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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唐翳背着个足比他后背大了一轮的包袱,一步一步走出乌兰县的界碑。
包袱沉甸甸的压在背上,也沉甸甸的压在他心上。
凝目望着界碑上被风沙打磨得有些模糊的字迹。
一切都变了。
我终于成了这座小县城的过客……他苦涩的笑着,茫然走在路上。
前方视野愈发辽阔。
大片原野在夜色中看不到边际。
羊群已经归圈,这个时辰,牧民也早已安歇。
可是,我要去哪里……唐翳怔忪的问自己,伸手握住把夜的苍凉。
这个地方,有他和沈缨并辔而骑的回忆。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不会重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走不动,身子轻晃两下,坐倒在地。
双手抱着膝盖,他把脸埋在臂弯里头。
夜,那么静。
静得吓人。
金雕飞下来,停在唐翳身边:“咕咕。”金黄色的喙子轻啄着他的衣袖。
唐翳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咕——”金雕伸长了脖子,直接拱进他的臂弯里,“咕……”
唐翳满脸泪痕的抬起头。
金雕趁机扑进他的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咕咕咕。”
“雕儿……”唐翳伸出双臂,抱住了它,也止住了它的动作。他下颌抵在金雕的脑袋上,“现在就剩下你陪我了……”
顾芫沅上前两步,走到他跟前:“我不也陪着你么?”
唐翳仰首看着黑沉沉的天幕。
眼泪流得多了,眼睛干涩得难受。
静了许久,他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带累了师父,也曾经想过有一天要一个人悄悄的走……现在倒好了,我终于是一个人了……可是,我心里好难过……比死了还要难过……”
顾芫沅蹲身下去:“唐翳……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唐翳轻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的命……与你何干。”
顾芫沅咬唇,看了他半晌:“唐翳,其实我觉得你没有听懂你师父的话。”
唐翳低眉,深吸口气:“师父说的话,已经够明白了……我又怎么会听不懂。”
顾芫沅摇头:“不,我觉得你真的没懂。”低声说道,“我觉得,她不是要真的赶你走,她有苦衷。”
唐翳脸色苍白:“顾姑娘,你不必安慰我……”
“真的。”顾芫沅认真的点点头,“她给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我看得出来,她只是要你先离开,但绝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暗示?”唐翳大惑不解,“什么暗示?”
顾芫沅拉过他的手掌,真气贯出,莹白的符文自他掌心缓缓显现。
“她画在你掌心的这个符。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唐翳垂首,眉心映出浅白的颜色。
细碎的流光聚拢而成的咒文,宛若一簇白莲,在掌心徐徐绽开,让人看着莫名的安定。
唐翳仔细的看着它有会,回想起沈缨画符时的神情,心头微微一动:“这个符篆……什么意思?”
顾芫沅满脸诚恳的看着他:“唐翳,我要说了,你心情会不会变好?会不会就不生我的气了?”
唐翳摇头:“我……本来就没有要生你的气……我只是……”他两手无意识的揪着身下的草,“我只是当时太难过了……我……”
顾芫沅“唔”一声:“其实我知道把你叫出来单独行动是我不对。如果我晚上没有把你拉出去,或许就没有那些事了。”她轻咬着唇,忽捋起衣袖,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臂,“你不生气就好。看——”伸指在自己臂上一划,一个同样泛着浅白流光的符篆显现出来。
与沈缨在他掌心所画的,一模一样。
唐翳讶然道:“这是……?”
顾芫沅解释道:“这是一个守护咒,也可以叫舍身咒或是双生咒,这个符篆一旦画下,施咒者身上的一半运气就会转到被下咒的人身上。这种咒,一般都是师长赐予晚辈的。而且,只有最得宠的弟子要出远门历练之时,才有可能得到。就像一种祝福。”
唐翳茫然看着自己的掌心:“师父给我画这个咒……她不是已经不要我了么?”
