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

　　在艾森醒来之前，安德烈、洛斯和波达罗克已经在楼下等了8天，期间见证了医生和护士们在楼上的房间进进出出，偶尔还会听见医生喊，心脏起搏，准备。一！二！……安德烈和洛斯心事重重，只有波达罗克在担心每天叫什么外卖。

　　“你觉得他能活下来吗？”洛斯又一次问安德烈。
　　安德烈看了看他，没回答。
　　对面的波达罗克正翘着腿翻手机，“披萨吃不吃？”
　　洛斯疑惑地转头，“医生是你联系的，他们在上面忙生忙死，你倒是悠闲。”
　　波达罗克一听放下腿，向他们凑了凑，“这事要是让我决定，”他向楼上瞥了一眼，“就没必要救了，换个新的更方便。主要是艾森感冒的时候向教会发了信号，他们先送我来看看感冒的影响程度，必要的时候……”他比了个枪的姿势，“不过他奄奄一息毕竟没死，普鲁伊特神父要医生们救。那就救咯。”
　　安德烈向楼上看了看。

　　洛斯连连点头，“我现在，骑虎难下。他活着，我没好果子吃，所以我已经让妖精出去躲了，少了直接证据，厄瑞波斯也不好直接判我死。……他妈的，他也不需要证据啊。还是死的好。”
　　波达罗克拍拍他的肩，“那你干嘛不跑？”
　　“不敢啊，他要是活下来，睁眼看到我我还有舌头可以解释。如果我跑了，”他看了眼安德烈，“这事可就全扣我头上了。你要知道，被厄瑞波斯盯上，我就完蛋了。”
　　波达罗克不以为意地靠回沙发，“确实，这个活下来应该也不会待见我，我当时以为他会死，踩爆了他落在地上的那颗眼球，估计装不回去了。”
　　“但咱们都是小事，他本来也没指望我们能对他多好。”洛斯看向安德烈，波达罗克也跟着看过去，“有人更集火。”

　　安德烈终于转过头看他们，叹口气：“我还是跑吧。”

　　洛斯鼓起掌：“好主意，你跑吧，天上地下他找不到你，也不可能叫你来你就来，你又不像我，不是他的奴隶。”
　　波达罗克点头：“也是，你跑吧，你跑了的话，他活下来肯定忙着恨你，不会再记挂他的眼球了。”
　　洛斯大力赞同：“不恨我们，我们就安全了。”
　　楼上又响起医护焦急的脚步声。

　　第八天，安德烈决定还是跑路。洛斯迅速为他收拾好了背包，波达罗克非常不情愿地给了他一点钱。医生从楼上走下来，“请问谁是家属？”
　　波达罗克走上前去，“我是艾森最好的朋友。”
　　医生看看他年轻的脸，转向了安德烈，“手术两天前就已经完成，但人却一直没有醒来。有可能……”
　　“什么？”
　　医生叹口气：“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排斥。或许亲近的人去看一下比较好。”

　　波达罗克和洛斯同时退后一步。
　　安德烈：“……”
　　医生给安德烈让路，“请。”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向楼上走，顺便把剩下两个人一起拽了上去。

　　他们进了门，站在艾森床边聊了半天的废话，也没见艾森有任何反应。但就安德烈发表告别宣言后，艾森猛地睁开仅剩的右眼，心脏监视器上曲线突跳，医生们上前为他输氧。
　　安德烈他们被挤到最后，共同回忆起艾森的目光，干咽了一下。
　　“我觉得……”洛斯终于第一个开口，“我们三个一个也跑不掉。”

