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信

　　林既明离开秘密基地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白天下了很久雨，空气湿漉漉的，吸进气管里有些凉。

　　林既明慢慢往前走着，腿上还是没有多大劲儿，几步路就有点打摆子。

　　地界偏，马路上一抹黑，从东甩到西，没看见出租车。林既明便摸出手机，准备叫一辆车来。

　　就在这时候，左边路口拐过来一辆黑车，车灯很亮，刺到林既明的脸。

　　林既明下意识眯起眼睛，扭头看过去——他僵住了。

　　那是......林远征的车牌号码？

　　林既明不可思议地抬起头，隔着车玻璃往驾驶座看了一眼，虽然光线太刺，看不太清，但那人就是林远征。

　　果然，车子在他跟前停下，“咔哒”一声开锁，然后林远征偏过身，推开了副驾驶的门。

　　林既明张了张嘴，发不出来声。

　　林远征的表情很复杂，犹豫了片刻，又清了三次嗓子，终于说：“上车吧，我们回家。”

　　林既明在车门前站了足有两分钟没动。林远征也不催他，少见得这样有耐心，就坐在车里看着林既明。

　　林既明终于动弹了，他上车坐下，手打哆嗦，车门关了两次才关上。

　　林远征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侧过头仔细看了看林既明的脸，有些别扭地伸手探了下林既明的额头。

　　林远征顿了顿：“就像张前说的，你退烧了。”

　　“张前？”林既明猛地扭过脸瞪着林远征，“你见到张前了？在这里？你和他说了什么？”

　　他本来应该先质问林远征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知道秘密基地。但林远征先提了张前。和张前相比，其他问题都不够紧张。

　　林远征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提到张前，林既明就会有反应。

　　这几天林远征也试图想和林既明聊聊，但跟林既明谈心......对他来说，光是想想就难度巨大。他找不到突破口，就张不开嘴，吞吞吐吐讲不利落，当然得不到林既明的任何回应。

　　“我下午三点多过来的，一直在楼下。五点多的时候张前下来了，敲了我的车窗。”林远征说。

　　林既明心脏胀得厉害：“......他主动下来找你的？”

　　他就说，张前怎么可能丢下生病的他自己离开？原来是为了......

　　这人到底......到底还能多......林既明抠不出形容词了。抠干他的心肝，也抠不出来。

　　林远征也没少寻思，表情变化很明显：“是。他自己下来找我的。不得不说，他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林既明死死咬住后槽牙。

　　林远征看林既明的样子，心里格外受伤，他叹口气：“你放心，我没对他说什么难听的话。”

　　“都这个地步了，我还能说什么。”林远征仰在驾驶座，很疲惫，“在你心里，我除了对家庭不负责任，还没有心，没有感情，是吗？”

　　林既明飞快垂下眼睛。

　　“张前说他相信你，要我也相信你，他说你没有我想得那么脆弱。”林远征深深地看着林既明，“很讽刺吧，我还不如一个小男孩了解你？”

　　林既明还是没说话。

　　“你租这地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刚租的时候就知道。”林远征声音轻了很多，像是怕吓到林既明。

　　林既明抿着嘴唇，没抬眼睛，但手在裤子上抓了一下。

　　“我想着，你是讨厌我们家，讨厌我。”林远征也扭过脸直视前方，不再看林既明，“所以我尽量少回家，尽量让你自在些。”

　　林远征：“多给你钱，给你空间，你想租房子，想有自己的秘密，想玩，想放松，都随你，我都由着你。”

　　林远征：“只要你能好起来。慢慢释怀你妈妈的死。”

　　“但我错了。”林远征顿了顿，“你没有释怀，那事儿一直梗在你心里，反倒越来越严重。”

　　“我真是蠢。一个孩子失去了妈妈，那是妈妈，多少年能释怀啊。”林远征闭上眼，最后的尾音像是哀叹。

　　“你释怀了吗？”林既明突然问，“你放过自己了吗？”

　　林远征一愣，脸色刷一下煞白。过了一会儿，他僵硬地摇了下头：“没有，我没有。”

　　他没有。如果他原谅了自己一星半点，他何至于害怕面对林既明，他何至于在林既明这里束手无策。他何至于......这么多年，他每一年都会去连桦的墓地，他从没告诉过林既明，就算工作再忙，深更半夜他也会赶过去看一眼。

