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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临终托付(下)
“塌了!”
和顺手上一抖,幸好毫尖拢住墨珠,这才没毁了一副接近收尾的好字。和顺屏息检查了诏书一番,见字迹并无走样,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笔一旁,回头向窗前武朵那看去。对方正捧着东海刚到的信件蹙眉细读,和顺边走近边疑问:“什么塌了?”
武朵有气无力地靠回屏风,见她走来,神色忧愁地将信递给对方。
“依斐!仁熙!”三公主手提裙纱,款款而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李昭宁人未进而声先至,又是八面威风、无人敢挡,畅通无阻地推门而入。她脚下步履生风,嘴上更是妙语连珠,“好的是父皇挺过来了,现在醒得不能再醒了。坏的是骈行似乎在东海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惹到他了,现在圣人正震怒呢……”随即,叉腰立于堂中的三公主视线一偏、话锋一转,半分担忧半分看戏地对武朵说道:“父皇叫你过去。”
闻言和顺看向武朵。后者轻叹一声,没说什么,向公主颔首示意后就率人去应陛下的召见了。上官和顺和三公主对视一眼,准备跟上。武朵又想起来叫和顺把刚拟好的旨意带上,方便圣人过目。和顺应下,回屋去取,李昭宁不紧不慢地等在门口。等和顺理好诏书再出来,两人刚好跟在队末。
“所以骈行这回又干了什么?”三公主好奇来时和顺正在看的那封信。数月来,几人秉诚合作、配合默契,因此和顺也不避讳,直接将捏在另一只手里的信递过去:“太子殿下出海时候被百济火炮误伤乘具。船都沉了,好歹他们游回来了。太子无事,但左副受伤最严重,生死不明。”李昭宁刚好自己也看到鸿胪寺丞描述战舰轰然崩塌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惊讶得不知作何回应。快到门口,李昭宁才找回舌头,十分不解地向和顺问道:“这会儿他出海做什么?”传位在即,虎狼环饲。身为今时国储、明日天子,他不安安分分在东海苟着,还……
“他到底想怎么样?”所谓知女莫若父,与此同时,屋内的李虑深正以同样的疑问对着武朵大发雷霆,“一年半载,一个时辰一刻钟他都消停不了吗?”圣人的怒吼中气十足,惊得门外的三公主和上官和顺都闭了嘴,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屋内太医、宫女还没来得及悉数撤去,余威下纷纷就地俯首,尽最大可能消解自己的存在感。而武朵只能硬着头皮顶住。“陛下息怒。这才刚好,身体要紧。”她尽可能低眉顺眼、温声细语地提醒,捡着最不容易引起圣人应激的着眼点为李绍云开脱,“事出紧急,太子殿下忙于应对善后,疏于呈报言明,使得陛下先听闻结果,而未知全貌。待其处置妥当、化解危机,定会向陛下阐明缘由。”
武朵扶着有意识控制火气、免得再晕过去的圣人走回塌边坐下。她一边为年迈天子垫好靠枕,一边敏锐察觉到对方嘴角的动作,赶在圣人追问前先发制人:“太子绝非冲动之人。其插手半岛争端,必有深意。虽然尚未知晓,但我等相信太子身处前线所做的实时判断最为果断正确。”
“……”至此,李虑深对太子的所有脾气都被武朵噎住,他又被说服又有不甘地黑着脸接过对方贴心吹凉搅匀的药汤,在武朵话音未了的“小心烫”中撒气似的一口闷下,霎时被苦得脸上更显狰狞。
武朵已经习惯了圣人明明怕苦还死要面子逞强的做派,已然能够十分自然地借着整理托盘的举动避开视线。说起来,要是早些年的她,少不了会在发现不可一世的天子如此狼狈幼稚的表现时一通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可她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了,如今武朵对圣人的滤镜尽失。少时盲目从众的崇拜也好,后来由恨掩饰的虚幻期待也罢,它们通通都被一种名为无可奈何、无所在意的释然取代。对迫使李虑深为早年犯下罪孽反省的诉求因其寿命将近、难以实现而无可奈何;对圣人治国举措下种种不公和压迫的抗拒也因传位在即、必将经由李绍云之手终结而变得不甚在意。说起来好笑,如今的她可能是最希望圣人龙体安泰、身心愉悦的人之一。
“朕不用这甜汤。”圣人冷脸推拒。武朵熟练地撤手躲开,避免被对方控制不住轻重地推洒汤碗。“妾身知晓陛下习惯清苦,”武朵温顺地微笑着,重新凑上去,“可这是我亲手熬的果汤,不是很甜,只是……儿臣的一番心意。”如今的她只希望圣人能稍微舒服一些,安稳一些,撑到太子顺利抵达京中。
