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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临终托付(中)
“好吧,崇武。我知道了。”卧榻上的老者虚弱做出回应。寥寥几字便耗费了老人大量心神,以至于他咳了好久才继续交代身旁的年轻后辈,“你也辛苦了。”彼时也才不到而立的高崇武摇摇头,诚恳回应长辈的怜惜:“首领出发前,不是与长老们商量好的?我是指定的接班人,他不在时,我要担负起首领的职责。此行为众去寻首领,崇武也是义不容辞,长老不必放在心上。”高崇武的理解令老者终于少些内疚。
“唉。”老者再想起客死他乡的前任首领、那同样是自己后辈的栋梁之才,不禁感叹造化弄人,“你们兄长也是机不对时。他好心想借这乱世入营拼搏一把,用他那难得的武艺为众人杀出一片堂堂正正的出路。结果一去不返,数年杳无音讯,反被街坊邻里误以为是借机脱身、改名换姓、飞黄腾达去了。说实话,早些年我也偶尔忍不住这么想过。那时候没有叫你去寻,因为我气过悔过也就看开了。我们这样的出身,已经很不容易了。首领他再怎么样……也罢,都是讨生活嘛。
“只可惜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天子无道,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生灵罔顾。首领忙活半辈子,将你们引荐给名门望族的机会也未寻来,他自己人也……唉,还不如当真只是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另存高就去了。”说到这,老者已然止不住汹涌的泪光,“这就是命吧。玄铁死士,本就该与主人家荣损与共,早该随之消亡于世。残喘苟活至今,借几年好光阴,规模巧合地壮大了而已,还要贪念如何?”
“崇武,你们几个还年轻,都还有些本事。尤其是你,识不少字,脑瓜足够机灵。等到时局好转,你们走吧。”老者枯槁畸变的手指紧紧地攥住高崇武,敏锐感受到他的僵硬中似有顾虑,红着一双迷蒙的盲眼急切道,“我们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要么又轴又愚钝,能得一隅安存半晌已是极致,就这样了。连我都这么说了,你就别犹豫了。你想干的事情首领不都替你尝试过了吗?没有用的。”高崇武闻言终于眼神变得落寞下来。他没能答应年迈长辈残酷的美意,但也没能直接拒绝。最后他说,会考虑考虑。
老者已然身心俱疲,闻此答复,才放下心来,提醒高崇武去把寻人的结论传给大伙,并安抚下首领留下的孤儿寡母。
高崇武在田边的空地上找到首领的遗孤,以及他们一众好兄弟。几个平日里精炼武艺、荒废耕作而常被其他长老训斥的年轻小伙子们不约而同地聚在这无人的角落地慵懒卖呆儿。今日天气晴朗,斜阳甚好,可似乎没人有心情欣赏。
抱臂靠在树边的兄弟告诉高崇武,早在他一回村,哥几个就从七大姑八大姨的口耳相传中知晓了结果。那人指了指坐在柴垛上托腮望日凝神哲思的首领之子,用嘴型示意高崇武,其从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开始就这个状态。高崇武随之看去,那是几人中最年少的一位。
高崇武是老大,又是首领预选,平日照顾兄弟们惯了,此时摸了摸存放于前襟处的信物,斟酌着措辞,正欲说点什么好打断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沉思,可他还没来得及发话,面色悲凉的少年自己突然开口。
“说来也怪。以前生出我阿耶抛弃大家、自寻出路的传闻时,我那么生气,可又有口难辩,只能在心里不停地重复:阿耶不是那样的人。要相信阿耶。等阿耶回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少年脸上挂着苦笑,两眼空洞茫然,“如今你带回了真相,洗清了有关阿耶的谣言。我该……高兴才对……”比头脑更先反应过来的,是心情的波澜。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又不想在朋友中狼狈现眼,干脆一猛子扎进自己四肢扭曲围拢的方寸幽暗之中:“我就知道阿耶绝不会抛下我和娘亲不管!有什么可意外的呢?如果不是死了,无论完没完成他的计划,也早就回来看我们了啊!原来……原来……其实……我也早就知道……”
