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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引(五)
已经很晚了,满月升至中天,文书殿里一盏灯火仍未熄灭。
金雪翻阅那份赵兴璞的口供,手指用力得将纸张的一角都捏得发皱,想将桌面所有案卷都扫翻在地。如果他能因此事被明正典刑就再好不过,可惜一个妓女还要不了王公贵族的命。
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尚吉带着左右监进来了。
金雪没有抬头:“大晚上的,廷尉怎么还没回家,这又是在干什么?”
“廷尉司办案,捉拿人犯。”
“捉拿人犯,怎么捉到文书殿里来了?”
“金卒史,不用再掩饰了,杀害思思和吴昊的人就是你。”
戎翊静静地站在一旁候命。
她想起十年前,她还只有十七岁,而金雪是唯一的女廷尉史,意气风发、前途无量,满脸都是自信张扬。面对质疑,她凭自己的聪明才干说服他们,还不顾别人的反对,让自己这样一个没有经验,只有一腔热血和向往的巡城守卫之女进廷尉司做她的帮手。
金雪抬头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看了一遍:“廷尉真会说笑。”
“赵兴璞已经放回家了,但至少我们确认了他不是凶手。赵兴璞是近八尺的高大男子,思思跟普通女子比都显得矮小。我和张科他们原现场,发现凶手个子应该不算太高,不会是赵兴璞做的。”
“还因为凶手力道小,所以是名女子?这些对凶手特征的论断,应该更加谨慎才是。”
尚吉摇头:“不,凶手力道不小,刀口很深。我们怀疑凶手是女子,是因为现场的脚印,吴昊家满是灰尘,留下过凶手的脚印。脚印大小、宽度,以及凶手犯案后为逃走而撬开的夹缝,皆印证了凶手身形不会太高大这一点,才认为有可能是女性。”
“不仅如此,”戎翊走到金雪面前,开了口,“赵兴璞也作了证,就在你手中这份口供里。他认为那晚有一个女人跟自己接触过,而且看到了她左手上的痣,跟你一样的痣。”
赵兴璞先前没有说出这些话,他以为是那晚有过颠鸾倒凤的事,便隐瞒了,后来尚吉到他家询问那次,才扭捏着说出来。
尚吉带回来的证词记录道,他感受到有人从背后环住自己,并且恍惚间看到了对方左手食指的指根外侧有上下排列的两点痣。
那天戎翊看着这份记录,一看再看,很久都说不出话。
刚来廷尉司的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金雪让她到文书殿跟着廷吏一起整理案卷,她很听话地去了。
文书殿里的架子很高,她够不着,小心翼翼地推着那本有整个手掌厚的案卷。身后突然有温暖的体温传来,修长的手指将案卷放好,左手食指外侧上下排列的两颗痣,像夜空中她看到相距最近的两颗星星。她回头,金雪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宛如新月。
尚吉补充道:“赵兴璞没有见过你,他不可能知道你左手的痣。”
金雪将那份供词铺在桌面,轻轻抚平左上角那个褶皱。她看向所有人,依旧自如:“我看到了。但我记得他服过如意散,他的话不可以作为证词。他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会记得这样的细节。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他从哪里听到的,幻想成了那一夜发生的事。”
戎翊倾身按住桌面,金雪眉眼间的阴影跟着摇曳烛火在她眼前晃动。她红着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们一开始一直以为,赵兴璞是指自己喝酒过多才多次醉而晕倒,可师傅却提醒了我,‘昏迷’不是逃脱罪名的借口。”
尚吉说明了那日还原得到的完整过程。
死者和赵兴璞皆服了如意散昏迷,凶手穿上赵兴璞的衣服,扶起思思动手刺了她第一刀,力道很大,正中心脏,官医根据刀伤倾角,认为死者是坐着遇刺,但凶手又不至于像赵兴璞那样高。
而后,凶手将赵兴璞拖过来,在赵兴璞身后握住他的手继续行凶,刺了第二第三刀。由于赵兴璞也是昏迷状态,他的手臂长度限制了下刀位置,自然而然只到死者的下腹部。赵兴璞当日所穿衣服的衣袖有褶皱样的血迹,可印证这一点。
“不牵强么?个子一般的女人,手劲儿很大——这是你们的结论,大半靠的是匪夷所思的推测,然后莫名其妙怀疑到我头上来。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廷尉还是请回吧。”金雪站起身平视尚吉。
“敢杀人却不敢承认。凶手当然是你,只能是你,因为只有你可以做到。”
凶案除了查证现场、找证人、证物,通常还需要了解死者与身边人的关系。若非随机杀人,多数时候,都是熟人作案。因此,他们逐渐锁定了凶案真正的嫌疑人,直到今早,她想通了那个人究竟如何为之。
