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时再见

　　学士服的领口有些硬，林衔月对着全身镜微微蹙眉，指尖拨弄着深蓝色滚边的褶皱。

　　镜中的她长发垂落，浅栗色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色泽——天生的，像秋日里被阳光晒透的枫叶脉络。

　　“别动。”身后传来苏令仪的声音，微凉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后颈，将折进去的衣领翻出来，“领子压皱了。”

　　林衔月侧眸，余光瞥见苏令仪颈间滑出的黄铜星座仪吊坠，在晨光里晃出一道细碎的弧光。

　　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枚吊坠，金属微凉，刻着天秤座的星图。

　　“紧张？”苏令仪问。

　　“不至于。”

　　林衔月轻笑，指尖顺着学士服的袖口滑下，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只是觉得这衣服设计得不太人性化。”

　　苏令仪挑眉，刚要回嘴，更衣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枫妍的半高马尾从门缝里探进来，发尾的红色挑染在灯光下格外扎眼——

　　不是染的，是她今早心血来潮用临时染发夹弄的，张扬又肆意，像她这个人。

　　“小月牙——”

　　林枫妍拖长音调，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你爸问你，典礼结束后能不能抽空参加董事午餐会。”

　　林衔月接过手机，锁屏上是她今早拍的观星潭日出。

　　湖面浮着几片枫叶，被晨光映得透亮，恰好构成β星的希腊字母形状。

　　她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回复得干脆利落：“不去，有约了。”

　　林枫妍“啧”了一声，歪头打量她：“这么果断？不怕你爸念叨？”

　　“他念叨得还少吗？”

　　林衔月漫不经心地整理袖口，唇角微扬，“再说了，毕业典礼就一次，董事会每个月都有。”

　　林枫妍翻了个白眼，刚要关门，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探回半个身子：“哦对了，周叙——”

　　“谁？”林衔月抬眸，眼神淡淡地扫过去。

　　林枫妍噎了一下，撇撇嘴：“……算了，当我没说。”

　　门关上后，苏令仪似笑非笑地看向林衔月：“周叙？”

　　“不熟。”

　　林衔月低头系学士服的扣子，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大概是来还书的吧，上次图书馆那本《量子计算》我借过他。”

　　苏令仪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林衔月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的枫叶湖面映着她的脸。

　　她忽然想起昨晚父亲打来的电话，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月月，明天记得把领带夹戴上。”

　　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他送的，一枚极简的银色星轨，低调却精致。

　　她今早特意别在了学士服内衬的领口，不显眼，但足够让她自己记得。

　　镜中的她微微抬眸，浅栗色的发丝垂在肩头，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学士服的宽大袖口下，腕间的星盘手链若隐若现，金属光泽低调而内敛。

　　“走吧。”她转身，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该上台了。”

　　苏令仪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垂布，忽然轻声说：“你爸在台下第三排。”

　　林衔月脚步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推开门时，走廊的阳光倾泻而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礼堂的钟声恰好敲响，悠长的回音在校园里荡开，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又像是崭新的开始。

　　礼堂的穹顶洒下细碎的光斑，彩绘玻璃滤过的阳光在林衔月的学士服上投下星芒状的影子。

　　她站在队列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垂布边缘——

　　深蓝色的缎面有些凉，触感像极了初二那年冬天。

　　亲生父亲林叙安第一次来接她时，落在她肩头的那条羊绒围巾。

　　"金融学院优秀毕业生代表，林衔月。"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抬步走上台阶。

　　舞台的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回应。

　　校长微笑着站在流苏台前，身后巨大的校徽浮雕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当苍老的手将她的流苏从右拨到左时，观众席突然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林衔月余光瞥见第三排正中央——

　　林叙安正将钢笔夹在致辞稿上，那支她小学毕业时送的廉价钢笔，笔帽刻着歪歪扭扭的北斗七星。

　　金属反射的光恰好晃过她的眼睛，像极了五年级暑假，养父江景澄带她去天文馆时，望远镜镜片反射的星光。

　　"祝贺你。"校长递来烫金毕业证书的瞬间，她注意到羊皮纸内页压着一枚银色星形回形针。

　　这个发现让她呼吸微滞——

　　和北辰航天最新合同上的保密标记一模一样，而那份文件此刻正躺在林叙安的公文包里。

　　台下掌声雷动。

　　她转身时，视线扫过观众席不同角落。

　　林叙安身旁的顾清禾正用手机录像，保养得宜的手指上戴着那枚熟悉的婚戒。

　　隔了两排的江景澄和温若棠并肩坐着，养父的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和她送给生父的那支惊人地相似。

