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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
天空堆积起了浓厚的云团,灰暗的色彩起伏着铺满了视野。阆风苑中的动物都避了起来。它们在洞穴里,在草丛下,嗅着若隐若现的雨腥味。吹来的风潮而冷,它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望向天空,转头舔舔自己的皮毛,呜咽叫唤着掩头睡去。
宫人行色匆匆,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拢紧了衣襟,心中惶惶不安。
天君休憩的寝殿大门紧闭,昂贵的宝铎香日夜不息,明灯灼灼,室内一片温暖明亮。
小皇子又哭了起来,不仇琬一手抱着她漫不经心地哄,另一手将信封投入火炉,火舌飞快舔舐过信纸,将墨渍烧做碳黑,又化作火星融入火焰中。
婴儿的手臂上留着熟悉的伤痕,狰狞外翻的伤口引得她号啕大哭,眼眶通红。不仇琬挠挠她的脸颊,柔声道:“乖孩子,别哭,等你娘亲回来,很快就好了。”
天幕忽地亮白一片,断断续续露出惨白的电光。
“轰隆——!”
雷声姗姗来迟。
“长砺!”
不仇琬面色骤然阴沉,她看向匆匆赶来的妹妹,沉声道:“怎么了?”
“轰隆——!!”雷声不断。
不仇琉脸色煞白,焦急道:“萧木樨派人来了!”
不仇琬愣住,旋即只问:“风岑北路军还有多久能到?”
“……最快还要半天。”不仇琉说。
“那接应的大妖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女妖当机立断:“你去放把火,我先走。你扮成我,带文圭一同返回。记住,其他人当弃便弃,不必惋惜。此时之后我同你在西南会面——”
不仇琉点点头,立刻起身。
“以宁!”仇琬突然叫住她。
不仇琉回头时,脸上严肃冷冽的神采还没褪去,她困惑地回望姐姐。
雷光阵阵,模糊了仇琬的神色,她似乎有些踟蹰:“此事若成……”
不仇琉笑了,她安慰道:“必成。”
……
在暴雨将至的傍晚,阆风苑起了无法扑灭的诡异大火。
女妖坐在床沿,将婴孩的手臂重新细致包扎一回,还喂了些帮助恢复的药剂。
她将女儿放在摇床中,在孩童的哭泣中,她把分散藏在各处的行李收拾好,换了一身利落便捷的装束。仇琬坐在镜前,毫不犹豫地绞下长发,连同屋内散落的发丝尽数扔进炉火。
火光在她眼中,灼灼腾升。
她不甘心。
她是天君,是西大陆的天命之主。
从前的天君如何无能为力,西大陆衍生出多少关于傀儡君主的习俗,她都不认。不仇家的血不能白流,她的生命绝不会止步于此!
她联合礼冢家向策孚王的老对手,也是唯一敌手的风岑王递信,假意投靠她,让她出兵搅浑水接应自己。她的妹妹步步为营,不惜扮男装也要混进师古秋府中,费尽心思打探来那些情报。
策孚王朝堂上的党争,后宫中的风波,她在每一处都机关算尽,筹谋到了这一步,她不允许失败!
——以宁的真实身份确实是她们有意泄露出疑云,可荆纶为什么这么早就动手了?商会的人根本没时间确认真假,那些商人哪来的胆子?
“呜哇啊……”婴儿哭累了,她低低啜泣着,似乎要睡过去了。
屋外电闪雷鸣,烈风突破了窗棂,冷雨斜斜拍入,节奏混乱地敲击着地面。
女妖闭了闭眼,转身抱起婴儿走出宫殿。
不仇家的门生故吏在西南经营多年,只等着她回去主持大局了。这些门生故吏都不是省油的灯,但至少现在她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是天君,她必须是。
不仇琬顶着暴雨狂风走向草场,雨水不断带走她的体温,寒冷让她牙根发颤。她牢牢护住了怀中的孩子,走进遮风避雨的山洞中,把她放在地上。
仆役被通通叫走去扑灭诡异的大火,女妖顺利在无人看守的厩房牵出翼狼。这一路上,不安分的野兽都在试图撕咬她,狼牙在身上凿了几个洞,时不时撕下一道血痕。
她没有比不仇琉那么大的力气,几番被翼狼拖倒在地,摔进泥水中,雨打得她睁不开眼。
女妖咬着牙爬起来,狠命砸了它两拳,翼狼才暂时偃旗息鼓。
她带着一身泥泞走进洞穴,衣摆嗒嗒滴水。女妖吃力地将铁链一端压在巨石下,仔细检查一番,确认这个角度足够翼狼奋力挣扎后脱困。
不仇琬重新走向在寒冷中皱着眉头昏睡的婴儿,解开了用于包扎的布条。她从袖中取出瓷瓶,缓缓倾斜,均匀淋下。血液浸入襁褓,染红了绣功精细的布匹,软金丝在昏暗的洞穴中闪闪发光。
