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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
在林惊鸿的悉心呵护下,林莺歌渐渐的不再夜间惊醒。她和林惊鸿每天都会下山去逛街,总是一大早的出门,太阳逼近海平面时才回到公寓。
他们在利源东街买了春联和红灯笼,装饰了干净但缺少了些年味的家里;他们在德辅道西一起挑选了许多海鲜,林惊鸿自告奋勇做了一桌海鲜大餐;他们去半环酒店吃烛光晚餐,在街边分食红糖年糕,最后他们一致对陆羽茶室比大拇指好评。
从此二人过个几天就要光顾陆羽茶室,久而久之他们与老板也就相熟了。
日子转暖,春天悄然而至。林莺歌的状态好了许多,林惊鸿也在陆羽茶室交到了几个聊得投缘的朋友。他现在的身份是离沪商人——林向前。
林惊鸿和几个报馆人天南地北的聊着,林莺歌坐在他们对面和他们的太太们也聊着。
林惊鸿和林莺歌嘴角都带着微笑,林莺歌甚至从其中一位太太那得到了一盒新茶叶,是难得的雨前龙井。
“谢谢宋太太,这次请一定让我来结账吧。”宋太太是苏州人,操着一口吴侬软语说林莺歌见外,她和林莺歌抢着付账,最后还是他先生拉了她,林惊鸿趁机付账。
“这次我来,过几天我还要找你一起去逛街呢!”宋太太闻言也不再争执,和林莺歌定好下个礼拜一起去定做新旗袍。
林惊鸿和林莺歌与其他食客告别,他们手挽着手走在中环的街市,夕阳西落,微风和煦,一切都在变好。
“荷里活道要收摊了,我们去挑挑看能不能捡漏吧。”林莺歌看了下腕上手表,她穿着一身藕粉色旗袍,头发随意搭在肩上,微微有些卷,是林惊鸿陪她一起去做的发型。
林惊鸿还在那家也理了发,就是没有林莺歌幸运,所以戴着帽子,遮掩了几天。
“好啊。”林惊鸿拉着林莺歌快步走过汇丰银行旁的报摊,他们两个多月来总是如此,他们不看报纸,也绝不谈论战事。这里的人们以为他们的亲人还在战乱之地,也不会在他们面前主动提起。
林惊鸿和林莺歌来香港四个多月了,海岸隔离的不只是家乡,还有思想。
“惊鸿。”林莺歌拉住了仍在前行的林惊鸿,她没有再说话,微微转身看向报摊,意思不言而喻。
林惊鸿点点头,买了一份报纸,可他们谁也没看。林惊鸿折上报纸,捏在手中。两人坐上人力车,前往百年步道的书摊一条街。
书摊沿着石板路纵向排列,整条街上都弥漫着有些潮味的书香,竹棚上搭着油纸伞,伞下左一个书箱右一个书架摆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大多数摊主都开始收拾书,到点要收摊了。
林莺歌刚到中间一个书摊就看中了一套《康熙字典》,她没直接问价,先过去随便翻了翻其他书,问了问价,等老板收拾到了《康熙字典》,她才像刚看到一样问了价,老板说是10港元。
“老板,这《康熙字典》都缺页了,便宜点!”她完全掌握了讨价还价这一能力,翻了几页就开始讲价。
“9块,最低啦!”卖书的老人是收废品的,正好捡到了这套书,他也不太懂这套书的价值,就是看着页多本多,随便要价。
“这都要散架了,老板,6块,我就拿一套!”林莺歌看出这套《康熙字典》看起来虽然要散架了,实际是真正的清刻本,算是保存的好的了,能看出来前主人一定很珍视。
“给不了的,你再加点吧,8块,你就拿走。”老人六块卖出都是赚的,那他也没有松口。
“这样吧,我也不还价了,7块,7块我就付钱。”林莺歌说完还做出要走的样子,也不再搭话。
“给不了给不了的……你再加一点,哎?”
