀祖那个苦命的姐姐,因为丈夫于德清含冤入狱,受牵连而死。张耀祖便带着姐姐留下的小女儿,一个才七八岁的女娃娃,上京城去告御状。
这一去,动静闹得不小,最后竟真得了皇帝的抚恤。可回来的时候,张耀祖带回了一箱箱金银,身边却不见了那个伶仃的小侄女。旁人问起,他只说孩子水土不服,在京中染了恶疾,没救回来。
老人们说起,都忍不住叹息,说张耀祖是把那孩子给卖了,换了后半生的富贵。如今富贵连同性命都化作一缕青烟,在陈性善看来,不是鬼神索命,而是天道好还。
山阴县不大,所以陈性善还依稀记得于德清一家,于家遭祸那年,他已经十五岁了,记得于德清的女儿是个腼腆文静的,和县里同岁的孩子玩耍时,总是跑在最后的那一个。只是这女孩的名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他将碗中最后一口茶饮尽,将几个铜板压在碗下。会试在即,他没有太多闲情逸致耗在这市井之间。今日出门,本是为了去书局寻两本前朝大家的著述抄本,如今事毕,也该回去了。
谁知刚迈出茶馆的门槛,初时淅沥的小雨竟毫无征兆地变成了瓢泼大雨。雨点砸在青石板上,瞬间汇成溪流,街上的行人抱头鼠窜。
糟了,陈性善暗骂一声,他今日出门没带蓑衣,只得咬了咬牙,将书紧紧抱在怀里,一头扎进了雨中,想一鼓作气跑回家去。
街上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滑无比,他心里又急,脚下便有些不稳。也不知是踩到了哪块松动的石板,脚下一滑,整个人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冰冷的泥水溅了一身,狼狈不堪,更让他心疼的是,怀里那几卷书也脱手飞了出去,摔在泥水里。
“哎呀!”他痛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去捡书。
一只手比他更快,从旁边伸过来,骨节分明,皮肤是常年日晒雨淋的黝黑色,虎口和指节上结着一层厚得吓人的老茧。
那人捡起一本浸了水的书卷,拍去上面的泥污。
陈性善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移,心里正要道谢,却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个身着男装的‘少年’,可只要稍稍细看,便能分辨出她是个女子。她的身形比寻常女子要高大壮硕许多,一身蓑衣被雨水打湿,看不出身形,但能够想象,定然要比陈性善这个读书人要结实强壮。
她的脸庞同样黝黑,只是脸颊瘦削,下颌线条绷得很紧,早已将女子该有的柔和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铁般的冷硬和坚韧。
陈性善愣愣地对上了这女子的眼睛。
那是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冷得像深冬的冰碴子,锐利得仿佛能刺穿这漫天雨幕。当你看向她时,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陈性善一时间竟被这女子的眼神和气势骇住,忘了言语。
那女子显然没有与他攀谈的兴趣。她将捡起的书册在自己衣摆上略微擦了擦,塞进他怀里,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半旧的油纸伞,不由分说地递给他。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便走。不远处系着一匹神骏的黑马,她利落地翻身而上,动作干净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哎!姑娘!”陈性善这才回过神来,撑开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冲着那即将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大喊:“敢问姑娘高姓大名?这伞,我该如何还你?”
回答他的,只有“嗒嗒”的马蹄声和哗哗的雨声。那一人一骑,很快便融入了茫茫雨幕,很快就消失不见。
陈性善呆立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望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只觉得那萧杀决绝的背影,和雨中的江南格格不入。
山阴县城里,何时有了这么个人物?
城外十里,一座破败的凉亭里此时挤满了人。
这是一支来自北地的商队,拉货的骡马被拴在亭子外的树上,不安地打着响鼻,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油亮的皮毛。亭子里,伙计们燃起了一堆篝火,潮湿的木柴噼啪作响,冒着呛人的浓烟,却也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程锦绣就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手里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小口小口地吃着。她没有理会伙计们的喧哗,只是静静地望着亭外的雨幕,仿佛在等什么人。
雨帘中,一个黑点由远及近,迅速放大。
“来了。”程锦绣身旁的丈夫低声说了一句,将剩下的地瓜塞给他,自己站起了身。
急促的马蹄声在亭外戛然而止,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停在泥水里,马背上的人影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落。
来人正是于诸娥。她快步走进亭子,雨水顺着她硬朗的面部轮廓往下淌。
程锦绣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于诸娥:“北边来的。”
于诸娥的目光在那封信上停顿了一瞬,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暖意。她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片刻之后,她将信纸重新折好,揣入怀中:“我要去一趟西安。”
“好。”程锦绣的回答同样简洁。她转头对管事吩咐道,“老李,去备些干粮和换洗衣物,再备一匹好马。”
“不必,这匹马还能跑。” 于诸娥说道。
“它已奔波数日,你若现在就要走,还当换匹吃饱喝足的为好。”
亭子里的人都很有眼色地避开了这两人,自顾自地烤火说话。他们虽不知于诸娥究竟办的是什么差事,却都晓得这个煞神般的女子是京城里贵人的手下。而程掌柜这两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连北平都开了铺面,都仰仗着背后这位大人物。
程锦绣看着于诸娥湿透的衣衫和那张冷脸,轻声问道:“要不要先烤烤火,换身干爽衣裳再走?”
于诸娥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亭外的瓢泼大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管事牵着一匹备好马鞍的健马回来,马背上还挂着一个不大的行囊。
于诸娥接过缰绳,转身就要走。
“等等。”程锦绣叫住她,亲手将一个水囊和一包用油纸裹好的肉干递了过去,“天寒雨大,路上带着暖暖身子。”
于诸娥接过东西,却没有立刻走,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水囊,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几日,多谢照拂。”她不善言辞,这句感谢说得磕磕巴巴。
她本是奉徐仪之命在此地等候消息,程锦绣作为接应的人,对她的照料堪称无微不至。虽然于诸娥知道这是看在徐仪的面子上,但这份细心,她感受得到。
“跟我客气什么。” 程锦绣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你这两日心神不宁,我也瞧出来了。人活在这世上,谁还没几件糟心事呢。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有什么事,别总一个人扛着。天塌下来,也得先睡个好觉再说。你看今日这雨,下得再大,还能拦着明天的太阳出来不成?”
于诸娥的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说了句:“多谢嫂子教诲。”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到马前,利落地翻身上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程锦绣站在原地,直到那背影彻底被雨水吞噬。
马背上,冰冷的雨水不断抽打在于诸娥的脸上,可她的心口,却有一股久违的暖流在缓缓淌过。
她想起了前日夜里,那场雨水也浇不灭的大火,心里清楚,她那七岁就停滞不前的人生,的确,终于能迎来明日的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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