最后一滴血倒空,女妖丢开瓷瓶。精巧的瓷器砸在泥泞草地中,滚了两圈,没发出声音。
那原是一个极漂亮的小东西,瓶身上绘了鹿母慈乌,印着一朵朵萱草花。
泥黄的污水在草地的空隙淹出一小块洼地,青草无力歪斜,瓷瓶沉入其中,慢慢被泥水淹没遮蔽。
……
卓峰郡郡守一听王城传令就火急火燎地召集郡兵,又遣人去请大妖,自己先带兵来阆风苑请人。
郡守一看这火势,当下命令:“不必灭了,没有术法是做不到的。”
正祥眼皮一跳,他预感到了什么却不敢出声,全程听郡守指挥。
他奉命带人前往天君常居的宫殿,在反复求见不得应后,这个老资历的鸢仆瞬间惶恐地跌坐在地上。
郡守心一沉,下令强行破开行宫大门。
屋内空无一人,炉火已经熄灭,只剩阵阵宝铎香。
“人呢!”郡守眼都急红了。
仆役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磕头告罪,高呼不止。
正祥欲哭无泪,心惊胆战地解释:“圣人脾气乖戾,小的们寻常不敢近身,一应事务皆有留夷昭训安排……”
郡兵已经散开搜查,郡守问:“昭训呢?”
仆役们对视一眼,正祥颤颤巍巍道:“不,不知……”
郡守眼前一黑,发了狠地催郡兵抓紧搜索。阆风苑中大雨滂沱,可各处行宫楼阁大火不熄,浓烟滚滚。天君自然不可能躲在火中,她是要逃跑,而不是自杀。可天君要是躲进山林,照这个势头,她们到死都找不到。
“湖里找过了吗?”
“让鱼妖下去都找过了,没有!”
卓峰郡守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
自打她知道天君在郡中避暑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好吃好喝给这姑奶奶供着,郡兵更是半天一轮班,日夜不息地巡逻,力求将任何危机扼杀在摇篮里。
她万万想不到,众人口中已经乖觉了的天君没被抢,她自己跑了啊!
郡兵一队队回来复命,都搜不见人。郡守急道:“大妖呢?还没来吗?”
“来了来了!”偏将撑着把伞,领着一个气质出尘的女妖走过来。
她也不废话,直入行宫开始搜查。几息后,大妖凝重道:“她太谨慎了,一点东西都没留下。”
郡守眼前又是一黑。
她知道“东西”是什么,大妖用以追踪的毛发、断甲。断甲好说,可头发这种东西掉个一两根本就难以察觉,别说搜集了。不仇琬能做到屋内一点线索不留,说明她蓄谋已久啊!
郡守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神识搜查呢?”
大妖沉默一下,回答道:“找不到。”
郡守跌坐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
暴雨狂风是无法隔绝神识搜查的,连这都找不到天君的踪迹,说明有人帮她里应外合送了屏蔽自身气息的法器。
这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只要有心就能搞得来。可她不曾放一点可疑的物件和人进阆风苑啊!难道是王城那边出了问题?不应该啊!可要真是,她一介平凡郡守怎么同一个能混进王城为天君串联的人物打擂台?
而且这锅她不得不背!
天君是在她地界上丢的!
“快,快封锁出城路!每个方向都封!让周边郡县都紧紧皮,天君要是跑没了,我不好过,她们也别想逃!”
郡兵飞快散开了,以卓峰郡为中心,一圈的郡守都夜不能寐。提灯举火的郡兵小吏开始搜山检海,恨不得把地皮都掘七尺,看看天君到底猫哪了。
……
雨水模糊了视线,不仇琬穿梭在林间滑腻的登山道中,口中含着一颗明珠。
如果师古秋看见这一幕,她就会认出那颗珠子。那是“留夷君”赤金骁凤簪上的明珠,他当初戴着这颗珠子觐见,她还夸养子好巧思呢。
清静珠,能让混淆人的感知,让携带者“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在一段热烈的舞蹈中,美人恍若幻境款款而出,他明明就在那,可妖族对气息的感知却判断那空无一人,叫人捉摸不定,不知道他是否真实存在,更添一丝鬼魅勾人。
现在,天君如鬼魅一般,穿过了山林,逃出了阆风苑。
天彻底灰了,雷声滚滚。雨足够大,可街上到处都是搜人的官兵,平民在这种天气根本不会出门,如今更是被勒令留在家中。
不仇琬深吸几口气,用力撞翻路边来不及收起的小推车,创造出动静后转身跑开。官兵注意到她,惊道:“快追!”
