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身可饲魂

　　关押玄真的地方是地下深处。

　　据说此处有封炁石镇着，专门关押境界极为高深之人，使其与常人无异。
　　也不会有人在此处被关押太久，一般关个十天半月，总要有些做法，基本就是斩草除根，免得夜长梦多。

　　此时，只有玄真一人被关押在此处。
　　因此陈由己便可以显露她的气势汹汹。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地就到了通往地牢的甬道中，阿云的声音响在耳旁：“沿着这里一直走，就能看到他。”
　　陈由己就按着阿云的话，往前直走。

　　看到玄真的时候，她恍然间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似乎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地牢之中，他面上仍一派安然，似是既无悲也无喜，仅仅是微闭双目，默诵什么。只不过不知他的念珠是不是被收走了，他没有持念珠，只结了正定印。
　　他往日的僧衣被换了，身着囚服。不过陈由己觉着，他穿囚服和穿僧服也没什么差别，他就如同静默而岿然不动的高山一般，衣裳于他只是身外之物。

　　大概是听到了陈由己的脚步声，玄真睁开了眼，看过来。
　　他的眼睛幽深如潭。
　　陈由己愣了一下，随即提起气势，竖起了眉毛瞪着他，一边恨恨地往前走。

　　玄真站起身来，看着是要迎一迎陈由己的样子，却只是站在原地，没有朝陈由己走过来。

　　走到近前，玄真先开口：“陈施主怎么来的？”
　　听他还是平平静静、波澜不惊的声音，陈由己皱起眉头，质问道：“是不是有物我境的大能者来找过你？”

　　说着，她席地而坐。
　　“施主，地下寒凉。”玄真道，然而他只着了一件单衣，一时间倒是有些不知该如何了。

　　陈由己穿得比玄真多上许多，然而一坐下，也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意侵入，却只嘴硬道：“你别岔开话题。”
　　“好。”玄真道，也跟着坐下了，“如施主所说，是有物我境大能者来找过贫僧。”

　　“她要救你出去。”
　　“是。”

　　“你不愿意？”
　　“是。”

　　“她说你是怕牵连到其他的僧人？”
　　“是。不仅是其他的佛家人，还有地牢看守。”

　　陈由己将她之前准备的话说了一遍，说正逢新政之时，皇帝必然也是希望安定而非动乱，希望多助而非寡助，故而未必会牵扯到其他出家之人。
　　至于那地牢的看守，陈由己道：“地牢之中有封炁石，为的就是防止你运炁而逃出地牢，如今那物我境的前辈已经帮你破坏了封炁石。既然封炁石已坏，你能运炁了，那逃出去也是理所当然，皇帝要怪只能怪那封炁石坏了，怎么怪得到看守头上去呢？”

　　玄真道：“关于此事，前辈已经告知贫僧，然而贫僧以为，既然封炁石已坏，则圣上必然会追查封炁石被毁的始末，亦会揣测封炁石是为救贫僧而被人为破坏。若此，封炁石被毁之事必然有人会被追问。”

　　“我也知道那封炁石，封炁石可没那么容易被毁。只有入了潜显境，且对封炁石熟悉之人才可能损毁封炁石。再不然就是入了物我境的大能者，然而世间有多少人相信果真存在物我境之人也难说。那整日值守在地牢之外的，不过也就是些虾兵蟹将，哪有这个能耐能毁了封炁石。”

　　玄真摇头：“玄戈卫统领与副统领皆入了物我境。”
　　陈由己道：“那玄戈卫的领头哪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能进入玄戈卫要不就是与皇帝沾点儿亲戚，要不然就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你一个……平常的和尚还用得着担心他们？”

　　“施主认为若是我离开了地牢，此事便会不了了之吗？”
　　陈由己心中其实也并不确定之后事情究竟如何发展，但她不在意，昧着心道：“对。”

　　“可贫僧以为，封炁石被毁、贫僧离开，则此事必然要有人担责，至于究竟是不是此人所为、甚至此人是不是真的入了潜显境都可以不追究，但终归要有人担下此事。”
　　“贫僧过去既然食了靖朝的粮食，既然这粮食是圣上所拨下、是百姓所耕种的，那贫僧今日便不能走。贫僧若是走了，便是抗了圣上的旨意，也是致使无辜之人替贫僧担责，贫僧不可如此为。”

　　玄真说得坚定，陈由己听得焦躁。她绞尽脑汁道：“……你想想义庄门口聚的那些人，你想想那因为给那什么寺捐了钱，要在你身上讨回来的两个人，他们哪里就值得你用性命去替他们了？”

　　“本师释迦牟尼佛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何况无辜之人乎？贫僧见过不少人本性纯良、乐善好施；若施主以为他们不尽良善，贫僧以为也是仓廪空虚、衣食不足之缘故。”

　　陈由己本想再说些什么好把玄真呛回去，然而听到玄真又说：“正如施主亦是重情重义的善良之人，当初在血月宗却是身不由己才结下业障，如今那位物我境的前辈已经告诉贫僧，施主可以上到洞天山，从此隐居避世、不被世间恩仇所扰，贫僧也为施主感到欣喜。”

