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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红
一个中午,我正抱着煎饼跟我妈妈一起坐在堂屋跟前说话。忽听有人围着小芹家转来转去骂个不停。
“谁的声儿?”
“是春红!”我妈妈说。
“恁娘把你生在尿罐子里头了?你怎么那么骚的?骚公鸡!骚公狗!就喜趴到人家墙头上看人家女人洗澡!是谁教你的?恁娘教你的?恁娘身上没有啊?恁娘身上就有!你喜欢看就天天对着恁娘好好看!恁娘洗澡也不用插大门,就对着你,给你看个够!”这是谁家男人偷看春红洗澡了。农村的娘们头子,都会骂人的。
“春红怎么一个劲儿的围着小芹家骂的?”我说。
“肯定是大恶心偷看春红洗澡了呗。”我妈妈说。
春红还是围着小芹家扯着嗓子骂个不停:“人家洗澡你去偷看,好看吧?跟恁娘的一模一样!恁娘那里就有,你费那个劲儿去偷看人家的干什么?你看人家的还得挨骂,你去看恁娘的去,你看恁娘的,你看地两个眼珠子都磨出茧来,恁娘也不生气。恁娘还得扒着给你看!”
小芹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小芹的娘走了出来。
“大婶子,恁可消消气吧。大婶子,都是大恶心不是人!恁打就打我,骂就骂我吧,大婶子。我给恁跪下了!恁消消气吧,大婶子,只要恁能消消气,我让他到恁门上跟您磕头去!”
小芹娘扶着春红的大腿盖子跪了下来。春红的骂声这才停歇了下来。
大恶心到底有没有给春红磕头,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以后人家家里的女人尤其是女孩儿洗澡的时候,都锁好了大门,怕是大恶心趴在人家墙头上看人家洗澡。
“二蛮子”只是凡庄风流界的小巫,说风骚,论风流,那得数春红。春红跟二蛮子相比,更美丰姿,体格硕大白胖,见识广,规格高。
那也是一个夏天,我们跟我妈妈一起走在离凡庄不远的一条街上。一个老头儿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慢吞吞地走在他家门口儿的大路上,他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儿,边走边悠闲地吃着。
我妈妈跟我们说:“这就是春红的爹。春红还没出嫁的时候,她爹使船,做生意赔了,欠了人家大老板一屁股债,正在苦恼呢。春红她娘跟她爹说,‘有什么好苦恼的?!你个大男人真没用!看我的!’春红的娘把春红跟她姐妹一带,去找了那个大老板,春红爹的难题就解决了。这以后,人家大老板还帮衬着她爹做生意,春红她爹从此财源滚滚一本万利。春红结婚的时候,人家那个大老板还赔送了她恁些嫁妆。凡庄的人都说,‘春红啊,你光看你的嫁妆多,你的肚皮都给磨透了吧。’”
春红的爹也跟春红一样,高高大大,白白胖胖,一股子富贵模样。不知怎的,他拿着一根儿冰棍儿享受的样子,让我相信了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真的。
春红在外面我行我素,她丈夫管她不着。有时候,她丈夫也会把“二蛮子”带回家。春红回家以后,拿着毯子到河沿去洗,边洗边跟人抱怨:“我不搁家,他找了‘二蛮子’,把我的毯子都弄脏了!”
春红后来有了一个固定的搭档,叫颜净。颜净自己跑工程,也有一儿一女,但是他现如今有了春红,放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不顾,天天开着车,带着春红这个大家公知的老板娘四处奔忙。颜净的婆娘来闹,拿着刀来砍春红,春红夺过刀把她给砍了,还把她送进了看守所。
我妈妈打她家门口儿路过的时候,看见了春红。她的一只手包扎着,用另一只手打着电脑,颜净在旁边陪着。颜净不去给自己的婆娘送牢饭。颜净的女儿上大学没了生活费,哭着来向颜净讨生活费,颜净身无分文。倒是坐在副驾上的春红,大大方方地给了颜净的女儿饭钱二百文。
春红的买卖脉脉很多,近在村里,远到镇里,都有她的人,真可谓手眼通天。春红的老大伯家有一女叫瑶瑶,曾是因为计划生育超生,给瑶瑶的爷爷奶奶在凡庄抚养。后来,瑶瑶渐渐长大,瑶瑶的爷爷奶奶年迈,便由春红顺理成章地接手。眼看着瑶瑶过几年就可以出嫁了,瑶瑶的亲生父母想把瑶瑶接到身边,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可是春红不同意。打发瑶瑶出嫁是名利双收的事,她可不愿意丢掉这笔大生意。瑶瑶的爸爸,也就是春红的大伯哥,偷偷地来到凡庄,要带瑶瑶走,瑶瑶也跟着她爸爸的自行车,一路到了青羊山镇里。
春红知道了自己的大伯哥要带走他的亲生女儿的事,当即一个电话打到镇里。镇里的有关人员直接按图索骥,在半路上拦住了瑶瑶和她爸爸,说他来路不明,诱骗良家女子,这属于倒卖人口,他们把瑶瑶的爸爸打了个半死。春红这边跟她丈夫一起摆架启程,前去捉拿瑶瑶的爸爸。等春红亲去镇里时,亏了瑶瑶向二婶婶下跪,春红亲启朱唇,众人这才放过瑶瑶的父亲。瑶瑶的父亲失去了女儿,一身重伤,回去了。瑶瑶也主动甘愿回到二婶子这里,听凭二婶子发落。