顾芫沅双手撑住了他的肩膀:“所以啊,她并没有不要你。”她挪动身子,与唐翳挨近了些,并肩坐着,“你仔细想想,今晚的事情是不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我与你师父接触不多,但总觉得她不是个糊涂的人。凭她那么厉害的本事,怎的会连这般明显的栽赃陷害都看不明白呢?她要是不信你,干嘛不直接一掌打死你。她要信你,凭她的法力,要跟那些人解释清楚又有什么难的。除非,她不想解释了,她就是想要暂时把你支开。”
唐翳神色黯然:“……也许,她只是找到更合适的人,来当她的徒弟……”
顾芫沅一怔:“你说小黑?”
唐翳不答,只道:“师父自收我入门那天,就告诉过我……我并没有什么学道的天赋。”
顾芫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唐翳,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吧。你再不济,总比一个哑巴强啊。再说,她想换一个徒弟,就故意让你蒙冤,这个做法……也太……太卑鄙了吧。你真的觉得你师父是那样的人么?”
唐翳骤然听得“卑鄙”这个词,只觉异常刺耳,本能反驳:“当然不……”随即警醒过来,“对啊……我怎么能这么揣测师父。师父向来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就好。” 顾芫沅轻出口气,“可算把你说通了。你师父用心良苦,还特意给你收拾了行李,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交代在里头呢。”
“会吗?”唐翳抬头看了她一眼,动作已先于思绪,将背上的包袱拿下来。
包袱跌散之时,他满心苦楚,只顾得匆匆忙忙的收拾,压根没仔细留意沈缨在这里头放了什么。
不知是激动还是忐忑,唐翳解包袱的手指不住颤抖,连试了几次都解不开上面的绳结。
直到顾芫沅过来接手,三下五除二,将包袱打开了。
只见里头除了几件日常的衣服之外,又有一个小包袱。
顾芫沅伸手去拿那只小包袱,但觉沉甸甸的坠手,稍稍用力提起,里头的银子哗啦啦掉了一地,有整锭的,也有些散碎的。
顾芫沅看得傻眼,怔了半晌才叫道:“唐翳,你好阔气,平时还攒了那么多银子。”
唐翳看到满地散落的银子,也愣住了:“这不是我攒下的……大概是师父放在里头的。”绷紧的心弦松动了些:师父若是存心赶我走……想来不必给我塞银子罢。
对顾芫沅适才那番话,又多信了几分。
顾芫沅边低头收拾着银子,边嘀咕道:“没想到你的零花钱那么多,我师父怎么没给我这么多……”
唐翳因见到衣服上面放了个带锁的木盒,拿起来看了几眼,才想起这个木盒里装的就是当日紫渊让他代为转交给沈缨的玉佩。
这锁仍是完好的,想是师父没有打开,就帮我放进去了。他沉吟片刻,索性将木盒随身携带起来。
再往下翻,便是日常所用的朱砂、纸笔、药丸一类,还有许多琉璃玉符。有画好的,也有仍是空着的。
唐翳逐张玉符的检点过去,发现上面有好些符篆并非出自他的手笔:“师父……把她自己画的符也给我了。”
忽然瞧见叠剪裁好的符纸下压着个信封,忙伸手将它抽出来,打开,里头有一张信笺纸。
上面用漂亮的瘦金体写了一行字:月半为期,我必寻你。珍重万千,小心行事。
唐翳双手捧着信纸,短短十六字,竟反复读了好几遍。
确定没有看错,他重新把信笺纸折叠好,激动得浑身颤抖:“师父……”
顾芫沅没留意信上的内容,看到他的反应,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唐翳喜动颜色,抬头看着顾芫沅,只觉得她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伶俐可人,“师父说,月半之后,她会来找我。顾姑娘,你没有骗我!师父真的没有丢下我!”