李虑深盯着那神似自己自少年起就常伴左右的旧时伴侣的面容,长久地沉默,最后他接过那安抚婴孩似的甜点,又捏起武朵后递过来的汤匙,小口小口地品咽。本来只是听闻骠骑将军随口说起她对后宫中人警惕观察的反应仿佛是在护仔的母鸠,感觉颇为好笑。而后却不知不觉地上了心,他还主动向骠骑将军求证:“太子可是许诺给武氏娘子皇后之位?”结果将军和武朵先后回给他或不清楚或坚决否定的消极答复。他想起自己昏迷前担心大局未定、太子远在天边来不及反应,便紧急下旨将武朵封为太子妃,以便其在自己去后操持大局。到还真是阴差阳错,或者说是,命运使然。而他到底是比自己这个二儿子更说一不二一点。他还真许诺过某人,并且最终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毫不犹豫。“呵,你适应得倒够快。”心中莫名有些五味杂陈。
武朵淡笑不语,只是袖口掩盖下的双手紧紧搅在一起。若不是东海先起风雨,令她转移注意,她本来是有些在意李绍云知晓这一消息时会作何感想的。毕竟圣人要求对他身体状况严格保密,所以魏枫带去东海的那封信看起来就是她前脚拒绝了太子的赤诚美意,后脚就答应太子他老子做儿媳妇,前后思想的变化多少有点令人匪夷所思。
半年以来,京中由圣人坐镇,暗流仅在平静的水面下波涛汹涌;东海因太子一行人新官上任,各方势力都偃旗息鼓地静观动向。于是这短暂的安详令他们都有所丧失警惕,或者说,是积疲忽视,忽视了山高水远的时间差究竟会在关键时刻造成多大的不利影响。
先是圣人餐后散步时拒绝与后宫之人同行,结果意外滑倒,摔一跤后久久不起,惊动近侍。武朵与元伯商议后,当即达成一致,借传递封妃圣旨之由派遣魏枫前去通知太子,助其尽快回京,以备非常。而后她与元伯分工明确,武朵率三公主、上官和顺坐镇后宫风口,元伯带领侍郎等人掌舵朝堂风向。魏枫出发得早,而鸿胪寺丞接触监禁后才得以回信,两方之间打上新一轮的时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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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了!”魏枫听完大侄子的介绍,吓到双脚离地,“那那那……表兄……不是……太子……”千牛备身抬手让他稍安勿躁,解释道:“都是月中的事了,殿下还好。看来你们还没收到寺丞的信。”魏枫捂着心脏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寄出的?我倒也是来得匆忙,没顾及在中途截一下来信看看。”三人核对过时间后,终于对齐了这一方面的颗粒度。“最近确实有点忙不过来,殿下和我们都没空回应信件。莫说回信,来信都还没拆封。光靠寺丞代为禀报了。”大侄子边在前带路,边询问道,“长安情况可好?”魏枫抿了抿嘴,随口揭过:“进屋再说吧。”大侄子对此安排表示理解,点头应下。
屋中,军医早已出去备药,高崇武独自一身端坐塌前。房间为方便他休息而灯稀光弱,日光透过层层窗纱克制地投射在近处,止步身前,容他再三准备后,谨慎洞察。阖目反复深呼吸后,高崇武才缓缓睁开双眼,低头一寸一寸打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视线直到两侧膝头才找到着眼点,那两处被绷带包缠住狰狞创口,透出的血水之外,再无肢体存在的痕迹。高崇武深深吸进一口气,咬牙勉强止住恐慌的冲动,视线进一步向上半身转移。他张开双臂,在躯干两旁摊开一对不成镜像的怀抱。唯剩完好的左臂颤抖成拳。
“崇武,这世间武艺,形有贵贱,力无高低。”少时长老的谆谆教诲至今历历在目,“所谓名门正派,出手一来讲究要有辨识度,二来要彰显公道大义。如此当然甚好,不过并非不二之选。”
“于你我玄铁庶族,想要拜师习得那漂亮的招式,难度不亚于重新投胎。如此一来,声望身份反成拘泥累赘。我等面临的情景并非比武排场,而是生死关头。”彼时尚算年青的长老慈爱地抚过手边的每一个压腿练功的少年,语重心长道,“而在生死面前 ,只有强弱,不分高下。尔等只要相信自己这双手脚,习得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占据强势位的技艺便妥了,即便那有可能是极其阴暗狡黠、拿不出手的。”
“只要相信这双手脚……无论阴暗狡黠与否……”不知同门他人如何作想,但高崇武这大半辈子以来一直将之奉为圭臬。不论在外应对何种羞辱,他都能因此不作所谓,冷静发挥,用实力为自己和玄铁诸部宣誓正言。他一直那么相信,那么自信,即便是在遇到还是勤王的、年纪轻轻的李绍云,头一次彻彻底底地被出自名师高人的“漂亮”招数打到五体投地,他也只是就服了勤王一人一技,只是不再那么轻狂失度,开始回归内敛求知而已。
