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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
这天宋彦正在工作,家里来了个电话,说是爷爷不行了,让他赶快回家。宋彦都没来得及收拾太多东西就直接回家了。
小县城和大城市另一个不同的地方就在这种婚丧嫁娶的风俗上,宋彦所在的地方去世的老人大多数要在家里或者殡仪馆放七天后进行土葬。
宋彦刚到家就被一个不怎么熟的亲戚接去了殡仪馆,他还是没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之前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上高中了,所以很多事情记得还算清楚,头三天不需要穿孝服,伯伯和宋存义正在招呼过来敬纸的客人,宋彦刚到殡仪馆就被伯伯安排招呼送花圈的亲朋好友,一直忙到晚饭的时候。
祭奠的音乐一直从早上响到晚上十点多,天天如此,女人们天一亮就忙着准备食材做饭,男人们忙着招呼客人,跟家人朋友闲聊,当初奶奶走的时候爷爷在大堂后面的宿舍里待了好几天不肯出来,宋彦天天给送饭,现在爷爷也走了,他再不需要给谁送饭了。
晚上伯伯守了前半夜,宋彦后面接替,他也不知道宋存义每天在干嘛,在旁边的小屋里也不怎么出来,也不怎么见人,但有人进去打招呼也会表现的很自然。
第三天的时候,孝子们都要在棺前穿孝服,宋彦穿好以后,又帮着宋露穿好,这几天宋露哭的厉害,眼睛肿了一大圈,她晚上跟吴秀云回家,男人们则要留在殡仪馆。
后来的几天越来越多的朋友过来敬纸,送花圈,宋彦忙的不可开交,偶尔也能听到几个大舌头的不认识的亲戚在给吴秀云介绍谁谁谁 家的姑娘,有时候宋彦还会被拉过去,他一般就是面无表情的拒绝,要不就是说自己现在有事。
中午的餐桌也需要人看管,还有库房的食材和酒水饮料都要有数,宋彦有时候会被叫去看库房,有时候是宋露去,有时候是其他兄弟姐妹去。
宋彦一直觉得自己是真的麻木了,从爷爷走的第一天,到出殡前一天晚上他一滴眼泪都没流,然而这天晚上守夜的时候,看着黑白照片前的蜡烛,泪水却不自主的流了下来,越来越多,小时候爷爷对他很好,爬墙上树什么的都不会呵斥,甚至把爷爷最爱的拐杖摔坏了也没被批评,老头子光是嘬牙花子。
宋存义突然从旁边的屋子走出来,宋彦正在抽烟,他也不想躲了,反正在宋存义心里他就是个烂透的人,再多加一个抽烟也没什么。
宋存义明显是生气了,重重的哼了一声,宋彦也没理他。
“宋彦,你爷爷已经去世了,你看看你自己,浑身上下有哪点儿对得起他老人家!”
“……”
“今天你就在你爷爷灵前给我发誓,说你会继续相亲!会结婚!”宋存义拍着自己的大腿吼道。
宋彦站起身要走,被宋存义一把拉住。
“跪下!”宋存义喊道。
宋彦舒了口气,扑通一声跪下来。
“你他妈个不孝子!”宋存义一个巴掌扇过来,宋彦没躲,“不孝子!我打死你!”宋存义又扇了两个巴掌。
“儿子不孝啊!老宋家要绝后啊,你个畜生,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有主意,嗯?!你真是要气死你老子!”宋存义说着踢了宋彦两脚,又骂了一会儿起身回了旁边的屋子。
宋彦瘫坐在黑白照片前,他擦了擦眼泪,给快要燃尽的香又续上三根。
爷爷,这些年我遇到过很多人。
只有一人,只有一人,我对不起他。
我辜负了他。
爷爷,我打算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
我选择这么过下去。
“哥。”露露从后面的宿舍跑过来,殡仪馆离县城有一段距离,四周没有建筑物,外面风很冷,吹的她整个身子都有些哆嗦。
“你怎么过来了?”宋彦忙站起来把大堂沙发上的一个薄羽绒服披在宋露身上。
“大家明早五点就要起床是吧。”宋露在灵前坐下。
“嗯。”宋彦点点头,挨着宋露坐下。
现在是十一点多,由于明天一大早就要出殡,所以今天不论男女都留宿在殡仪馆。
“你脸怎么了?”宋露借着蜡烛端详着宋彦的脸。
“没事。”宋彦说。
宋露朝旁边的小屋看了看,小声问:“爸爸又打你了?”