“父亲回不来了啊。”
所以当所有人都冲向整整瘦了一圈、仿佛脱相般的高崇武围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询问消息时,本该最关心此事的少年却只是停了手上的活计,原地未动。他根本无需去问。在看到归来的高崇武的状态那一刻,少年心里就对应上了唯一正确的答案。
虽说迫于改变压抑绝望氛围,长老们决议派出高崇武作代表前去查探新首领的行踪,并下令:若传闻属实,斩之复众,以示士气。可少年清楚陪自己从小玩到大的高崇武一定不会去真的原样执行这一指令。如果阿耶真的背叛了玄铁庶众,凭其一身本事,就算无所作为,也能明哲自保。而高崇武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抛妻弃子的负心人揍一顿,再给五花大绑回来。那么,此时他会看到自己目光躲闪、受制于人的父亲。而如果阿耶恪守诺言、只是陷入困境,高崇武自会尽力助其脱险,并说明族中异动,带首领尽快回来安抚大众。那么,此时他会看到一个热泪盈眶、向他敞开怀抱的父亲。
没有父亲的身影。高崇武独自出发,又一个人回来。他的父亲仙去了,死在了为众请命的路上。
“崇武……”少年带得一众好友纷纷苦涩上涌、强忍泣意,自己却用死死抓着信物的手背抹了把眼泪,吸了下鼻子,平静下来,向为首的兄长询问玄铁后人究竟该何去何从。
从树下走过来扶着少年的兄弟随之也反应过来,问方才长老同他都聊些什么。高崇武顿了顿,然后一五一十地告知众人。一时间,有人惊愕,有人沉默,有人叹惋,有人激动。
少年阅历最少,最茫然,在因无措而升腾的恐慌当中本能地依赖一向靠谱的大哥。他连连追问高崇武如何回应。抱臂的青年按下他,对高崇武道:“长老所言听起来吓人,但仔细想想,其实不无道理。说真的,崇武,你怎么想?”众人陆续冷静下来,纷纷表示,经首领这一去,这些年他们也看出玄铁死士的阴影必将笼罩一辈子了,既然长老都愿意放人了,不用担心被追杀,那么无论高崇武如何选择,他们都支持。
对于愈发激动的兄弟们,高崇武却只是挑眉回应:“长老是叫我来问你们的。你们瞎操心我干什么?说说你们自己。”抱臂青年率先笑道:“行,咱兄弟几个挨个说,我先来。我就算了,不走了。我大字不识一个,除了这身见不得人的功夫,基本废人一个。现在也不兴卧底暗杀那一套了,有功夫,这贱命也卖不上好价钱。反正走到哪都是废,倒不如废在家里,不丢人现眼。”其他兄弟也基本是类似的观点。
“你既然要废就废彻底点嘛。成天蒙眼练心力,结果总把庄稼苗当野草拔错,就算是窝囊在家,也够丢人显眼的了。”
“……”被嘲讽之人立刻涨红了脸,当即回怼,“那你很行喽,半斤八两的文化还去小表弟家误人子弟。你表弟本来就呆,听着个‘书’字,以为是能吃的才到处嚷嚷,就你上杆子教。得,人现在更傻了。”
“我我我……”被点破之人叽里咕噜了半天,碍于贫穷的词汇量,没一句能听的,最后还不信邪地转向高崇武求证,“那些字我教的不对?”
突然被点名的高崇武肩膀一激灵,在好友充满期待的目光中紧张不已,顿时汗颜:“我觉得挺对的呀。”骂架的二人闻言沉默,因为第三方出具了一份很没有说服力的报告。
“行了行了,都一边去。崇武,你呢?你怎么想?”终于有人想起初始话题。高崇武也抱起手臂,故作沉思,然后在一种拜把子兄弟屏气凝神的期待中,突然开口,吓他们一跳:“瞎扯。你们都忘了吗,想想我是谁啊?”众兄弟一个赛一个地蒙圈:“没忘啊,你不是崇武还能是谁啊?”“谁忘了?”“你自己忘了?”“啊?是这意思吗?不会吧,他傻了?”
“停!”高崇武拍掌止住险些再次跑偏的话题,言语用词不甚干净地自问自答:“去你的我傻了。我是说,我是首领储备,从现在开始就是新首领……呃,新新首领,嗯。我走个屁啊?”
“嗨!原来说这啊,绕乎半天。”
“崇武!你来领导玄铁诸部自然不错,咱兄弟几个数你最稳当。可就算你留下,又能怎样呢?诸部依旧是贱籍的诸部,首领就算走出去求爷爷告奶奶也难落个好下场。”
“对。长老既然同你商量离群,自然他老人家已经想过这一点。不管怎样,哥几个觉得你还有希望,你何必留下来荒废人生呢?”