　　***

　　艾森虽然醒来，但直到他愿意见人还是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们三个见不到艾森，偶尔可以听见艾森在楼上发脾气，医生护士都很头大。安德烈大概能理解，艾森这样宁为玉碎，完美主义的人，不仅要接受一场失败，还要接受失败留下来的后果，比如受伤的身体，以及失去一只眼睛的容貌。
　　某天晚上安德烈睡不好出来走，听见楼上艾森的房间有摔东西的声音，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走上前看看。
　　艾森房间的门没有关，安德烈轻轻地推开，艾森反应很快，猛地转过头，他正捂着那只空眼，表情愤怒悲伤，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安德烈慢慢走近他，伸出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放在他背上，看着艾森稍微松弛了一些。
　　艾森脸色苍白，咬着牙，头顶血管都显了出来。
　　“很疼吗？”
　　艾森点点头，又指指柜子，安德烈从里面翻出烟。这东西确实可以帮助缓解。
　　“这会上瘾的。”
　　艾森一听，打开他的手，自己去拿，安德烈见状只好道：“好吧，我来。”他点上烟，递给艾森，看艾森抽了一口又咳嗽一下，慢慢顺畅起来以后才在烟雾中放松了一点。
　　艾森叼着烟，蜷缩着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目光空洞，漂亮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像一块玻璃碎掉，折射出多种复杂情绪，但眼睛却空空如也，烟灰扑簌落下。这姿势让安德烈想起了自己万念俱灰的那个时刻。安德烈伸手摸他落在肩膀的头发，艾森动了动身体，胸口露出伤疤，他冷冰冰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疤痕，用一种嫌弃的目光。

　　安德烈俯身看了看，在他耳边说：“让我看看你的疤。”
　　艾森没有反应，安德烈扫了一眼他全身，又继续说：“艾森，你想不想纹身？”

　　艾森决定在伤口周围刺青，主要是左腿从脚踝到大腿，以及右肩膀、锁骨到刚露出脖子一点的区域，都是受伤比较严重的地方。操刀人是安德烈。
　　“你还会纹身？”艾森低头看着安德烈埋在他两腿间，姿势有点尴尬，但安德烈秉持专业态度，很严肃地推开他一条腿。
　　“我会的东西还很多。”
　　“流浪汉，手艺人。”
　　安德烈点头，“确实，饿不死。”
　　艾森低头看着安德烈专注地用水性笔在自己的腿上画，眉头微微皱起来，唇线抿着，很认真的样子，于是用食指戳住他的眉心，安德烈抬头看他。

　　两人毫无缘由地对视了几秒，照他们之间的烂账，此时应该大吵一架，算算谁对不起谁，谁先背叛谁，如果不是伤到心，账再烂也好算，但假如要往深处挖，挖到底终会发现分崩离析。所以轻易不开这个头，开了必定收不住。
　　今晚风轻云淡，别提了。
　　以后再说吧。

　　于是安德烈低下头，按住艾森的膝盖，画徜徉的云纹鬼符。
　　他在腿下工作，又在艾森脸边工作，两人都不发一言，但暧昧被一种深沉的气氛取代。
　　安德烈能感觉到艾森心里风起云涌，在经历某种重大转变，他有预感，这和自己有关系，但是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确认艾森可以进入复建后，医生护士们就撤离了，走之前对安德烈、洛斯和波达罗克仔细交代了护理注意事项。
　　这三人也确实跑不掉，还有一个跑不掉的证明是，已经被洛斯指示离开的妖精，被艾森随便勾勾手指就叫了回来，叫去楼上的阳台说了几句话，就又让他走了。
　　洛斯紧张地走过去问妖精：“他问你什么了？问到我了吗？你没把我卖了吧？”
　　“没有，”妖精摇头，“他什么也没问，就让我去找个东西。”
　　洛斯稍稍安下心，转头就看见阳台上，艾森宽大的病服被风鼓起来，背靠着阳台的栏杆，一手搭在栏杆上，一手捂住自己失明的那只眼睛，弯弯嘴角朝他笑，洛斯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妖精不知道洛斯忐忑的心态，一把抱住他，“我会想你的！”
　　洛斯懒得理他，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把人推走了。