他说得忘情,直到顾芫沅尖声叫起,才回过神来。蓦地发觉,激动之下,他竟无意识捏紧对方的双手。
顾芫沅使劲的将手往回抽动:“哎呀,你力气真大,都掐疼我了。”
唐翳轻“啊”一声,忙松开手:“我……对不起,我一时唐突,没有注意到……”
顾芫沅嘟嘴,把手伸到他面前:“你看,上面都是你的掐痕。”
唐翳满心歉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顾芫沅看到他脸上难得展了笑容,噗嗤一笑:“我又没说你是故意的,那么紧张做什么?你现在高兴起来了吧?”
唐翳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疑惑起来:“可是……师父好好的,为什么要支开我月半之久?”
顾芫沅歪着头看他:“你想知道吗?”
“嗯!”唐翳马上转身过去,“顾姑娘,你说。”
顾芫沅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可我怕我说了,你会害怕。说不定……还会恨我。”
唐翳摇头:“怎么会?”
顾芫沅伸出个小拇指:“那这样好了,拉钩。你答应我说了你不恨我,我就把我能猜想到的事情都告诉你。”
唐翳想了想,认真保证道:“我答应,一定不会恨你。”
顾芫沅嘟嘴:“口头说的不算,得拉钩,这样才不会耍赖。”
唐翳向来觉得拉钩只是小孩子的做法,无奈顾芫沅一直坚持,只得象征性的在她小指上轻轻一勾。
“好!”顾芫沅深吸口气,像是豁出去了般,“那我说了。其实……这个事情,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唐翳,你仔细想想,小黑……他像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唐翳摇头:“他不会说话,自然不是正常的孩子。”
顾芫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就是,不像人的地方。”
唐翳皱眉:“你的意思是,他……”
顾芫沅挺直了后背,一字一句说道:“他很有可能才是真正的蛇妖。”
唐翳难以置信的摇头:“怎么可能,他看起来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而且……他身上没有妖气……”
顾芫沅点头:“嗯,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怀疑他么。但是我师父说过,道行厉害的妖物化形,是可以隐藏自己身上妖气的。其实在我们去收蛇妖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了,炼妖钉是不能杀妖的,可是那蛇妖居然死在炼妖钉下,可见,我们杀死的并不是蛇妖的真身……而且,小黑是我在蛇妖的洞穴里找到的。当时我让雪球追踪妖气而去,倘若蛇妖走了,雪球又怎么可能带我到洞穴外头。可是当我走进去的时候,里头却没有蛇妖,只有一个孩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来……”唐翳仔细回想起每次见到小黑的情形,“是了……我师父也曾嘱咐过我,不要主动与他接触。”
顾芫沅拍了下手掌:“你看,这就是了。依我说,以你师父的道行,必然是一眼看穿它的真身了。他连白泽和金雕这样的神物都无惧……想来修为是很高的,所以你师父才要把你支走,方便对付它吧。对了,说不定县城里头那些失踪的女子,也和它有关系。”
唐翳惊道:“你说他是妖……师父一个人应对他,岂不是很危险?!”
顾芫沅认真想了想:“应该也不会吧,你师父既然能一眼看穿了他的真身,自然就有法子对付的。”
唐翳用力攥紧信笺:“可是……师父在信里说月半为期……我从来没看到过师父收伏一只妖要那么久……你适才又把蛇妖说得这般厉害,师父会不会……”
顾芫沅沉吟不语:连神兽都不惧的妖物,若换了我师父,不知道他能不能对付?
她心里没底:“说不定,你师父是在等待最佳时机呢?”
唐翳霍然起身:“我要回去!”
顾芫沅忙扯住他的衣袖:“你去哪?”
唐翳认真说道:“此刻师父和蛇妖在一起,我自然是要回去帮她了。”
“你帮她?”顾芫沅跳起来,用身子挡住他的去路,“你傻呀!你若能帮她,她还需想法子让你先走么?”
