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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山河
韩非阙的指尖抚过新制量河绳的绞盘,二寸三的齿距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青芒。洛水裹着冰碴的寒风掠过河堤,将工部主事郑禹阴阳怪气的话语吹得七零八落:"韩大人这半分齿距省得好,倒像是给咱们工部量出了条通天河。"
"郑大人说笑了。"韩非阙裹紧狐裘,喉间的痒意混着赤铁矿砂的腥气往上涌。他不动声色地将咳血的帕子塞回袖袋,青冈木桩夯入冻土的闷响恰在此时传来——那声响虚浮得可疑,不似半月前验收时的沉实。
河工王栓子佝偻着背往夯坑里填芦苇絮,破袄袖口露出的手腕结着紫黑的冻疮。韩非阙的鹿皮靴碾过冰碴,靴尖突然挑起半把未夯实的填料:"王头儿,今春的章程是三层土夹两层砂。"
"回大人的话..."老河工扑通跪进冰水,混着砂砾的雪沫溅上韩非阙的袍角,"工部昨日新到的赤铁矿砂...砂质太轻..."
郑禹的鎏金暖炉突然砸在夯土上。韩非阙望着四散的银丝炭,恍惚想起五日前在户部看到的赈灾粮册——上等粳米的数量与这些炭火一样,落笔时都是沉甸甸的,落地便成了轻飘飘的灰。
"韩大人这是疑我工部以次充好?"郑禹的麂皮手套拍在丈量碑上,惊起寒鸦数只,"这赤铁矿砂可是经了钦天监祝祷的镇河砂。"
韩非阙的咳嗽终究没压住,喉间腥甜冲散了郑禹身上的沉香味。他扶着冰凉的碑石站稳,指腹摩挲着"大胤承平三年"的铭文。当年初任河道监察时亲手刻的字,如今倒像在嘲笑他——承平承平,河床下埋着的分明是十万流民的太平。
夜半的值房里,桐油灯将案头《河防要术》的影子拉得鬼魅般摇曳。韩非阙就着姜汤吞下第三副止咳散,汤碗底沉淀的赤色砂粒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金。屏风后突然传来窸窣响动,八岁的养子韩昭抱着量绳绞盘赤脚跑来,发顶还沾着枕上的荞麦皮。
"父亲,孩儿算出来了!"小童冻红的手指在舆图上比划,"若将齿距再减半分,整个洛水堤坝能省下四千三百两白银!"
韩非阙的手掌悬在孩子发顶顿了片刻,最终只替他紧了紧松垮的衣带。那册被墨汁污了的算术簿上,歪扭的字迹间夹着张糖渍斑驳的舆图——正是他上月与户部力争的改堤方案。
"昭儿可知,四千三百两白银能换多少掺砂的赈灾饼?"
更漏声里,韩昭的瞳仁映着跃动的灯焰:"能换...换爹爹少咳半声?"
梆子声撕破寂静时,韩非阙正将最后一份改堤奏折封上火漆。窗棂忽被青竹伞尖挑开,十七岁的白无垢翻进来,绯色裙裾扫落满案文牍:"韩大人还有闲心管什么齿距?朱雀门外饿死的流民,尸体把护城河都填平了!"
烛泪"啪"地砸在郑禹新送的请柬上,烫穿了"全鳝宴"三个泥金大字。韩非阙望着少女官靴上凝结的血冰,忽然记起她初入工部那日——也是这样挟着风雪闯进来,将半块掺砂的赈灾饼拍在他案头,饼渣混着泪痕糊了整本《法经》。
"白主事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罪当杖三十,流三千里。"白无垢的伞尖挑起他枕边药罐,"不过等韩大人咳死在这值房里,怕是连行刑的衙役都饿死了。"
五更天的雪粒子砸在瓦当上,像极了河工夯土时的碎砂声。韩非阙立在即将合龙的堤坝前,看着王栓子带人将最后一车赤铁矿砂填入夯坑。那砂色青中泛白,落在雪地里竟与流民脸上将死不死的灰气如出一辙。
"大人...这砂..."老河工皲裂的嘴唇沁出血珠。
"本官亲自验过。"韩非阙截住话头,官袍下的手紧攥着郑禹今晨送来的砂样。真正的辽东赤砂该沉似铁,而手中这抔轻若柳絮的砂土,怕是连孩童的纸鸢都载不起。
惊雷般的裂响炸开时,韩非阙正弯腰去扶滑倒的韩昭。他眼睁睁看着新筑的堤体绽开蛛网般的裂痕,王栓子撕心裂肺的"快跑"混着郑禹的狞笑被浪涛吞没。混着冰碴的洪水拍碎丈量碑的刹那,他本能地将养子推向高处的祭坛。
"抱紧浑天仪!"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清明。咸腥的河水灌入喉管时,他竟尝出了赈灾粥的味道——那日他掀了施粥棚,发现粟米堆下埋着整袋辽东砂。
韩昭的哭声像是从极远处传来。韩非阙在混沌中触到段浮木,上面钉着的青铜罗盘泛着幽光。他拼尽最后气力将罗盘塞进木缝,刻着"荧惑守心"的盘面突然映出郑禹的脸——那人在溃堤处抚掌大笑,官靴正踩着他昨日批注的《治水疏》。
"父亲!!"
韩非阙最后看见的,是韩昭被工匠拽上祭坛时抓落的半截袖角。绯色官袍在浊浪中一闪而过,白无垢的青竹伞如断翅的鹤般坠入洪流。他想笑,笑自己终究没能量清这河山,笑出来的却是大团猩红的血沫,将浑天仪上的二十八宿染得狰狞如鬼面。
承平三年的雪,终究没能盖住三川河底的三万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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