勤王也是个百里挑一的奇葩,对于玄铁诸部的行事做派接受良好不说,甚至两眼放光地认定他们是沧海遗珠、未被发觉的优势力量。虽然对方惊为天人的态度令高崇武在代表玄铁军正式加入其麾下时多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自那以后,在同李绍云征战国境四方、对垒各色人马时,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身上所流淌的、属于玄铁一脉的能力特征。勤王的肯定更让他坚信了自己信念的正确性——他们会亲手将李绍云送上宝座,将其从龙凤齐集的拥挤中脱颖推出,从所有正派名门中拼杀出一条血路。这就是他所信奉的堂堂正正。
而现在,高崇武没有失去他的信念,却失去了支撑他信念的手脚。如今他再无可能践行自己的大义。
“……”寂静到反常的屋内,高崇武再度沉重呼吸。他双眼死闭,眉头蹙紧,身形坚固稳定,只有胸腔时而震颤。
如果再让他回到火石当头坠落的瞬间,带上此刻苦痛绝望的明确知觉,拾起彼时青葱念想的清晰记忆,高崇武知道,自己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去,推开太子,以身格挡。
“呵……”一声哭腔尾调带出来的释然轻笑四两拔千斤地了结这场无声的自我哀悼。高崇武重新睁开双眼,热泪盈眶,悲喜掺半。认命放弃幻想而悲;屈膝捡起余生而喜。问题就在于,久经风霜后,他依旧活着,苦尽甘来时,他的子民会坚持到最后。
在生死面前 ,只有强弱,不分高下。
闻讯赶来的一众玄铁将士和刚得知具体情况的魏小郎君都期期艾艾地不知所云,临危受命的大侄子和千牛备身也纷纷看不下去地红了眼眶。这些年轻的后辈们尚未亲身通过如此严酷的洗礼,自然未具备这试炼而成的巨大心力,所以不知所措。高崇武自然不会任之迷惘。
“我无事了,现在感觉很好。你们各自回到岗位上去,都凑过来作甚?”高崇武对战友们微笑。“太子率队出海去了,”这是军医临走前告诉他的,而军医了解不到的是,“出兵几成?留守如何?谁负责支援?我的位置现在是谁坐镇?”一连串问题衬得也算身经百战的老战友们都呆滞得像个新兵蛋子。太子临出发前安排的玄铁副手以及大侄子、千牛备身、董将军长子反应过来,四人一一作答。魏枫也随即想起来意,用眼神示意他。高崇武心领神会,克制住抬起右臂的本能意识,举左拳于鼻翼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地安排玄铁军、董家军的两位负责人,以及代替他和诚辉坐镇营中的大侄子和千牛备身留下。其余人领命离去。
见高崇武留下他们,魏枫便知李绍云信任几人,于是终于得以开门见山地传达京中的危机。众人听闻龙体飘摇,纷纷震悚。可眼下太子还在前线,混乱中可以说是失联的状态,如何及时传达和响应这个消息依旧是天大的难题,几人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由于高崇武昏迷许久,既不了解京中动向,又不清楚太子安排,两耳听得乱七八糟,恍惚间才终于明白,太子不是与他同样的原因失联,而是之后选择了正面介入半岛争端,身陷困局。
所以说,为什么要以身犯险呢?高崇武不知道,如果算上千里之外,他已经不是这个问题的首创者了,甚至排不上榜眼。魏枫也开始焦头烂额地哀怨起来。大侄子、千牛备身以及两军统领由于支持太子的决定而接力似的试图说服魏枫,只是魏小郎君脑瓜灵、嘴皮溜、主意正,他们的游说效果欠佳。不过高崇武很快想通,再度释然,出言打破了屋内的僵局:“罢了。”他抬手叫停这场闹剧。“唉,说来我也不算震惊。就算我一直醒着,太子恐怕也早晚要说服我当下处置百济的。若是骈行他不出手,那才叫一个匪夷所思呢。”高崇武随即安排下去,“莫纠结了。既然大家都到齐了,我们想想怎么应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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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在遥远且看起来风平浪静的都城长安。尚未获知太子最新动向的武朵与圣人促膝长谈。李虑深不由得感慨武朵的沉得住气,冷笑他那更喜欢出其不意的新太子恐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耐性。武朵并未否认,只是轻声回应:“陛下所言不假,儿臣确实有此忧心。不过世事如我所料从来不是儿臣胆敢妄图的境界。”
“至于太子的行动,”武朵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微垂,嘴角扬起温暖的弧度,“倘若闻半岛异动而能做到不动声色,那他就不是骈行,而是麟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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