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尘难渡仙

　　应来仙低头苦笑，“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陈闻和江妳将几人请了出去，留下方知有和谈从也还在。

　　云州月脸上多了几分不忍，“你的母亲本名青女，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只有十岁，只是匆匆一眼，得她所救，后来……”

　　云州月迟钝了一下，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不知道应来仙是否能承受得住。

　　“前辈直言便好。”应来仙扣着茶盏，说：“关于我娘亲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云州月迟疑片刻，说：“后来我闯荡江湖，认识了叶霁，那年我十七岁，我们一起闯荡江湖，直到一次意外分别，再次相遇，我见到了青女。”

　　他再次见到那人时，青女已经成为了好兄弟的心上人。

　　“八年过去，她的模样丝毫没有变化，我在她身上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内力。来仙，你的母亲不是普通人。”

　　谈从也倒了杯热茶给应来仙暖着身子，方知有对这事只是微微抬眸，没作反应。

　　应来仙触碰到温热，他回了神，轻声道：“我知道。”

　　他在雾州见到的阿文祖母已经将事情告诉了他，但云州月说出这话，又多了不少信服力。

　　“点石成金，抬指化雨，青女无所不能，她很少展现她的能力，这天下觊觎强者的人太多。”

　　应来仙一直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如今终于能问出来了，“她嫁给那个人并不开心，竟然有能力，又为什么……”

　　又为什么心甘情愿被困，直到郁郁而终。

　　这个问题似乎也难住了云州月，他一时无言，只是盯着屋内一直点着的暖炉，眸光颤了颤，“青女说，她是喜欢叶霁的，她本身就是为了叶霁来，只是老天爷开玩笑，她归不了家。”

　　青女是自由的，她恬静温和，又美艳张扬，她随着风而来，最后也被一阵风带走。

　　她是自由的，即使被困高楼，她也要心甘情愿。

　　“叶霁本身性格极端，在两人表明爱意后便将人带了回去，完成大婚，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叶霁偏执极端，他开心时可以是恣意潇洒的少年，不悦时可以将所有东西摧毁，在他眼中，青女是他的所属物。

　　“这样的人往往在情感上极大不自信，更何况青女是那般的出色，他将青女困在那四方高楼，若是对方不愿，他也是困不住的。”

　　应来仙想到了江云渺说的，青女在他出生后到过云辰，去祭奠故人。

　　“难怪……”应来仙底下头，嗓子眼发疼，他轻笑一声，嘲道：“难怪他会选择在那一天下手。”

　　青女不在，叶霁怕是魂都丢了。

　　云州月抬手温柔地安抚着他，“你和你母亲有五分像，特别是这双眼睛。叶霁不会寻找自身的原因，他只会觉得青女厌倦了他，便选择离去。”

　　所以他将怨气发泄在与青女相似的应来仙身上。

　　分明是那个人的孩子，可却连她的半分都比不上。

　　“叶霁的实力涨得如此之快，那是青女带给他的。”云州月也只是在猜测，但大差不差，“青女也一定为你留下了什么，那是叶霁一直在寻找的。”

　　应来仙对上方知有的眼，他从前觉得，上天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方知有，可是如今，云州月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青女留给他的会是什么？

　　是不断的轮回，回到过去，重蹈覆辙，一遍一遍受着折磨。

　　或许她的初心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反悔的机会，可对应来仙来说，却是万劫不复。

　　他情愿将这机会给了叶霁，换得平生安稳。

　　“他想要，也是拿不走的。”应来仙捏着手中的折扇，这柄扇子陪着他风霜雨雪，如今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往事种种，我会一点点回报回来，我是应来仙，不是叶倾。”

　　他要叶霁拿了命来还他先生的命。

　　恨意没有那一刻如同现在这般达到顶锋，应来仙感觉到怒火在燃烧，他不再拘泥于从前，但从前的仇恨他会一一报复。

　　“阿娘曾经说，叫我不要恨他。”应来仙枕着头，呼出的气都是微弱的，“我不是她，做不到如此大义。”

　　青女爱叶霁，所以甘愿折断双翼留在那四方囚笼。

　　应来仙对他只有恨，他蹉跎半生，轮回数次的恨意叠加，唯一剩下的一点亲情也被叶霁亲手扼杀。

　　他要为先生报仇。

　　为此前重重，叫叶霁全部偿还。

　　谈从也压着他的手背，将那冰凉的手握上。

　　应来仙指节抽了抽，他觉得是那样的冷，火炉烤着，也暖不起来。

　　“我信这世间有仙人。”少年沉默良久突然开口。

　　方知有神色怅然若失，他知道应来仙改变了自己，抛弃了过往，他要为自己谋条生路，为他们寻一线生机。

　　“可仙人不会存留于世。”