“那天从黄昏前,金乌司就守在赌坊外各个出入口,任何人进出他们都能看得见。那晚没人离开过,除了赵兴璞和梁巍两个公子哥和所带随从,也没有别人进去过。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将赵兴璞当作第一嫌疑人,将赌坊内其他人一一排查。
“但我们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金乌司看到进去的人是六个,我们捉到的人里不属于赌坊的却只有五个。一开始我们没有特别在意,因为既然没人离开过,那这第六人就应该是赌坊派来接应他们的人,可直到后来在审问之下才发现,并不是这样。赵兴璞他们半道遇上了这个多出来的人,此人扮做赌坊的人为他们带路;到了赌坊,赌坊老板一开门见到他们,又自然地以为此人是赵兴璞带来的随从,这个人便是这样成功混入赌坊,得以作案。
“不管是赌坊老板还是赵兴璞梁巍,他们两方互相都以为那个多出来的人是对方的小厮,没有人过问他是谁,只记得那人身高一般、长得黝黑。可这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作案之后他怎么凭空消失了?一个大活人跑去哪儿了?这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赌坊没有密道、没有藏身之处,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个人是光明正大出来的。那晚杀人之后,你就一直呆在赌坊后院的某个地方,比如柴房之类的,等廷尉司来人搜查时,你轻易地混入我们之中,假装是和大家一起从廷尉司陆续来的,没有人会质疑这一点。那日只有廷尉司的人能进赌坊,出发前,廷尉司没有人记得见过你,只知道,前一晚你早早就回家了。
“吴昊死在自己家中,赌坊的人均说没有见过吴昊和什么如意散。是你知道了吴昊和思思对赵兴璞打的主意,也知道了赵兴璞约她见面,所以你策划了这一切。你利诱吴昊买如意散,杀了思思嫁祸赵兴璞,最后逼吴昊写下认罪书替你顶罪。
“你要的证据,我们也找到了。你将杀害思思时穿的带血的衣服留下,作为吴昊畏罪自杀的证据。可正是在上面,血迹干后出现了半枚指纹,我猜是你藏在后院、松一口气将衣服换下时按在上面的。你那么小心的人,也还是百密一疏,也许你原本只想照常除掉吴昊,是因为听说我们追查真相的脚步越来越近,逼不得已才又设计一案。如果你没有令吴昊顶罪,而是将衣服烧掉,或许我们就真的没有任何证据能逮捕你。”
金雪看着桌上纸笔,没有说话。
“你跟赵家有过过节,三年前你就是因为得罪赵渐存,所以仕途尽毁,只能终日呆在文书殿做一个管理案卷的文学卒史。”
“是因为他强占他人的田地。”她冷静地回答。
“不是,”听到她承认这一切,戎翊不知道是失望还是解脱了,“他设计了那几个农户,让他们欠自己的钱,可是在律法上没有漏洞,根本无法将他治罪。你明明早就听说,却没有及时阻止,任由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拉他下马,博一个大案,可没想到反被他抓住了痛处。”
金雪突然怒不可遏:“说到底是他有罪,谋求仕途怎么了,我难道就什么都没有付出吗?为黎民百姓鞠躬尽瘁难道错了吗?”
戎翊目光呆滞,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也已分不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金雪被得到命令进来的廷吏押着,不甘心地看着身前的人。第一次认识她时,她才十三岁,对廷尉司是那么好奇和充满热情。她从当年那个仅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女孩,长成了如今的廷尉右监,这其中的很多事,都遥远得如同发生在上辈子。
她咬牙说:“从你进廷尉司的第一天起,我就教你,廷尉司是世上最公平的地方,是公道最后的底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这条线。”
“不,你不是,你变了。你明明有野心,却不敢承认,因为你也知道自己会被天下人辱骂。”金雪放任赵渐存作恶的对话在耳边回响,当年在窗边捧着茶水的戎翊早就应该明白,原来她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还有,从我十年前第一天来到廷尉司起,你就耳提面命的话,是你忘了——你说,不要让廷尉司有一桩冤案。可今天你却为了自己的利益,亲手策划和利用他人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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