　　整栋房子就剩他们三个人和艾森的时候，他们听见楼上一声门的响动，三人打个激灵，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艾森要下来了！
　　他们听见艾森的脚步声，因为一条腿受了伤，还伴随着拐杖的声音。
　　他下来，从他们身边进来，带来一阵花香和酒精味，坐在了他们对面的沙发上。

　　艾森把拐杖随手丢在一旁，掸了掸病服，推了一下头发。
　　“躺了好多天，我气色是不是很差？”他问道，“洛斯，你觉得呢？”

　　“太客气了，怎么叫名字呢？叫羊驼就好。”洛斯站起来想给他倒水，艾森懒洋洋地抬抬手让他坐回去。“我觉得气色挺好的啊，白里透红，非常健康。你们觉得呢？”他用肩膀撞旁边两个人。
　　“挺好的……”“挺好。”

　　艾森全当没听见他们说话，继续：“正如各位所见，我浑身上下都是伤，需要复建，接下来就麻烦各位了。”
　　“不麻烦……”“太客气了……”

　　“所以我的安排是，”艾森打断他们说话，“安德烈负责饮食起居，你们两个陪我消遣。”
　　波达罗克一愣，“消什么遣？我可是神父。”
　　“首先，给我搞台游戏机来。”
　　洛斯打了个响指，“这有什么问题，交给我。”
　　“然后你们得陪我通关。我打游戏的时候脾气不是很好，而且操作水平非常差。”
　　“……”

　　安德烈插话：“我不打游戏，不太好陪你吧？”
　　“你不用，”艾森倾了倾身体，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看他，“你年纪大了，跟年轻人有代沟。再说，打游戏也捞不到金，你还能嫁给游戏啊。”
　　安德烈没有说话。
　　“我想问你，你之前向我示好，勾引我，再转手把我给卖掉，是为了报复我们家，还是单纯讨厌我？”艾森没等回答，就接着说，“我在说什么，怎么会有人讨厌我，所以你是为了报复。可是，勾引哎，还是勾引小你14岁的人，勾引你的前继子，这种行为会不会……怎么说呢？”艾森在想词，自己笑起来，“无耻。你们觉得呢？”

　　三人都不出声。
　　这会儿他们发现艾森不是他们印象里的那个艾森了，从他下来到现在，艾森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让他们讲完，他随心所欲地插话、打断、发表自己意见，完全不在乎其他人的态度。

　　“哇哦，你们关系这么亲近啊，按照安德烈生性放荡的习惯，你们三个该不会已经上过床了吧？”
　　安德烈打断他：“艾森……”
　　“哦，我改一下用词，你那叫‘性自由’，抱歉。”
　　“我们能私下聊吗？”
　　艾森为难地撇了下嘴，“嗯……可是医生说我心理关很难过，要克服羞耻感。你觉得丢人吗，来，我们一起克服羞耻感吧。”

　　安德烈看了他一会儿，笑了。
　　“那好啊，”安德烈靠回沙发，“与其说我爱勾引人，你倒不如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容易被勾引，我在大海里放钩，你明知道我是你小妈还来咬，你什么居心？”
　　“前。前小妈。”
　　“既然是‘前’，那就是你情我愿，谁也不比谁更放荡。”

　　艾森的脸色有点难看，但又找不到应对的话，突然站了起来，转移话题，“我不喜欢这个病服，不好看。”他指着洛斯，“买点衣服来。”
　　等洛斯和波达罗克出了门，余下艾森和安德烈对坐无言，各自撇开头。安德烈瞥一眼艾森，看他皱紧的眉和下撇的嘴角就知道他在生气。

　　还是安德烈先打破沉默：“你晚上想吃什么？”
　　艾森还是不看他，“你会做什么？”
　　“要不要来看看？”
　　艾森转头，“看你做饭？”
　　“对啊。”安德烈站起来，走到对面拉起艾森，牵起他的手，艾森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因为个子高，被拉起来就低着头看他，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会儿，安德烈弯身去拿拐杖，递给艾森，艾森没接。
　　他没头没脑地问：“你还爱我爸吗？”