林莺歌听他这么说也不再摊前站着,拉着林惊鸿就走了。
“哎呀!太太,7块,7块你拿走吧!”老人用布包了那一套书追上去,林惊鸿抿抿唇接过了,林莺歌拿出钱付了账。
林莺歌抬抬眉,一副洋洋得意的看向林惊鸿,林惊鸿笑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左手揽住林莺歌,二人继续往前走。
“姑娘,姑娘……”林莺歌刚走过书摊,就被一个算命先生叫住了。他坐在破木桌后,桌上有一个签桶,一个龟背和一个铜钱。他背后还支着一面布幡,上书——铁口直断。
林莺歌看过去,正好让出了身边的林惊鸿。
“哦呦,太太,我看你印堂发黑啊……”算命先生圆墨镜后面的豆豆眼眯住,他缕着下颚小胡子,啧啧咂嘴。
林惊鸿面色不虞,拉着林莺歌就走。
“太太,你额现‘天罗纹’,怕不是此世中人吧!”林莺歌脚步一顿,她没有回头,但脸色忽变。
林惊鸿注意到了,转头怒目而视。那算命先生丝毫不惧,继续道:“如今你‘七星灯’将灭,该走了!”
林惊鸿冷笑一声,从口袋拿出港币拍到了算命先生的桌上,他“重说”二字还没说出口,林莺歌就抽走了他掌下的纸币。
“那如何能破啊?”林莺歌攥住钱币,直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看着那张港币,眼睛都亮了,他一开始伸出两根手指,又迅速伸了一只手。
“五块重新点灯,太太今后必定是安然无虞。”
“那算了,五块够吃一顿早茶了。”林莺歌说着挽住林惊鸿就走了,算命先生在后面大喊,“那三块,三块给您改命也够了!太太!”
“两块,两块呢……”
林莺歌丝毫没有戳穿谎言的喜悦,她双眼看着前方,看似坚毅非常,但她的手是冰冰凉的,指尖在控制不住的发颤。
林惊鸿回握林莺歌的手是温暖的,可完全没有抚慰她的心。脑子变得极其混乱,传染病一样到处传递着惊恐,她用“江湖骗子”来欺骗的分明是自己。
走得远了,林莺歌渐渐平静下来,她指甲抠破了手掌心,努力微笑转头看向林惊鸿的一霎,她表情僵硬在脸上。
对面书摊上还剩最后一本书没有收走,那是《济慈诗选》,跟多年后林莺歌得到的一模一样。
林惊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本《济慈诗选》。
“要看济慈吗?我去买……”
“不!不看!我不想看!”林莺歌打断林惊鸿,声音变得高亢。
林惊鸿想要环住林莺歌安慰她,但林莺歌拉着林惊鸿继续往前走,未再言语。
风声打碎呼吸,鬓角的碎发迎风翻飞,旗袍轻松挡住香港的寒,但根本暖不了内心的冷。
林莺歌额头渗汗,她双眼无神,拦了人力车,和林惊鸿回了山顶公寓。
林惊鸿没有打扰自己关上了房门的林莺歌,他做好了林莺歌想吃的糖醋排骨后,去轻轻敲门也没得到应答。
林惊鸿轻手轻脚进去时,他看到林莺歌侧身躺在床上。她双臂抱着屈起的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她闭着眼睛,林惊鸿以为她睡着了,他怕林莺歌醒来会全身酸痛,正想着该如何让她放松些,林莺歌静静开口了。
“林惊鸿,如果,我不是林莺歌,你还会如此善待我吗?”林莺歌没有睁开眼睛,她薄唇轻启,声音极轻。
“我们的相遇不是我的努力,但我爱上你根本不需要努力。成为你的先生,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成就,我爱你,无论你是谁。”林惊鸿蹲下身,单膝跪地看着林莺歌。
林莺歌闭着的眼睛挤出眼泪,她没有再问,喉口发酸,咽下了一半的泪。不知怎的,她不想离开了,她喜欢眼前的林惊鸿,可她不属于这里。
