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名臣

　　山林当中的霜衣未褪，穿行于间，冷寒的林间气息不断灌入喉鼻，令人倍觉窒息。

　　为了转移追兵，李檀命令人马分三队穿行，燕秀秀、燕行天各领一队，负责干扰视线；他和岳渊再领一队，往深山中跑去，等甩掉追兵，夜中再以千里火为令，听从李檀指挥作战，一点一点蚕食掉这些追兵。

　　李檀不止一次打过以少胜多的胜仗，可是面对这样来势汹汹的士兵，他却藏不住内心的慌乱。原因无他，这次在他身边有岳渊跟着。

　　那日岳渊中刀的情形历历在目，细想起这么多年，岳渊因他受过的伤不少。最凶狠的一次是在黎山平寇，背后挨了一刀，足足缝了二十八针；最危险的一次是在宫中比试射箭，崩断的弦差点抽瞎他的眼睛，现在他的眼下还能看到一道淡红色的疤痕。

　　明明答应过岳怀敬，会好好保护岳渊的……

　　呼喊声、马蹄声渐近，又是接连几下呼啸破空的声音。岳渊伏身，几根利箭从他上空掠过，眼睛愈发狠戾起来。

　　李檀身侧骑马的士兵中箭欲倒。他迅速贴近捞了一把，将他按回到马背上，手一掠就夺过他手中的□□。旋即回身扣动弩机，接连三箭，准确无误地射入为首追兵的心脏。

　　岳渊策马驱近，对他扬声喝道：“我来——！”

　　还不及他反应，这沉沉的黑影如扑跃的矫鹰一样压下来，李檀背后一沉，熟悉气息瞬间包围住他。岳渊从他手中接过弓/弩，说：“走！”

　　李檀一手提枪，一手挽缰，飞马疯狂地往林子深处跑去。

　　李檀只能凭借经验选取最刁钻的道路，对方始终不如他身经百战，很快，追逐的马蹄声就渐远直至消失了。

　　等行至一处安全的地带，李檀令一队人警戒，其余的人整顿休息，以待天黑。在这一处山势里，他们占尽了劣势，唯能仰仗的就是行兵作战的能力。

　　岳渊亲自部署防卫事宜，回来的时候掂着水袋子，递给了李檀：“这下可以重新调任新的灵州郡守了。”委派一个李檀能信得过的人来统辖灵州，才能让宣德帝真正的高枕无忧。

　　李檀仰头大灌几口，畅快地擦去嘴角的水迹，目光深沉：“灵州郡守虽然没有甚么大功绩、胆小如鼠，但他万事求稳，绝不敢生甚么大乱子。这也是宣德帝当初将他安插在灵州的原因。今日设伏一事……我怀疑灵州已经兵变了。”

　　“兵变？”

　　“当初流民潮涌向京城的时候就被卡在了灵州这个关口，前任首辅纪祥文为了平定这件事，即令灵州将其中男丁全数招入军队。”

　　新政对军队的整改，被逼得最狠的就是灵州这一块。

　　岳渊说：“怪不得……那看来是要打一仗了？”

　　“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大兴兵戈。”

　　一旦流血，康峥海、还有反对新政的人必定会拿着此事来诟病诋毁。届时得不偿失，怎么算都非良策。

　　李檀说：“当务之急是先破了他们的围剿。”

　　李檀钦点一小队前去侦查敌军的行踪，这些人出自铁鹰军，都是同李檀出生入死的精兵良将，领命后即刻动身出发。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李檀和岳渊倚着树干休息。李檀闭目养神，也不敢睡去，警觉地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岳渊却很精神，毕竟他这还是第一次经历所谓的战场。

　　等到夜晚完全降临，天空中绽放起第一道明火的时候，李檀睁开眼，即刻提起湛金枪上了马。

　　岳渊跟神机营的士兵熟稔，自知在李檀手下有一套独特的放讯体系，这第一道白色的明火乃是报点之用，一为通知友军，二为诱敌前来。等到第二道明火出现的时候，就是他们逃跑的方向。

　　李檀令人放千里火，其火光为红。连黑沉沉的夜空当中接连窜出蓝、青两道火光，正好镇住东西南北四角。

　　第二道白色明火直冲云霄。被惊动的这些追兵都想取到李檀的首级回去领功，眼见连着五道千里火，兵力一下四散开来，分逐而去。

　　他们非但没有教李檀的军队围压得聚拢至一处，还分散兵力、各自为营。这一下便将他们数量上的优势被化解的一干二净，还没有在清风峡设伏的攻其不备，原本大胜的预算被李檀硬生生扳成了势均力敌。

　　这场鏖战从天黑持续到天明。晨晓时分。李檀右腕早已在无休止的作战中酸痛至麻木，可湛金枪的枪锋依然料峭如冰。

　　他能看见岳渊持剑一马当先，率兵突袭。岳渊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名兵士都要英勇无畏，他血管里涌动的只有沸腾的热血，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

　　早些年在黎州，岳渊还会因为韩继荣的死而觉得愧疚于心，可当身后有他想要捍卫的人时，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善良，乃是真正的杀伐果断。

　　这是天生的……将才……

　　抑或着天生的君主。

　　最先诱敌的那一队兵马发出了求救的讯号，李檀扯转马缰，清点兵力，对岳渊说：“我先率兵去解这个燃眉之急，你带一小队去跟燕行天他们汇合，帮他们摆脱战团，前来围堵这最后一股敌军主力。”