“纵然我不能帮她,至少……”
“至少什么?”顾芫沅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至少还能添不少麻烦么?”她双臂用力,将唐翳重新按回地面,“我师父说过,没有默契的联手,比单打独斗还要吃力。你想蛇妖连金雕跟白泽都不怕,还能怕你我?我自认现在的法力,可不比雪球厉害。”
“可是……”
“别可是了。你现在又没摸清楚你师父打算怎么对付蛇妖,说不定她是故意演一出戏,让蛇妖掉以轻心呢?你忽然跑回去,岂不是真正的打草惊蛇了?到时候真的动手起来,蛇妖说不定先挟持你作为威胁,那你师父还得顾着你。”
唐翳被她说得没了主意:师父确实每次做事情都有自己的打算……我先前几次想帮她,却都只是添乱……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顾芫沅理所当然道:“等啊。你师父不是说让你等么。”
唐翳用力摇摇头:“我想到师父可能会有危险,又怎么能安心等下去?”
顾芫沅“哎”地一声叹:“唐翳,你临敌的经验肯定很少。你知道吗?在对敌的时候,了解和相信盟友的实力,有时候就是最大的支持配合。我养了那么多妖兽,要放它们出去独立完成任务的时候,我可是从来都完全信任它们的。”
唐翳气急:“可我师父不是你豢养的妖兽……”
“哎,我就是打个比方嘛。”顾芫沅伸手抓了抓头皮,“你这人好固执啊……对了,你师父不是说她月余之后来找你吗,那你们之间肯定什么联系得上的法器罢?”
唐翳眼前一亮,捏着腰间的玉珏:“有!”
“那你试着联系她?明着说不得,暗里传个讯总可以。”
唐翳定了定神,将一指真气渡入通感连心佩中。
玉珏华光一闪,随即暗下去,似是受了什么阻碍,渡入的真气竟被打了回来。
唐翳连试了几下,均是如此。
内心急了起来:“为何没了反应?”再次起身,快走几步,“不行,我要回去!若不回去,我怕我会后悔。”
顾芫沅急追过去,朝他喊道:“你若回去,扰了她的心神,乱了她的计划,令她置身险地,难道你就不后悔?”
唐翳脚步骤停:“那我……那我……要不我让雕儿回去看看?”
金雕闻言,咕的一声,本能往后缩起来。
顾芫沅摇头:“金雕是神兽,它一靠近,蛇妖必然感觉得到。”她仔细想了想,“你不就是想确认你师父是否平安么。要么这样好了,现在天也快亮了,等明早,我先进城去瞧瞧,打听一下消息,也准备一些东西,等到晚上,我再和你一起溜进去,偷偷的去看一眼?”
唐翳抬头辨了辨天色:“既然天要亮了……为何我白天不能跟你一起进去?”
顾芫沅在他额头上狠戳一指头:“你是不是又忘了?你已经死了。你师父在县城里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你‘杀’了一遍,你大白天堂而皇之的走进去,闹鬼呀!”看到唐翳仍是一脸不放心的神情,她索性背过身去,“反正,我就这个法子了,你若不同意,我也没别的方法。你要想现在就闯进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可不帮你。”
唐翳思前想后,终于点头:“好吧。那顾姑娘,麻烦你了。”
顾芫沅朝他皱了皱鼻子:“你知道麻烦就成,以后,你要对我好一点,别总是拿人家当出气筒,动不动就大喊大叫的。”
唐翳轻道:“我……对不起……”
顾芫沅噗嗤一声笑起来:“我困了,咱们找个地方歇一会。”
唐翳点头:“那我去找附近的牧民借顶帐篷。”
顾芫沅朝他挥手:“快去快去——”
唐翳拿了点碎银子,很快跟附近的牧民换了两顶帐篷回来。
他先前与沈缨出行,也曾住过帐篷。那时候,均是沈缨负责把帐篷搭好,此刻对到大一卷粗布和支棱的木棍,不由呆住。
两个人研究了许久,勉强支起两个摇摇欲坠的帐子。
顾芫沅困得不行了,连打哈欠:“我不管了,就这样吧。”钻进其中一个帐子里,倒头睡下。
唐翳折腾了这许久,也觉又累又倦,抱了金雕往另一个帐子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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