“你看报纸了吗?”林莺歌的手臂酸痛的不像是自己的,她保持这个高难度姿势太久,肩膀的肌肉全都僵硬了。
林惊鸿扶着她坐起,轻柔的给她放松肩膀,“没有。”
“要看吗?改变不了也要看吗?”林莺歌喃喃自语,林惊鸿没有回答,但手下的温柔已经坚定的给回答。
“我们在节节退败,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不久后,香港也会沦陷日军之手。”林莺歌翻下了床,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林惊鸿从没见过的手提箱,她打开手提箱,里面全是叠的四四方方的报纸,那些报纸都是林莺歌买鱼买肉的“塑料袋”。
林惊鸿接过林莺歌递来的报纸,上面还有些鱼腥肉腥味,第一张上的标题就是——南京沦陷,日军屠城,妇孺惨遭杀戮。
日本军人举着刀,刀上插着的是个小婴儿。一个母亲模样的女人蓬头垢面被按在一旁,她的胸膛被贯穿,嘴角留着血,眼睛还看着她的孩子。
林惊鸿一时之间僵直在原地,他双眼震颤,几乎拿不住轻薄的报纸。报纸上的不是鱼腥肉腥,不是油香面香,是血腥和咸涩,是国人的怒吼。
那晚一锅的糖醋排骨没有一块进了肚子,林莺歌躺在卧室,闭着眼睛流泪。林惊鸿坐在客厅,开了一晚上的窗,抽了一晚上的烟。
黎明时刻,林惊鸿一身冷气的做了早餐,林莺歌等着客厅声音消失才红着眼睛起床,刚出卧室门就看林惊鸿双臂交叉躺在小沙发里,缩手缩脚的睡着。
林莺歌拿了被子想要给林惊鸿盖上,刚走到他身边,就觉得他周身温度极高。
“你发烧了,林先生!”林莺歌的手心贴在林惊鸿的额头,灼热的她觉得他要燃烧起来了。
“没事的……”林惊鸿眯着眼睛,看着林莺歌,他眼里的林莺歌朦朦胧胧,她说的话也像是隔着层水雾,听不清。
“我们去医院。”林莺歌担心林惊鸿的身体,她拉着林惊鸿的手,想带他出门看医生。
“没关系,书房有退烧药。”
没有林惊鸿的配合,林莺歌拽不起来林惊鸿,她按照他的说法去拿了药,又倒了水来喂他。
林惊鸿咽下了药,苦味还在他口腔中残留。他闭着眼睛,手背搭在眼前。
“我爱你,无论你的身份,我的血因你而沸腾,我的肉因你而充盈,我的灵魂为你倾倒……”林惊鸿染泪湿润,又因为发烧通红的双眼透过他修长的手指看着林莺歌,“我们灵肉合一。”
林莺歌苦着脸抱住林惊鸿的脖子,她没有离开,反而钻进被子,身子紧紧贴着林惊鸿温度颇高的身体。
林惊鸿迷迷糊糊睡去,林莺歌则一直注意着林惊鸿的情况,要是他没退烧,她得赶紧送他去医院。
还好,临近中午,林惊鸿出了一身大汗,他退烧了。
林莺歌移开林惊鸿搭在自己腰间的手,烧了热水,兑了盆温水,给林惊鸿擦了粘腻腻的汗。
他还睡着,直到下午,被饭菜的香味唤醒。
“莺歌……”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林莺歌放下盘子,擦干净了手摸摸林惊鸿的额头,冰凉凉的,是正常的温度,她暂时放下心来。
林惊鸿摇摇头,露出少有的呆滞,他的薄薄的双眼皮睡成了三眼皮,头发也在沙发里蹭的乱糟糟的,颇具喜感。
林莺歌抚平他翘起的头发,拉着他想一起去吃饭。林惊鸿牵住林莺歌的手,将她拽进怀中,轻轻说了,“我爱你。”
“我知道的。”林莺歌清清嗓子,“我爱你,无论你的身份,我的血因你而沸腾,我的肉因你而充盈,我的灵魂为你倾倒,我们灵肉合一。”
林莺歌说一句林惊鸿的脸就红一分,最后他的脸生比发烧时更红三分。
“你没有白喜欢诗集,好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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