“嗯,不重,明天一早就消了。”宋彦摸了摸脸,没有太明显的凸起。
“因为什么?”宋露有些生气。
“还是因为之前跟他们吵架的事。”宋彦看着那两只蜡烛。
“哥,到底什么事啊,怎么现在还没完啊?”宋露摇了摇宋彦的胳膊,想听他说说。
“……”宋彦想了想,叹了口气,拍拍宋露的肩膀,“哥哥现在不想说,不过我向你保证,你高考完我第一时间跟你说。”
“嗯。”宋露点点头,摸了摸宋彦的脸,又说:“哥,你说爸爸喜欢打人是不是跟爷爷学的,之前听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就这样。”
“不知道。”宋彦摇摇头,有些东西也不能就这么单纯的判断。
但有些伤害形成的潜意识反应是会伴随很长时间的。
“哥,我今年要是没有提分怎么办?我听老师说,有补习之后还降分的。”露露抱着双腿看着火盆里的纸屑。
“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降分的,有涨分的,二十分,五十分,一百分,那都是别人,你只要专注在你比去年能多会几个知识点,多懂得几个解题思路就好了,其他的都不去想,还是那句话,想这些不如多睡会儿。”宋彦说。
宋露深呼吸了一下,点点头:“嗯。”
“宿舍的同学还好吧?”
“嗯,很好。”
“那就行,就算是补习一年,哥哥也希望你能交到好朋友。”宋彦笑着说。
“有啊,我每天都能见到丰月,她就在我隔壁班,还有宿舍里之前跟我一个班的那姑娘,记得吧?你送我的时候我给你介绍过。”
“那个短头发的?”
“嗯,我跟她也玩的很好,我其实自从回二中以后没那么紧张了,感觉……只比高三紧张一点点。”宋露用拇指和食指挤出一个很小的缝隙,眯着眼跟宋彦说。
宋彦笑了笑。
爷爷出殡以后,伯伯和姑姑他们几个处理完后续事务都打算回家,宋彦和宋露去后面的宿舍检查有无遗漏的东西,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名的亲戚。
“哎呦这是老二家的小子吧?”
“是。”宋彦点点头,宋露看了看那个亲戚,又看了看宋彦,没讲话,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听你妈说你还没对象呐?”
“我不结婚。”宋彦说。
“哎呦一好端端的大小伙子怎么能不结婚呢,哎我跟你说啊……”
“您没别的事儿吗?您自己唠吧。”宋彦说完背起宋露的包就要往外走。
“宋彦!怎么半天收拾不好!”宋存义把门开展。
“老二啊,你家这小子脾气太暴了,你可得好好管管。”那亲戚说。
“都他妈是在外面学的,我们在家管不了那么远,这几年学坏了。”宋存义插着腰跟那亲戚说。
“这么下去可不成啊,现在哪个姑娘能受得了他这暴脾气,秀云让我给你儿子介绍对象,我手底下好姑娘可不少,但是吧,他这脾气得改改。”亲戚指着宋彦说。
“我哥什么样关你什么事。”宋露皱着眉头。
“个死丫头!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跟婶子道歉!”宋存义说。
“对不起。”宋露撇着头说了一句。
“你他妈……”宋存义扔了烟就要踢宋露,宋彦挡下了,这一脚不轻,正好踢宋彦膝盖上,又酸又疼。
“你他妈让开!看我不教训她!”宋存义说。
“哎呦老二算了,青春期的小姑娘都这样,你也别气,气坏了身体可不好,还得赚钱供她读书呐。”那亲戚说着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结果被丈夫一把拉走了,正好吴秀云也赶了过来。
“你们怎么还没收拾完呐,殡仪馆都没人了。”吴秀云边进来边说。
“这两个畜生,妈的一个个都给惯坏了!”宋存义指着宋彦和宋露喊着。