　　可每一次，他都是空手去的，他连一朵花都不敢给自己的妻子带。他孤零零地站在连桦的墓碑前，不敢说话，不敢红眼睛，不敢离得太近。

　　“对不起，既明。”林远征沉沉地说。

　　“别跟我说对不起。”林既明慢慢捂住自己的脸，“别再说了。”

　　空气沉默了。这沉默仿佛能杀人。

　　“嗡嗡”几声震动，林既明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终于打破了这将死一般的胶着。

　　林既明用麻木的手掏出手机看。是张前的微信。

　　开心果：“醒了吗？”

　　开心果：“到家跟我说一声。”

　　开心果：“我不想打扰你，害你更难过，但我真的忍不住了。体谅我一下吧林既明，让我安个心。不然今晚睡不着了。”

　　“张前？”林远征问。

　　“嗯。”林既明指腹轻轻划着屏幕，“他怕我跟你吵架，所以又给我发了微信。”

　　林远征的手在方向盘上用力握了握，像终于做了个困难的决定：“你能不能......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趟美国？”

　　“什么？”林既明皱眉头，“什么意思？”

　　“我......”林远征紧紧观察林既明的反应，“我在美国有朋友，认识很好的心理医生。”

　　林既明一愣：“这个时间？”

　　他提醒道：“快高考了。”

　　林远征摇摇头：“没有什么比你重要。”

　　他这一句不假思索，冲口而出，说完父子俩都怔了怔。

　　林既明用拳头抵住下嘴唇：“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

　　“有点奇怪吗？”林远征无奈道，“的确有点奇怪。但我早该这么说了，我只希望还不太晚。”

　　林既明总算抬起头，直视林远征的眼睛。

　　“我们可以慢慢来，我问过医生，换个环境，对你来说会轻松很多，也更容易接受心理治疗。”林远征继续说，“高考如果赶不上，可以休学，这没关系的，你也可以在美国上大学。”

　　林既明又皱起眉头：“我不会在美国上大学，我不会和张前分手的。”

　　林远征嘴唇颤了颤：“我没有......让你们分手。”

　　林既明觉得今晚的林远征不正常。不正常得太让人意外了。

　　尽管林远征说得含糊，说得艰难，也没有明确表示同意林既明和张前在一起，但他似乎不会再反对了，这是个极大的让步。

　　“你也可以再回来高考。”林远征说，“具体怎么安排还要看你的治疗情况。”

　　“你陪我去？”林既明忽然问。

　　“嗯。”林远征说得很肯定，甚至有些过分郑重，“我会暂停所有工作，陪你去。”

　　“暂停所有工作，你做得到？”

　　“我保证。”林远征说。

　　林既明歪过头，额角磕到冰冷的窗玻璃上。

　　“你也不想一直这么下去吧？”林远征很担心，“心理问题不能忽视，更何况已经影响到了你的身体状况，我怕拖久了，对你的伤害更大。”

　　林远征：“哪怕能让你缓和一些，真正放松一点也好。我和医生聊过才明白，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可以痊愈，其实从来没有。”

　　林远征：“旁人看着轻松，其实很艰难。”

　　是啊。心里障碍不是矫情。是病。是生病了，身不由己。没有人愿意钻在死胡同里，折磨自己，折磨身边的人。

　　未尝他人苦，不懂他人伤。每一下疼都是结结实实的，挨在谁身上，谁才会溃烂。并非别人见的想的那样轻易，说愈合就愈合，说结痂就结痂。

　　疤痕是最悲伤的东西，因为每一道疤代表了一份不会被真正理解的痛苦。那是渡劫。

　　林既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疤。

　　“我喜欢这个疤。”

　　张前这么说。张前总说的是“喜欢”，而不是“理解”、“规劝”这种扯淡的东西。张前总是相信他会勇敢地往前走，走出来，却从没要求他放下，遗忘。

　　张前尊重他的伤疤，信任他的未来。

　　林既明眼睛有点热。热得过分。他怀疑自己可能又要发烧了。

　　“你......”林远征没敢再多说，怕林既明不愿意，他逼紧了，反而有不好的效果。

　　“我想想吧。”林既明闭上眼睛，窝在座位里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爸，先回家吧。”

　　“好。”林远征打响了汽车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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