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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中元忌夜行
祝扶春将奄奄一息的季泠抱回浮云堂时,浮云堂立刻乱作一团。
白芨勉强支应起精神,将祝扶春引到里间,正中央放着一早备下的床架。
本该与季泠一起回来的林微不见了踪影,白芨立刻吩咐紫萝去前院找宋侍卫,派人去长街看看。
刚请完大夫回来的白蔹见到急匆匆的众人,不解地抓住要去厨房烧热水的碧萝,问她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碧萝抖声哭着:“白蔹姐姐…快带着大夫进去……我们大人…….”
白蔹脸色一变,立刻松开她拔腿跑进去,看见了刚被祝扶春放下的季泠。
季泠的青袍破损不堪,变得暗红,身下垫着的褥子的雪白渐渐被鲜红侵蚀、浸透,成了黑红色。
“大夫!大夫!”白蔹立刻将踟蹰不前的大夫拉进来,大夫一见如此情景,双腿都打着哆嗦。
这是多大的官,他不知道,可他知道,那箭,那刀,定然涉及血案。
此人若是死了,他没准也死了,若是活了,他兴许,还得死。
祝扶春看出他的犹豫,怒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语罢,推开挡在床架前的碧萝与白蔹,大力将大夫扯上前去。
云萝端着热水走进里间,所有人都急得焦头烂额,大夫把了脉,凝神看着伤处,热汗不停淌着,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祝扶春坐在床架边,盯着那大夫,白芨白蔹忙里忙外,其余人六神无主,只能听着吩咐,来不及思考就忙不迭去跑腿搭手。
云萝放下铜盆,辨了辨当下境况。
季泠的血一直止不住,那只箭洞穿了左肩,大夫一时间拔不出来。再这样耗下去,她会死。
云萝提着裙子跑出去,在院子里抓住韩嬷嬷,忙问:“嬷嬷,徐大人在哪?”
云萝才问出口,韩嬷嬷的泪夺眶而出,哽咽难言,只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知道。
云萝急得甩了手,又朝外院狂奔,沿路渐渐黑下,她时不时绊一脚,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跑到外院,云萝着急搜寻,终于见到了她要寻的人。
“宋侍卫!”
宋勍抬手示意,问她何事。
“阅云侍卫呢!”
“前几日季大人派出去了。”
“去哪儿了!”云萝焦急万分,再也不顾体面,几乎要喊出声来。
“少爷今日回京,季大人派他去接见护行。”
今晚回京……
云萝想不到那么深,想不到今日一切的巧合其实是蓄意安排。
她只知道,必须将徐大人请回来,她的大人伤势那样重,仅有一个大夫怎能救命呢!
徐大人人脉通达,一定能将太医都请来,一定能!
“快!派最伶俐可靠的人去城门那儿守着!一见到徐大人,立刻将他请来!我们大人……我们大人快不行了……”云萝声嘶力竭,急得数度哽咽失语,终于是将话说完了。
宋勍牵来马,即刻动身,云萝跑到垂花门处,突然想到什么,又立刻回头抓住他,“消息不要泄露,不要叫他人查到徐大人的踪迹……总之,谨慎些!”说罢,再来不及顾上其它,又跑回浮云堂。
风从支摘窗灌入里间,云萝喘了喘气,看了一眼碧萝,给她眼神示意后,小步快走到祝扶春身后,说道:“祝大人,奴婢们为您先包扎一下吧。”
祝扶春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臂上仍在流血的伤口,终于松开季泠,步步后退,呆坐在临窗榻上。
夜色渐黑了,有人持着蜡烛从他眼前晃过,照亮小几上的一封信。
祝扶春双目呆滞,无意瞥过,却被上头的几个字攫走呼吸。
小厨房里的炉子又烧起来,热水慢慢滚着,洁白的帕子一张张扔进去,又从那屋子里一团团送出来。
火光照得血色刺眼。
徐行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掀了帘子朝外看去,远处延道乡舍处有隐隐火光,连成一条如霞光带,如波如浪,在夜色尽头翻涌。
徐行蓦然心中一跳,问览风:“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们已经在路途中颠簸数日,没有休息。夜间,护卫还会换班小憩,徐行却仍需把控大局,阅览当日各处来的暗信,做好下一步安排。
览风想了想答:“好像是十五。”
十五……
今日是七月半。
徐行突然想到季泠那日说得话。
七月半,中元节,忌夜行。
“加快些,赶在下半夜前入城。”
一阵疾风压垮火把,一支利箭横空飞来,马车内,徐行与览风阅云迅速闪身,盯着刺入轿厢壁上数寸的箭。
又来了。
风声如滔。
京郊官道上,一匹快马疾驰,马蹄声惊扰返程车队,立刻被探路侍卫架刀围住。
“宋勍?怎么是你?”为首者是迎星,方才经历一场殊死恶战,他们都已筋疲力竭,眼见距离京城不过几里,成败一尺定论,他们风声鹤唳。
宋勍没想到真能在官道上碰上徐家行队,紧声中,长话短说:“季大人出事了。”
车帘猛地被扬起,露出一张血色浸染的脸。
那封信落到祝扶春手中,信很短,不过数十字,一字一字,浑厚高古。
“航青吾妻:见字如晤,展信舒颜。流云空转,岁岁朝朝,参商两曜,各秉经纶,案牍劳形,切望难见。犹忆昔日,夜雨联章,丹忱相照,月移疏棂,风叩虚牖。虽夙夜匪懈,心魂同契。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山止盼吾卿卿航青甚笃。”
祝扶春捏紧信,恍惚抬眼看向那濒死之人,犹记她与他说过,航青是她的字。
他曾问她,此字何意。
她说,以苇航行,青云直上。
他笑赞道:“寓意极佳。是谁取得?你族中长辈吗?”