女妖闪身进入棚屋区,心跳加速。她方向感极好,借着棚屋错综复杂的地形甩开几个追兵。
棚屋女妖缩在草木棚中,沉默冷漠地看着她们追逐,不置一词。
不仇琬三两下爬上高处,官兵跟着她攀爬,一只只手正要伸着去抓。女妖高举起一块玉玦,嘶喊道:“吾乃郡守童元德之女童希,府兵叛乱,助我出逃者,赏万钱!”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照亮了她手中难掩成色优良的玉。
正在攀爬的官兵瞪大了眼睛,毛骨悚然。
棚屋女妖瞬间躁动起来,不仇琬见状扔出玉玦,一部分人去争抢玉玦,一部分人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制服那些追兵。一个官兵拔刀捅了人,两拨人就稀里糊涂开始了厮杀。
被按在地上的官兵声嘶力竭道:“你们这些蠢货!那是天君!天君!抓了她,郡守赏你们万钱!”
她在混乱中被抹了脖子,可话语已经传递出去。
棚屋女妖茫然起来,攻势稍减,官兵立即杀出重围,有个人沿着天君的方向追了上去。
她追了一段,大雨滂沱,掩盖所有脚印和气味,这个官兵不得不原地搜查起来。忽地,一个身影闪过,官兵悚然一惊。匕首的寒光在雨幕中惊鸿一瞥,它已经抹上了自己的脖子。不仇琬下了死力气割开她的喉咙,官兵目眦欲裂,反手一刀刺出。
到底是养尊处优多年,不仇琬抵不过常年锻炼的官兵,这刀没能彻底躲开,刀刃刺入肩膀。不仇琬咬着牙没呼痛,压下全身的重量,匕首卡进官兵的骨头,她抽搐倒地。
没了刀刃的堵塞,仇琬的肩膀开始流血。失温加上失血,仇琬一阵阵发晕。
她喘着气,费劲扒下官兵的装备,将它们一件不差地穿在自己身上。刚把尸体胡乱塞进无人棚屋的角落,后方的追兵就上来了。不仇琬脱力倒地,在追兵看清前往肩甲上划了一道大差不差的口子。
她望向官兵,指着一个方向,面色急切,声音沙哑:“快!天君往那边跑了!她身上有武器,还有接应她的人,小心!”
她吐字不清,说话含糊。可她肩上的伤口那么骇人,周遭还有暴雨都冲不去的血腥,足见她经历了多惊险的一场厮杀。官兵当机立断,留下一个人带她回城治疗,其余人安排她指路继续追捕。
军靴踩过水坑,溅起大片水花,噼啪响声不绝于耳。兵甲铁衣磕碰间发出沉闷的响动,铁腥味残忍地穿透雨幕,又依依不舍地渐行渐远。
官兵搀扶着伤员到结实些的棚屋避雨,用随身携带的药物替同袍包扎。她转身的瞬间,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匕首瞬间划出一抹鲜红。
官兵倒地不起,目光还留着迷茫。
伤员转身向雨幕走去,雷光映亮了长过头盔一小节的灰青头发。
带头的官兵已经传讯出去,数位大妖正往她随手指的方向赶。不仇琬加快了速度,闷头冲出棚屋区。清静珠能蒙蔽一两个的大妖,可她不敢赌策孚王来者不拒招来的大妖各个都修行不到位。
有人被暴雨蒙蔽,又有别的存在因雨水柳暗花明。
不仇琬站在郊外野林中,天君的血引来了无所谓暴雨阻拦的魔物。
她眼眸发冷,握紧了匕首。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魔物的花瓣嘴骤然裂开,就要将她吞入腹中。
一支箭矢横穿雨幕,将魔物两瓣嘴穿到一起,直直定在地上。
不仇琬略恍惚地看去,试图望穿雨幕。她没有放松,更加紧张地攥紧了匕首,后撤一步摆出防御姿势。
……谁?郡兵?大妖?萧木樨的王军?
“少主!”是陌生的声音,那其中的心疼和焦急作不得假。
不仇琬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那模糊的身影。厚重的水汽甚至让她难以呼吸,草草包扎过的伤口仍在流血,让她更恍惚了些。
“是我,钟令,钟子平!”女妖说,“您不认得我了吗?我在您的成年礼送过一把开刃剑,青冥钢所锻,您忘了吗?”
不仇琬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伸出手,钟令立刻拉她上马,急切道:“二小姐传令说计划提前,我们的人来不及全员动身,风岑北路军尚在与威远军纠缠,我们没有大部队接应,需得尽快离开策孚境内!”
不仇琬低声道:“……我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全看你们了。”
少主何许人也,何时这般落魄过……钟令一时眼眶发红,她忍住哽咽,坚定道:“臣一定带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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