“不一定。”高崇武迅速开口,言简意赅地回应了此起彼伏的疑虑。他目光幽深,顿了顿,才转眼没好气地揶揄道:“还‘荒~废~人~生~’,听我一身鸡皮疙瘩。”被调侃之人还没来得及噎住红脸,就听高崇武恢复正色地解释:“不一定会一成不变。”
“长老也说,生不逢时。如今昏君无道,王朝没落。觊觎中原者,无不是重杀伐、轻义气的乱世枭雄,非常人可近身相对。”高崇武分析道,“我想首领的想法其实不错,只是时机并不算好。如若我们捱到尘埃落定,新朝伊始、百废待兴、用人之际,此时再出山做打算,仔细考量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想方设法向其请托。那时,想必应当事半功倍。”
彼时,他们都觉得此计天衣无缝、切实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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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格外沉重、异常绵长的呼吸引起正为伤口换药的医士注意。“诶……诶!”医士转头看来,表情还没来得及从惊喜转向惊恐,就被刚转醒的左副扼住脖颈,“放手……救命……那谁……”医士见床榻之人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立刻放弃,一双手在身侧疯狂扑打着,转而向不远处的同僚求助。
高崇武是从回忆的睡梦中惊醒的。那梦境冗长黏腻,从他有意识想要抽离开始,高崇武感觉自己在其中迂回徘徊了不下几个春秋。这使得真正清醒时,高崇武一时难以分清现实与幻境,随后又因视线的尚未聚焦而难以辨识身处之地。因此,在他对接上真实经历中断片前在海上的种种情形时,高崇武下意识地以为此刻俯身在自己面前的是百济或者新罗的叵测之徒,于是他条件反射般地调动肌肉发起进攻。
医士没能注意到,高崇武一瞬间不甚流露出的疑惑神色,因为身经百战的左副转瞬就放弃纠结,改施力于非惯用手,依旧直取其咽喉。因此医士也没能注意到,对方本来还想对他施以腿上功夫。被层由圆弧的肢体尖端拱起,因幅度不够而止步,稍微堆叠了些厚度在其腰间而已。
魏枫下马营前的时候,面色黑得像炭似的,不过他很快在有熟人注意到自己并打起招呼来时,无缝衔接到平素长挂的热络笑意上。
“魏小郎君?”来人是玄铁旧部,所以认出他来,领着身后一众好奇战友走上前询问来意。魏枫斟酌地回应对方,两手高抬侧抱,煞有介事道:“圣人牵挂,遣我叮嘱传达。”他强压下满心焦虑,同热情的同事打哈哈地约定好办完正事一起聚餐。
虽然魏枫此时除了太子,谁也不想见到,但也幸得玄铁太阳给他指了路,方便他直奔正题。他全身心都在告诫自己注意不要表现出真实的心急,这就导致他忽略了环境中的重要信息。
玄铁队正在后方呼喊:“太子殿下这会儿不在噢!二位副官在那屋,你先过去报备一声吧。”
魏枫与事儿多大侄子、千牛备身面面相觑。
“你是?”大侄子记性不佳。千牛备身反应过来,侧头轻声提醒:“好像是魏家的人,似乎与殿下很是亲近。”他倒是因为曾在李业成手下做事而有所留意。
“魏氏?”在大侄子的狐疑中,魏枫已然等无可等,耐性不足地生硬道:“我是太子詹事府少詹事魏枫,奉圣上旨意前来。敢问二位副官,太子殿下身在何处?”
一听对方来意,大侄子和千牛备身也严肃起来。“殿下这会儿在海上出征。尚未知归期。”
这回轮到魏枫怔住:“出征?”他又问高崇武和高懿懿何在。
“……右副同殿下一起。”
魏枫猛吸一口气,强忍急迫,再度追问:“二位可否带我去寻?”他这边终于想起对面二人分别是谁,并敏锐察觉到他们可能是当下自己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帮手了。
“呃,我俩不能动,得守在营中岸边以备非常。”大侄子虽然听出事态紧急,但更顾及太子交代的任务。而千牛备身则对这个在太子遇险不久的关键时期突然造访的辇下来客产生了怀疑,在魏枫再度开口前,他抱臂冷眼,先发制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子行前特意强调,除军事外,不得干扰。”将魏枫最后一点希望浇灭。
魏小郎君眼睛都急红了,正要发火,身后响起异动。
“左副醒了!左副醒了!”
一瞬间,屋内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思绪全部被吸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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