　　岳渊知道行兵作战的首要就是服从命令，尽管知道李檀此去有多危险，但他不会质疑李檀的任何指令，当下点头，领上一队兵去找燕行天和燕秀秀。

　　山峦叠嶂，绿影重生。

　　忽然从山间响起鹰一样穿破长空的鸣叫，分至东西两侧的燕秀秀和燕行天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正见头顶苍穹上盘旋着两点浮光掠影。

　　燕行天定睛望去，两只黑影翱翔而下，乃是两只翅翼磅礴的黑雕。这黑雕实则怪异，喙乃是刺目的朱色，如同刚刚饮过鲜血。

　　燕行天大惊，远方就已响起尖锐又清长的哨声。燕行天跟着用手指呷口，发出的口哨声越传越远。

　　这持续了一夜的鏖战，因为一股来路不明的兵力介入，风卷残云一般扫干净了战场。燕行天、燕秀秀在红喙黑雕的指引下汇合于一处。

　　燕秀秀手中的鞭子淋漓滴着鲜血，身后士兵表情轻松，看上去刚刚打过一场胜仗，可燕秀秀清丽的眉毛轻蹙，容色凝重。

　　燕行天沉重地喊了一声：“秀秀……”

　　燕秀秀仰起脸来，看着燕行天的眼神明灭不定，过后他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在军马当中坐着一个男人，身披黑袍，头带黑帽，仿佛刚刚从夜色中走出来，还未褪去眸间寒星的光芒。望向燕氏兄妹的时候，眼睛忽然弯了一下。

　　燕行天沉默着躬了躬身。燕秀秀下跪行礼，声音肃重：“参见大司徒。”

　　他的声音暗哑，可以听出苍老，可仪态很正，周身无形中蔓延出来的气势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此人正是南地王廷的大司徒王易。

　　他说道：“看来京城的风水很好，将你们兄妹两个养成了富贵人，连南地都舍不得回去了。”

　　“属下不敢。”燕行天、燕秀秀齐声道。

　　他放着之后再追究，问起现在的事：“说说罢，这是谁的兵？”

　　燕行天将在清风峡遇伏一事悉数告知。

　　王易轻哼了一声：“就知道这神威侯不是甚么省油的灯，能教人杀到这山林当中，都是他咎由自取。”

　　燕行天谨慎地问：“不知道大司徒亲自来京，可是有甚么指示？”

　　王易道：“朝廷推行新政，神威侯的胳膊伸得够长，连南地都要管一管了，大君派我来京述职。”话是这样说，但谁都知道他来京绝非“述职”，应名“出使”，是想同宣德帝再合议一下南地的问题。

　　大司徒自然不想朝廷干涉南地，而是想这一块独属于大君统治。

　　王易顿了顿，又道：“当然，此行也是为了请公子回去。”

　　燕秀秀脸色苍白，低头死咬着唇，正要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等还未……”

　　“燕统领——！”

　　这一声清脆而响亮，穿林而来，令王易不禁抬起了头。见这绿郁的林间光芒当中浮现一翩黑色的身影，身着明光铠，立在骏马之上，就算一时还看不清容貌，仍能觉得来者熠熠生辉、灼人眼目。

　　待他近了，王易猛然一窒，好似看见年轻时候的公子珩飞驰而来，他不禁眨了一下眼睛，眼前重叠的光影才清楚了。这少年公子澄亮的黑瞳如雕一般精明，沉沉地盯着他身后的兵士，眸中闪烁的冷光比这山林见清晨的霜雾都要寒上几分。
　　他面貌深邃，透着一股十分锐利的英俊，极具有危险性，仿佛是一头精狠的狼，下一刻就能扑上来咬断敌人的喉管。

　　他的剑应该沾上血。
　　当王易看见他手中的佛鳞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燕行天为难地回过身，应声道：“公子。”

　　岳渊持弩，对向王易，扬声问起来：“——你甚么人？”

　　燕行天上前挡住他的弩口，惊骇着说：“公子，万万不可。”在南地，就算是几位身份显赫的王子都不敢对王易不敬，更别提直接拿弩/箭对着他……

　　岳渊却再次质问：“回答我，你是甚么人？！”

　　王易站起来，褪下风帽，走过燕行天和燕秀秀的身侧。

　　燕行天急着为岳渊求情：“大司徒，公子他还不知您……”

　　“南地王廷大司徒王易，拜见公子——！”声音中正雄厚，伏地高呼，可谓是南地最高的礼节。

　　“南地大司徒？”岳渊挑眉，将弓/弩放下，“没听说过。是淮王公的人？”

　　王易回答：“是。”

　　“大司徒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燕行天跟岳渊解释黑雕的事，这黑雕是南地王廷自个儿养的，用以侦查前路。燕氏兄妹身为大君的手下，自然也能以此传信，这才与大司徒的人马汇合。

　　“带这么多兵马入京做甚么？”

　　王易答：“回公子，南地有权率兵前来，不过兵马会驻扎在京城外，不会进京。臣此次前来，一是为向相国大人述职陈情，二是为了迎接公子回到南地。不想刚到灵州，臣就得见公子……”

　　岳渊抿紧了唇，面容冷峻得很。他没有再搭理王司徒，转而对燕行天、燕秀秀说：“李檀已经率兵去歼灭敌军主力了，事不宜迟，立刻整兵出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