　　应来仙额间的朱砂痣愈发鲜红，他抵着眉心，指尖正按在上面，“更不会窥探这世间的疯子，比如叶霁，他早就失去庇佑了。”

　　云州月不动声色勾了勾唇，他在应来仙的身上瞧见了几分青女的影子，那位勇敢坚韧，悲悯世人的仙人。

　　红衣如火，青女却冷得像雪。

　　就像如今的应来仙。

　　“叶霁如今已经疯了，他不会放过和你有交往的任何人。”云州月意有所指道：“他希望看到你痛苦，因为青女是在意你的，只有你痛苦，他才觉得青女会因为那么一丝内疚回来看他。”

　　可青女早就死了，至少死在了这片土地上。

　　应来仙还记得下葬那天，她身上冰凉的体温，苍白的面容，冻得人发寒。

　　“叶霁想要什么，他会自己来拿。”

　　咔嚓一声，手中折扇被掰开，应来仙摸索着其中的刀刃，剑锋流利，这是先生留给他的东西。

　　“前辈即是他的故友，便不必在此停留。”

　　云州月不是叶霁的对手，这是他早就清楚的事。

　　“我更是青女的朋友。”云州月恍惚一下，“我还记得，青女大婚那日说的话。”

　　三人一齐看向他。

　　云州月轻叹一声，天下第一的人也有悲伤的时候，“她说世间万物自有定数，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定数。”

　　仿佛看到红衣女子在跟前，一字一句说着这些话。

　　云州月笑了笑，说：“我当时还在想，这才大婚，她如何想得那么长远。”

　　青女或许早就看到了未来，见到了应来仙悲惨的一生。

　　可她还是说——

　　“别怪你的父亲。”

　　一如她也不怪叶霁，不怪两人相识相爱，再到阴阳两隔。

　　应来仙不是青女，做不到心无旁骛，他早就成了孤舟上的浮萍，烂泥里的野狗，血海里的尸骨。

　　“我不怪他。”应来仙说着，好像是在回复那位美丽的女子，“我恨他。”

　　恨比爱更长久，所以他比青女更能记住叶霁，他恨叶霁，恨他将自己的无知无能加注在自己身上，也恨像叶霁的自己。

　　对于这一切，他同样无能。

　　“如果……”

　　应来仙嗑着眼，疲惫地靠在了谈从也的肩上，“如果有一天，能再次见到她，我会告诉她，我恨那个人，她一直深爱着的人。”

　　他似乎梦魇一般，说：“竟然那么爱她，为什么不去陪她。”

　　云州月一惊，方知有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来仙……”

　　应来仙抬手制止他的话，“不算晚，阿娘不想见到他，但他总得走一趟地狱为自己恕罪。”

　　他自己也是一样。

　　“青女是希望你不被束缚，她说希望你的命数由自己来定。”云州月说着，连自己都不确信了。

　　他不知道的是应来仙历经多次轮回，命数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了。

　　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下来，他的命数是恒定的，来受苦的。

　　“我……”应来仙张了张口，说：“我会亲自取了他的命。”

　　用来陪葬过往。

　　云州月轻叹一声，要取叶霁的命何其困难，青女眷顾他，他便能到如今的境界，谁人都比不上。

　　但他没说，少年此刻就只有恨意，除却这些，怕是活不下去。

　　“关于青女的事，我知道的就这些。”云州月没有细说其中的事，很多事情廖廖数语就能说通，“但知道她故事的人不会只有我。”

　　青女或许早在很久之前，就踏上这片土地了。

　　“多谢前辈告知。”应来仙轻声道：“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

　　“你是一个好孩子。”云州月痛心疾首，“若非当初我去晚一步，或许就能见到你。”

　　他一直认为长叶殿无人生还，连着叶霁一块葬死在火海中。

　　直到应来仙这个名字横空出世，短短一年涌动江湖。

　　他在城内看到了此人的画像，那一刻，恍惚间瞧见了青女。

　　他便知道，有关青女的故事还在继续。

　　“前辈的恩情应当还在我阿娘身上，我不是她。”应来仙说：“她希望我不要怪他，但她把怨恨留给了我，我会连带着她的那份一起还回去。”

　　他在关于青女的故事中看到了两人爱情的冰山一角，只是那么一点情谊，就叫青女甘愿停留，叫叶霁失了心智。

　　应来仙看向谈从也，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眸同样回看着他。

　　两人都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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