　　更远处，叶青栀正低头对吴修远说着什么，继兄吴翊阳举着单反相机，镜头反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

　　舞台侧边的苏令仪突然举起星座仪，黄铜部件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

　　林衔月看见天秤座的光斑正好落在自己脚下。

　　而更远处，林枫妍的半高马尾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发尾的红色挑染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走下台阶时，她的指尖擦过学士服内衬——

　　那枚星轨领带夹微微发烫，仿佛在提醒她十四岁生日那天的暴雨。

　　当时林叙安开车三个小时，就为了把礼物送到寄宿学校。

　　雨幕里，他撑着黑伞说："月月，星星永远不会因为乌云改变轨道。"

　　后台的阴影中，她终于有机会翻开毕业证书。

　　那枚星形回形针背面刻着极小的一行字：β Lib轨道校正参数已更新。

　　远处传来工作人员催促合影的广播声，而她的手机在这时震动——

　　江景澄发来消息：「月月，温阿姨准备了妳最爱吃的栗子蛋糕」

　　叶青栀的未读短信：「毕业快乐，妈妈永远为妳骄傲」

　　林叙安站在走廊尽头等她，手里拿着她小时候最爱的那本《星空图谱》。

　　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他肩上投下七彩光斑。

　　像极了那个被养父母离婚撕碎的、却又被三个家庭用不同方式拼凑回来的童年。

　　正午的阳光像融化的琥珀，稠密地浇灌在钟楼前的草坪上。

　　林衔月站在三脚架相机前，学士帽的流苏被初夏的风撩起。

　　浅栗色的发丝缠绕在深蓝色的垂布滚边——像星轨偶然划过夜幕的痕迹。

　　"头再低一点——"

　　林枫妍举着天文社的望远镜突然闯入镜头，发尾的红色挑染在阳光下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她不由分说地把望远镜塞进林衔月怀里，"道具要有专业特色！"

　　金属镜筒还残留着夜露的凉意。

　　林衔月低头时，无意间瞥见目镜里未清除的观测数据——

　　坐标参数栏赫然闪烁着"β Lib"的星体编号。

　　而最后记录时间正是她昨晚独自在观星潭待到凌晨三点的时刻。

　　"看这里！"

　　苏令仪调整三脚架的角度，黄铜星座仪在草坪投下直径两米的光斑星图。

　　林衔月下意识寻找天秤座的位置，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好覆盖那片区域。

　　她微微侧身，看见光影交织处，童年养父江景澄教她认识的北斗七星正倒映在喷泉水池里。

　　快门声响起的瞬间，身后传来皮鞋碾过草叶的沙沙声。

　　周叙拿着《量子计算与金融建模》站在梧桐树下，书页间露出半截星图明信片。

　　他刚要开口，林枫妍突然挤进画面："借过——"红色发尾扫过周叙的袖口，将他挡在镜头之外。

　　"小月牙，你爸在找你。"

　　林枫妍用望远镜戳了戳她肩膀，目镜里倒映着远处林叙安的身影——

　　他正和顾清禾站在校友捐赠碑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口袋里的钢笔。

　　林衔月把望远镜调转方向。放大十倍的视野里，养母叶青栀正在帮吴修远整理领带，而继兄吴翊阳的相机镜头始终追随着她的轨迹。

　　更远的梧桐树荫下，江景澄弯腰替温若棠捡起掉落的披肩。

　　这个动作让林衔月突然想起六年级的雨天，养父也是这样弯腰捡起她摔碎的星星罐子。

　　"再来张单独的！"苏令仪突然按下连拍。

　　星座仪的光斑此刻正游移到林衔月锁骨位置。

　　那枚藏在学士服里的星轨领带夹突然反光，在照片上留下彗星般的拖尾。

　　林枫妍凑过来看显示屏，红色发梢蹭过林衔月脸颊："哎，你领口别的是什么？"

　　"领带夹。"

　　"什么时候戴这种东西了？"

　　"一直都有。"

　　对话被此起彼伏的快门声打断。

　　三个家庭的成员不约而同举起相机——

　　林叙安的复古胶片机、叶青栀的手机云相册、江景澄的拍立得——

　　不同成像技术将同一时刻切割成多个平行时空。

　　当吴翊阳走过来要合影时，林衔月注意到他相机包上别着NASA的纪念徽章。

　　那是她初三转学时落在他家的，没想到他还留着。

　　"笑一下。"吴翊阳调整焦距，镜头却对着她身后——

　　周叙不知何时站在了钟楼投下的阴影里。

　　手里的书翻到折角的那页，正是描述天体轨道参数校正的章节。

　　正午的钟声突然敲响。惊起的鸽群掠过草坪上空，翅膀拍打的阴影如流星雨般掠过每个人的脸。

　　林衔月在十二声钟响里数着那些离散又重合的影子：生父的钢笔反光、养母的珍珠耳环、继父的檀香袖扣、温阿姨腕间的玉镯......