“几年前奶奶去世的时候,你在伯伯跟前哭成个泪人,有那么一瞬间我还觉得你是个好父亲,可今天,你踢这一脚,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我们在别人面前没表现出该表现的样子,让你觉得丢了脸!”宋彦把书包丢在旁边大声说。
“滚你妈!我丢你妈的脸!这是为我吗?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做的对吗!对长辈就那么说话的吗!”宋存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你老觉得我眼里没你这个父亲,那我倒想问问你,你眼睛里有谁?别说我跟露露,你眼里连你的女人吴秀云都没有!你眼里只有你自己!”宋彦说的很激动,好像要把这些年宋存义对吴秀云的贬低而让他产生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一样。
一瞬间宋存义怔了一下,下一秒,他眼睛慢慢睁大,越来越大,就像一头不受控制的野兽,在巴掌落在宋彦脸上的时候,头晕目眩和耳鸣同时向他袭来,他定了定,笑了几声,宋露在旁边站着,第一次没有揪宋彦的衣服,也没有哭,但宋彦能感觉到,她气喘的很厉害,她在憋着。
“爸,你真的有好好照过镜子吗?你真的有好好看过你自己的眼睛吗?你能看出来你眼睛里的自大和自恋吗?”宋彦有气无力的说完最后一句,拎着包走了,宋露跟在后面,留下哭着的吴秀云和怒骂吴秀云的宋存义。
下午,宋露回学校上课,宋彦坐火车回了陶安。
十点钟,宋彦站在陶师大的门口,望着进进出出的学生,他点着一支烟蹲在马路牙子上,一直看着对面,脑子里全是尚柏的笑容,没多久,又点着一支烟,再然后,又一支……
抽烟盒里最后一支的时候,寒风已经吹的他手指关节有些疼了,他哆哆嗦嗦的点着烟,给张昉拨了个电话。
“你他妈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张昉迷迷糊糊的说。
“喝酒吗?”宋彦笑着问。
“喝酒?不去。”张昉依旧迷迷糊糊的说。
“陪我喝点吧。”宋彦说。
也许是电话那头的风声太大把张昉的睡意给吹淡了,他睁开眼睛听了听,想着宋彦刚参加完爷爷的葬礼肯定是心情不好,问:“你在哪呢?”
“我给你发酒馆的位置。”宋彦说完挂了电话。
他先到了酒馆,李中正在给两个女生调酒。
“我草!我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李中见宋彦进来,大声说。
“结婚快乐。”宋彦笑着说。
“我他妈都结婚多久了,礼物,下次给我补上。”李中叹了口气。
“嗯。”宋彦点点头,“有新品吗?给我调一杯吧,要度数高的。”
“等会儿啊。”李中拿着个摇壶摇来摇去。
宋彦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周围,上次来……哦,是年前的事了,都十二点了,这里依旧人满为患。
没过一会儿,张昉进来了。
“草,宋彦你大半夜发什么神经,我差点没把阿立跟海洋骗住。”
“是啊,我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宋彦笑了几声。
“怎么了?葬礼举办的还顺利吗?”张昉坐在宋彦旁边。
“顺利,很顺利,”宋彦点点头,“我爷爷以前的朋友很多,他也搬过很多次家,邻居也很多,我们那个小地方,你就想吧,花圈摆了半院子。”
“那不是挺好的嘛,你愁眉苦脸个啥?”张昉掏出一支烟,给了宋彦一支,宋彦摇摇头,他现在喉咙都有点发涩。
“酒好了。”李中在宋彦和张昉面前放了两杯。
“哟,看着不错啊。”张昉抿了一口,一转头,宋彦的杯子已经空了,“哎哎,这酒度数不低,你怎么这么喝啊?”
“再来一杯。”宋彦把杯子递给李中。
李中叹了口气,“以前是不喝,现在是一口闷,彦哥,咱能不能选个折中的方式啊?”