　　“为什么问这个。”
　　“那你恨他吗？”
　　“他毕竟追杀了我好几年。”安德烈顿了顿，“我对赫尔曼应该已经没有那么重的感情了，无论是爱还是恨。”
　　“你恨我吗？”
　　安德烈抬起头看艾森脸，发现它们居然完全没伤到这张脸——除了贴着白纱布的左眼。“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你。”安德烈试图微笑一下，却被艾森扬起的声音打断了。

　　“你撒谎。”艾森向前逼了一步，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把我出卖给它们，你不如直接杀了我，你怎么能跟它们联手？”
　　“……我不知道你们间的关系，我以为只是……”安德烈叹气，“我承认我觉得你自大狂妄，年纪轻轻说什么生死让我很讨厌，但是我并不恨你。所以我很抱……”
　　艾森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个，这句话太容易了。”
　　安德烈温柔地拉住他的手，握住拿下来，“那什么不容易呢？”
　　“你想弥补我吗？”艾森问。
　　“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艾森的眼神动了动。他白皙脸庞上绿色的眼睛水盈盈，红唇颤了颤，表情透出压抑的愤慨，却没有任何威胁感，只有很强的委屈，以及将哭未哭的错觉。
　　他说：“你们成年人一定要加那么多限定词吗？就不能给我一个直接的回答吗。”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是的，我想弥补你。”
　　“好。”艾森像是等到了这个答案，“你记得女巫对我的诅咒吗？”
　　“……记得。”
　　“那你也记得，如果有人说他爱我，我可以让他为我驱使吧。”
　　“就像你驱使洛斯和其他非人生物一样，成为你的奴隶。”
　　“对。”艾森笑起来，可怜巴巴的表情一扫而空，“现在，说你爱我。”

　　安德烈回答他：“……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不重要，这是体现你诚意的表示。否则你现在说你想弥补，然后转头就走我能把你怎么样？”
　　安德烈觉得不可思议，他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艾森，我不可能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
　　艾森皱起眉：“我又不会让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确保你不会再背叛我，这样我才有安全感。”
　　“但那样我就没有安全感了，我的安全感就因为我是自由人，可以自主选择。我说了会弥补，会照顾你，就说到做到。”

　　艾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很失望，“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呢？”
　　安德烈无奈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我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儿了……”
　　他没有说完，因为艾森扯过拐杖，直接从他旁边走了过去，撞了下他的肩膀，安德烈伸手试图去拉，但艾森挣开他的手臂，独自向楼上走，走得太快，磕了一下脚，摔下了三层台阶，安德烈??赶忙过去想扶起他，艾森垂着头用力推开他的手，整张脸憋得一片通红，试图自己撑着手臂站起来，但总失手滑落。
　　安德烈只能看着他试了几次，扒着扶手站起来，已经气喘吁吁，他这次没有拒绝安德烈，安德烈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

　　艾森转头看他，声音响在他耳边，“我问你，你把我留在那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废人。”
　　安德烈很平静地说：“你不是一个废人，你是在康复阶段。”他转头盯着艾森，“这是一个过程，不必死的修复过程。你正在体验它。”
　　艾森垂下眼神，把重量放在他身上：“你又没有被围攻过，你知道什么。”
　　“就近来讲，无论是我、波达罗克还是洛斯，被围攻的次数、死里逃生的次数、孤立无援的次数，也并不少，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可能会比较容易继续过活，但对你而言，这道关就比较难过。”
　　艾森不说话，年轻的脸上一副自暴自弃的伤心样子，他这会儿正发自内心地讨厌受伤不便的身躯，残破的眼，对于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在要不要去死之间挣扎了很久，所谓“修复过程”就是陈旧，而一个全新的开始对现在的他充满了吸引力，那意味着：崭新、自由、希望、完整、无牵无挂、天真张扬。

　　安德烈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怜悯，通过暴力将飞鸟强留在土地，不知道是对是错，这苦你现在尝到了，那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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