　　最后一响余韵中，林枫妍突然把红色发尾甩到她肩上："看天上！"

　　湛蓝的晴空里，一架喷气式飞机正划过天顶，尾迹云缓缓扩散成希腊字母β的形状。

　　林衔月摸向腕间的星盘手链，金属刻度显示此刻天秤座正运行到子午线顶端——

　　而地面上，她站在三个家庭构成的等边三角形中心，像一颗被多重引力拉扯的行星。

　　"好了。"她轻轻按住还要拍照的苏令仪，学士服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的手链。

　　钛合金星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内侧刻着去年生日林叙安题写的小字：

　　"所有观测者都是星辰的一部分"

　　草坪另一端，周叙合上书转身离去，那张星图明信片飘落在草地上。

　　林衔月走过去拾起，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轨道的计算公式，而计算结果被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

　　毕业快乐
　　——β Lib观测站

　　毕业典礼的喧嚣渐渐褪去，林衔月独自坐在湖畔长椅上，学士服搭在椅背，浅栗色的发丝被湖风轻轻拂动。

　　她面前堆着各式礼物——

　　徐晏寄来的《星空下的合同法》精装本，书脊烫着衡辰律所的星轨LOGO。

　　林枫妍塞给她的手工星座图谱，扉页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亮笑脸。

　　苏令仪送的黄铜星盘项链，背面刻着今天的日期和天秤座符号。

　　她的指尖却停留在那个没有署名的牛皮纸信封上。

　　信封一角印着褪色的红钉痕迹，像是被人从软木板上匆忙取下的。

　　边缘有些泛黄，触感粗粝。

　　让她想起初二那年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林叙安时，他递来的那张旧照片——

　　同样的质感，同样的沉默。

　　林衔月轻轻拆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观测记录纸：

　　2016年10月14日天秤座β星观测数据

　　观测者：江景澄 & 林衔月（11岁）

　　备注：小月说这颗星像她掉的乳牙

　　钢笔字迹已经有些晕开，但那个"小月"的称呼依然清晰。

　　那是养父江景澄的字迹，在他和叶青栀离婚前三个月记录的。

　　纸角还粘着一点巧克力渍，来自她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款星空棒棒糖。

　　湖面忽然掠过一阵强风，纸张从她指间挣脱，打着旋飞向水面。

　　林衔月猛地起身去抓，腕间的星盘手链突然弹开，露出内圈刻着的小字：

　　"所有轨道都通向星空"

　　——是林叙安在她认回亲生父母那年送的。

　　她怔在原地，看着观测记录纸飘落在湖面，墨迹在水中缓缓洇开。

　　远处，几个毕业生正在抛学士帽，笑声被风扯成碎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林叙安发来消息：「月月，晚上回家吃饭吗？你妈妈炖了汤。」

　　江景澄的未读短信：「温阿姨做了栗子蛋糕，要不要过来？」

　　叶青栀的留言：「吴翊阳说找到你小时候的星空投影仪了」

　　三条信息，三个家的邀约。

　　林衔月低头看向长椅上的礼物堆，发现周叙留下的钛合金立方体不知何时滚落在地。

　　六个面分别蚀刻着不同年份的星图，而2016年那一面——

　　她养父母离婚那年——

　　天秤座β星的位置被特意标红。

　　她弯腰拾起立方体，金属表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

　　湖面的观测记录纸已经完全浸透，墨迹化作深蓝色的星云状痕迹，随着波纹缓缓扩散。

　　远处钟楼敲响三声，惊起一群白鹭。

　　林衔月将立方体放回礼物堆。

　　突然发现牛皮纸信封内侧还有一行铅笔字，被折叠的痕迹掩盖多年：

　　"无论在哪片星空下，你永远是我的小月亮"
　　——江景澄

　　风停了。

　　湖面的纸页终于沉入水底，而那些未说出口的、被三个家庭分别保管的童年，此刻都化作她腕间星盘上静止的刻度。

　　林衔月系好学士服纽扣，将牛皮纸信封仔细折好放进口袋。

　　起身时，她看见对岸β-307的窗口，苏令仪的星座仪又开始转动。

　　将天秤座的光斑投向湖心——

　　那里，一片枫叶正沿着星轨形状的涟漪，缓缓漂向更深的水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