说完,见季泠脸色一变,才想起,她亲族五服已无人,她孤苦一人。
他暗怪自己失察,季泠却很快恢复面色,答他:“不是,是曾经在建州的先生。”
“……先生?”
与二月时的那道声音重叠。
祝扶春视线上移,透过进进出出的人隙,看见条案上挂着的那副字。
他无比熟悉他上官的字,那七个字,是她亲笔所写。
何妨吟啸且徐行。
徐行……
年初,她在京郊书院无意喊出的先生……
“……徐大人才从南方回京,听说,是去福建养病了。福建布政使是徐大人的伯父。”
一桩桩,一件件,真相大白。
祝扶春的手背青筋暴起,惊得碧萝拦住他,“大人!您的伤口又流血了。”
祝扶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碧萝看见他的脸色,又看见他手中的信,有些畏惧,却不知所谓。
祝扶春看见她鬓边的那只桃花簪,想起来,她入户部的第二年,他在初夏得的那支桃花。
季泠将桃花枝送给他时,他有些惊讶,问她,何处得的桃花。
她笑着说,“人见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她说,京城和建州有很多不同,可山上桃花却都在初夏绽开,这一定是缘分。
她说,扶春兄,你的名字真好听。扶春者,存良善,多柔情。
她说,初夏是适合相遇的好日子。
可现在,她写,何妨吟啸且徐行。
徐行……又是徐行!凭什么!那么多人渴望她,却偏偏是徐行得此殊荣?
支摘窗外,一阵浩浩荡荡的声音传来,步履急切,震落花叶。
祝扶春怔忡着,只看向榻前那生死不明的人,手中的信已然面目全非。
“少爷!”老妪声音骤响,几乎如盼天神降临。
祝扶春转头,见到了写信之人。
徐行风尘仆仆,仍穿着绯红官袍,素来淡泊柔和的脸竟也会出现如此惊慌冷怒的神态。
这样行色匆匆啊……
祝扶春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毫无敬意。
徐行的眼神只在他身上停留半息不到,便迅速转移到榻前床架上。
一群人围在床架边,狭小里间格外拥挤,才奋战赶路的几人再进入其中,沉闷的血腥气又重了几分。
“徐大人!快!”白芨白蔹几人一看见徐行,抹了泪,急切喊他,却突然让徐行无法上前。
直到大夫抖着手,一转身看见一身暗红圆领衫,紧抿的唇,身后跟着几张严峻绷住的脸,颤声说:“箭……这箭上有毒……”
徐行终于看见她了。
脑中预设的所有可怖景象,不及此时万一。
他莫名想起秋天的枫漈山,半山腰处有一处水潭,幽幽地泡着潭畔枫林的浓烈颜色。不论是黄的绿的,映在潭里都成了红的。
血还在流。
仿佛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架下垫着一层又一层棉布,像是张新制的红地衣,无比鲜艳。
那只箭还插在她的肩头,方才大夫想要尝试拔箭,可血止不住,贸然拔箭,必死无疑。
顺着箭矢滴落的血颜色越发浓郁。
那箭上的毒很缓,他们轻视了。季泠也是。
“览风!”览风阅云从栏杆罩外走进来,里间塞满了人。
“太医呢!李太医还没到吗!赵大夫呢!”
览风答:“宋勍去太医院请了,赵大夫在京郊五军营里……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阅云站在罩前,瞥见了面无人色的季泠。直到徐行喊他,他才回过神来。“派人去公主府,将此事报给公主,再请公主府女医来!拿我令牌,回檀山巷找五军营指挥使,再去通知刑部,全城戒严,搜捕刺客。”
大夫一听见徐行话中的各位大人物,才拭去的汗又流下来。
医者也是凡人,他不想命丧于此。
徐行回神,见他如此不顶事,冷声道:“请这位大夫回去吧。”
云萝立刻请走他,给了几两诊金,道:“大夫妙手,今日实难妥善招待。……大夫可为我们大人写医案了?”