春红的爹使船,春红便让瑶瑶去船上做饭。春红她爹有一个帮工,是个小青年儿,来自偏远的农村,跟瑶瑶一来二去熟识了,成了眷侣。春红一开始因为男方穷,不同意。哪知瑶瑶铁了心要跟他。瑶瑶跟春红说:“二婶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如今,我已经有了身孕,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从这大河里跳下去,二婶子,到时候,你给俺们娘俩儿收尸。”春红无奈,向男方要了不少钱,亲自打发春红出阁。
春红这个婶子,除了要了一笔彩礼,对瑶瑶的婚事并不曾怎么过问。瑶瑶出嫁那天,穿着自己缝制的一件红衣上了花轿,去了那个偏远的据说连玉米都不够吃的山村。这以后瑶瑶的生活可想而知。
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过春红一回,我们骑着自行车碰个照面。她应该不认得我。我看她的打扮,大概知道她是春红。她穿着一袭华丽的貌似真丝的蓝裙子,上头明晃晃吊着很多流苏,她的全身都是白的胖的。不大的眼睛里露出眯眯的笑。她打扮地华丽,像个贵妇人,跟她从里头走出来的村子很不相称。她往庄外走,她这是要去青羊山镇上吗?我在心里猜测着。
春红自己也育有一女,叫珊珊。珊珊美貌,比瑶瑶更胜一筹。听说珊珊跟镇里首富的儿子谈了恋爱,那个首富的儿子常来凡庄看望珊珊。我妹妹那时候还是小孩儿,见了珊珊,叫她姐姐,珊珊就叫她去帮她们买冰棍儿。
珊珊谈了首富的儿子,以后的日子自然非富即贵。谁知道好景不长。首富之家对珊珊的母亲的绯闻早有耳闻,对珊珊并不满意。而珊珊,居然在她母亲的撺掇下,开始跟她母亲一起一样走了下流。据说首富之子本来对珊珊情有独钟,坚持来与珊珊幽会。只是有一次,首富之子来寻珊珊时,寻她不着,珊珊去别处风流去也,他这才知道自己被珊珊辜负,枉费了公子少年一片痴心。这以后那首富之子也就与珊珊断了关系。此时珊珊已有身孕,竟是那首富之家的公子的血脉。待珊珊生产之时,首富之家来医院,带走了自家孙子,给了珊珊一套县里的房子,作为她的青春损失费。不久以后,珊珊又另许他人。
我上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喜欢走凡庄家前的一条路。那条路,直奔西山上。我走过那条路,走过西山头的山脚下,就快要到学校了。从凡庄南家前,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不足三百米,就到了一片坟地。那片坟地上,错落着一座座坟墓,竖立着座座石碑,简直称得上是一片碑林。那片石碑,也是各式各样,有的长,有的短,有的高大,有的短小精悍。
我们跟着我妈妈去西山上种地的时候,也会路过这片坟地。我妈妈就会指着其中一座坟墓跟我说:“那片坟子里埋着一个贞洁烈女,叫龙珍。四外庄上的人都知道。龙珍十七八岁,还没出嫁,丈夫就死了。原本她是可以再出嫁的。那时候封建大,她爹跟她说,‘妮儿啊,你为恁爹这张老脸想想吧。’她爹怕她改嫁给她爹丢脸。龙珍听信了她爹的话,真的就没有再出嫁,十七八岁就做了‘望门寡’。‘望门寡’的意思,就是女孩子还没过门儿,望着夫家的门,丈夫就死了,一个小女孩,年纪轻轻地就守了寡,一辈子没出嫁,婆家怪感动,给她竖了个贞洁牌坊。龙珍的爹觉得脸上有光。可是,龙珍一辈子是怎么过的啊。一个女的,单立人过日子,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又因为没有出嫁,还是个大姑娘,也不会骂人,净挨旁人的骂了。人家骂她,她不敢还口,人家追着她骂。人家打她,她不敢还手,人家追着她打。她只能忍着受着。一辈子忍着、受着,躲着,过地苦死了,到死了得了个贞洁牌坊,有什么用啊。”
这以后,每次我路过这里,都会看看那块坟地里的龙珍的坟墓。那矮小的石碑,就是她的贞洁牌坊吗?龙珍的坟墓前头就是凡庄,凡庄上有“二蛮子”、“春红”这样的奇女子。她们不是贞洁烈女,而是她的反面。可是,这些反面的女子男人不断,儿女成行,一辈子吃喝不愁,风风光光。是龙珍这样一辈子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好呢,还是“春红”她们那样风流潇洒好呢?龙珍一辈子得了一个虚名,有人为她竖碑。可是如今的后人,谁又知道那坟墓里头的枯骨是谁。龙珍的石碑竖立在那块地里,依旧被周围的大碑小碑挤压地抬不起头。在这片竖立的新鬼和旧鬼里,谁又知道谁是谁。谁又分得清谁和谁。人生到头来,不过是同样的归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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