　　这一番话几乎让陈由己无言以对。
　　她心中不无嘲讽地想：“你倒是为我打算好了。”

　　好一会，陈由己方才道：“那……那皇帝，他杀你只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威权，你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事情丢了性命呢？”

　　“世间之事皆是因缘和合，事已至此，贫僧业已接受，施主也勿要为贫僧打抱不平了。”
　　陈由己冷笑一声，道：“你接受得倒是轻易。你不想想这样的可能——若是皇帝看到这封炁石被毁，你不见了，或许回以为是佛法有什么异能，从此重新开始信了佛法，信了天意对佛家的偏私，也不愿再造杀孽了呢？”

　　“圣心难测，贫僧只怕牵连其他人，故而不敢赌这样的可能。”

　　陈由己觉着这人就如茅坑里的石头一样。
　　好不容易又想了说辞，道：“……你不肯出去……其实也是让皇帝造下杀业，不是吗？若是你回去了，或许反倒是让皇帝少杀一人，能积下些阴德。”

　　“圣上之将所为非贫僧所能预测。即便可能如施主所说，贫僧亦不能令此事牵连到无辜之人，若有人要因此事而死，以平息圣上的怒火，那此人该是贫僧。”

　　陈由己愣了一会，终于没有再可以劝他的了，忍不住骂道：“你真是……有毛病、痴蠢糊涂蛋、榆木脑袋！”

　　没想到，陈由己骂了这几句出出气，竟是让玄真笑了。
　　陈由己还是第一次看到玄真这样疏朗的笑。

　　她想起那夜里，月光落在玄真的唇角，被她瞧了两眼，他就收起了笑，好像觉得笑起来也是不应该的。
　　之后也是如此，几时这样清旷洒落地笑过？

　　她瞪了眼恶狠狠地问：“你笑什么？”
　　“贫僧笑施主有话便说、率真可爱。”说话的时候，他幽深的眼睛里笑意未散。

　　陈由己一时语塞，当下是继续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又是呆愣片刻，她重新积聚起气势，道：“死到临头，你还有闲心说这样的话！我看你果真是病得不轻。”

　　玄真道：“佛曾问沙门‘人命在几间？’沙门对‘在数日之间’、‘在饭食之间’，即人这一生生命在多长时间内，不过几日间、一顿餐饭的时间，这足以体现生命之无常，然而最终沙门答曰‘在呼吸间’，这却更切佛意。世间万事迁流，瞬息万变，有生便有灭，贫僧早已知晓，施主不必为贫僧挂怀。”

　　又道：“施主过去身不由己，如今有了前辈相助，寻到了新的道路，便该抛却前尘往事。贫僧祝愿施主从此身能由己、心无忧惧，一生平安喜乐。”

　　陈由己见玄真笑得轻松，她却沉重。

　　想来不过几日之前，她还被所有人喊打喊杀，觉着她自己的生路是走到尽头了，不曾想，一场地动，天翻地覆。
　　而在义庄时，她还担心着玄真要被她连累，如今却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她的眼前铺展开来一条新路可走，而玄真好像是求生无门了。

　　那时候，即便她自己个儿活不成了，她也想把玄真摘出去。眼下，她自然不能就这么被玄真的三言两语打发回去。

　　她道：“照泉一直很依赖你，若是你死了，他该多伤心……”

　　“生老病死、爱欲别离是世间人皆会遇到的，即便不是现在，也是在日后。”

　　陈由己无语。又用他师父道：“那你师父呢？他一把年纪了，如今受了辱，接下来要是听到你的消息，他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吗？”

　　“师父已然堪破生死，心如明镜。死，不过是再入轮回，或者终得涅槃寂静，既然如此，又何须为贫僧的生死而大喜大悲。至于照泉，若是他太过伤心，便是他还未曾领悟佛法真意，还需得勤加修习参悟。”

　　陈由己她自己对生死的执念还没有尽，即便知道玄真原为别人舍了他自己的性命，毕竟她觉得生乐死苦，所以怎么都没想到玄真会说什么伤悲是领悟不够。
　　一时不说话。

　　于是玄真竟下了逐客令：“施主，地牢此处寒凉，不如早些回去。施主既然能来这里，自然也该有回去的方法。恕贫僧不能送施主了。”

　　“好，”陈由己皮笑肉不笑，“法师既然夸我一句率真可爱，那我也不瞒法师，你说我大概是能出得了这地牢。”
　　“是，我是走得了。不过，”陈由己顿了一下，“我与前辈说，若是你死了，我或许便不上洞天山了。”

　　此时，玄真诧异地抬眼看着陈由己：“为何？”

　　陈由己没有回答，自顾自说道：“眼下我算是下了心了，若你果真死了，我也就真的不会上洞天山。”

　　玄真道：“施主切莫如此。”

　　玄真像是还想说什么，陈由己打断了他：“非但如此，我告诉你，你师父，智严法师，其实是我的杀父仇人。若你今日不和我一同出去，我即刻便动身去找你师父，找他报仇！先杀了他，再去杀别人，我看不顺眼的人！”

　　“无论如何，总归会有人因你的决定而死。究竟怎么选，快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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