大夫走到垂花门处,见到层层侍卫,苦着脸答:“老朽行医有一怪癖,从来只记得治好的人,若是没治好,是断断不愿放在心上的,损了心力。”
说完,回头看了看盯着他的侍卫,做了揖:“谢姑娘相送。”
云萝看着大夫走出门去,招来一护卫低声说:“这位大哥,请跟去那位大夫家中,盯上几日。”
比李太医与赵大夫先到一步的,是公主府的紫菀。
紫菀一见季泠,脸色大变,当即将所有人遣出里间,只留白芨白蔹与徐行。
众人纷纷退散时,祝扶春却仍站在屋内,拖着步子走向季泠。
徐行喝道:“祝员外郎!”略定了定神,冷声说:“请吧。”
祝扶春抬头看他,又看了看季泠,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的脸,探探她的气息。还未触碰到她,手腕就被大力捉住。
“徐大人!祝大人!请都出去吧!”
紫菀拿过剪子,过了火,“刺啦——”,划破季泠的外袍、中衣。
次间内,徐行淡漠看着祝扶春,自然看见他手中攥着的信。
此人行径,他略知一二,季泠信他用他,他本不欲干涉。可今日,她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祝扶春又为何出现在这儿?
“青天白日,朝廷重臣,当街遇刺,藐视天子,兹事体大。祝大人准备准备,刑部和大理寺该要请所有遇事者去公堂作证了。希望祝员外郎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祝扶春被他甩开,触及伤口,脸色发青。
他冷笑道:“徐大人还真是遇事果决啊...难怪踩着这么多人爬到这个位置。”
“韩嬷嬷,送客。”
祝扶春站在原地,死死盯着他。
客?这儿的客,何止他一人?
“祝大人,今日多谢您将我们姑娘送回。现下院内忙乱,无暇顾及招待您,您先请回吧。”
祝扶春转身看了一眼韩嬷嬷,眼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那声“少爷”,丫头们对他的到来毫无意外,甚至因他终于出现而松了口气。
这个韩嬷嬷是徐行的人,一直呆在季泠的房里替徐行监视她。她的贴身侍女,她的丫头,全被徐行收了心。她一个人,如何应对这样的境况?
“徐行,她是公主府的人!”徐行如此明目张胆与她扯上关系,真当他已经权倾朝野了?
他也不过是一个吏部侍郎!
“滚。”徐行毫不客气。
李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入,在次间见到这几位,愣了愣,行了礼后转头问徐行,“季大人在何处?”
徐行带着李太医入了里间,同时,一道银光闪过,白蔹抓着季泠脱下的衣服,惊叫道:“这是什么?”
徐行看去,却是一愣。握紧拳,闭了闭眼,走到床架旁。
李太医站与紫菀一同诊治,看见那箭伤与刀伤,皆是面色沉重。
麻沸散灌入季泠口中,她怎么也咽不下去。
徐行揪着心,正准备喊人再去备一碗时,李太医与紫菀同时摇了头。
“徐大人,抓住她。”
徐行震惊抬头,不可置信,“什么意思?”
“眼下我们二人合力,血兴许能止住,可箭上的毒开始侵入肩膀了,等不到第二碗麻沸散喝下生效。”紫菀说着,快速写了止血的药方交给白芨,吩咐她定要熬得浓些,又指引徐行动作,将季泠死死抓住。
徐行坐下的瞬间,感受到床架上的血渐渐透过他的外袍,舔舐他的皮肤。
季泠的身子越来越冷,脸颊冷冰冰,渐渐失温。
可他不敢再抱得更紧,她深锁的眉头透露她的痛苦,哪怕如今昏迷,也难减分毫。
李太医的手刚握住箭杆,他怀中的人开始挣扎、抽动、痉挛。
“抓住她!”李太医大喊着,徐行咬紧牙,狠心按下她的右肩与双臂,看她闭紧的眼因剧烈难捱的疼痛而自发淌泪,她全身都在与他的力气对抗,却被残忍压制。
他的手越来越热,越来越粘。
她的血如春暖花开时融化的雪水,涓涓流淌,从她的身体里,流到他的身体上。
血腥味与烛芯味交杂着,凋亡气息挥散不去。
他将要溺毙在夏末永无止境的热意中。
紫菀手中的针线穿过季泠的腹部,她止不住地痉挛,床架晃动着,带动徐行的手与她同频颤抖。
他亲眼见到,人的皮肉成了一件破败的衣衫,大针拉动着银线,将黑夜峡谷一般可怖的缝隙拉紧收拢。
到了下半夜,季泠的情况急转直下。
紫菀与李太医将徐行与白芨白蔹也遣出了里间。
徐行拖着步子,只觉喘不过气,走到浮云堂外,透过映在支摘窗上的影子,看见紫菀拿着刮骨刀在火上烤着,李太医将浸了烈酒的帕子压在她的肩上。
徐行头痛欲裂,脑中有声音叫嚣着,莫再看那屋内可怖的情景。
他听见她如困兽痛苦撕裂的喊叫,发现自己开始不会眨眼。
天快亮时,她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一阵阵的呻吟。
徐行转头,看见圆月将要被日光掩盖。
“你说的对,航青,”他闭了闭眼,“七月半,鬼门开,要早些回家的。”
他压着胸口处的那个平安符,泪从下颌落在海棠花下的土壤里。
“不能走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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