“不能。”宋彦摇摇头。
李中咂咂嘴,看了看旁边的张昉,张昉点点头,示意再给宋彦一杯。
第二杯宋彦还是一口闷,张昉拗不过宋彦,而且宋彦看上去真的一点都没有醉意,李中又换了个度数低的给宋彦上了几杯。
看着宋彦的脸渐渐变红,张昉抢走了宋彦的酒杯,让李中给他上点什么解酒的东西。
“哥们儿,你有什么事儿能说出来吗?我在这跟着你喝闷酒都喝难受了。”张昉刚开始喝第二杯。
“师哥,我离不开他,我不能没有他。”宋彦颤抖着声音小声说。
“什么?”酒馆里有些吵,张昉没听太清。
“我说我愿意让他草!草一辈子都行!哈哈哈……”
张昉瞬间睁大眼睛,同时睁大眼睛的还有附近坐着的几桌客人,张昉惊讶宋彦还惦记着尚柏之余,又惊讶宋彦永远很正经一人居然说出这么糙的话,他揪了揪宋彦的袖子,示意他周围有人在看。
宋彦没理他,继续笑着说:“我就给他草,别人谁都不给哈哈哈……谁都不行,我就愿意……”
还没说完,张昉就捂住了宋彦的嘴拉着他出去了。
“哎呦这谁啊?”
“真他妈犯贱!”
“看着挺像个人物,怎么这样。”
“哎,为情所伤呐。”
几个顾客在一边看热闹。
刚出门张昉就在宋彦脸上结结实实来了一拳,宋彦顺势倒在地上,看着黑成一片的天,动也不想动了。
“宋彦你他妈别给老子丢人现眼!”张昉喘着气说,拉着一个醉鬼还是很费力气的。
“……”宋彦没讲话。
“你以为你说的是什么伟大发言吗?你就是个懦夫!他不是还没毕业吗?不是还在那个学校里吗?你有种就进去,把他带回家啊!你不是喜欢他吗?有谁拦着你吗?真喜欢的话有谁拦得住你吗?”
“……”宋彦依旧没讲话。
“我告诉你!拦住你的不是别人,是你这里!”张昉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是你这里把自己拦住了,堵死了,是你自己不给你自己路走!你活该!”
宋彦笑出了声。
张昉踢了他一脚,“活该!”说完坐在宋彦旁边点着一支烟。
李中走出来看着地上的宋彦,又看了看张昉,“还要醒酒汤吗?”
“给他灌下去!傻逼!”张昉白了宋彦一眼,猛的吸了口烟。
“他……”李中听到了刚才里面的人的闲聊。
“不知道!你问他!大傻逼!”张昉打开手机软件叫了个出租车。
“彦哥,赶紧喝。”李中把吸管递到宋彦嘴边。
宋彦慢吞吞的坐起身,两三口就把醒酒汤喝完了。
车正好来了。
“彦哥,喝酒可以,但下次你要还喝成这样,我不欢迎。”李中说。
“谢谢。”宋彦把杯子递给李中站起身。
“小伙子,别吐车上。”司机师傅说。
又是这句,宋彦歪着头,再次把车窗按下,跟去年一样,不,比去年还糟糕,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把想吐的感觉压了下去,到嘉树园门口的时候,他刚下车就吐在了旁边的花坛,张昉叹了口气,也跟着下了车。
“师傅你等会儿。”张昉说着拍拍宋彦的背。
“啊,不着急,这大半夜的我也不接单了。”司机师傅摆摆手。
宋彦吐完以后才清醒了一点,他看了看张昉,拍拍他的肩:“谢了哥们儿,你回吧,我自己能走。”
“我送佛送到西。”张昉一字一句的说。
“真不用,谢谢你陪我喝酒。”宋彦笑了笑。
“你他妈还记得自己说的什么吗?”张昉皱着眉。
“啊?我说什么……”宋彦想了想,全想起来了,他笑着说:“记得,你就当我发癔症吧。”
“草!真他妈应该录下来。” 张昉笑了笑。
宋彦也笑了,“你回吧,下次请你吃饭。”宋彦说着朝大门走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宋彦醒来的时候,有几个瞬间眼前看到的东西是灰色的,可定睛一看,又是有颜色的,他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出问题了,而且不是眼睛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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