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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旧事
“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下起雨来。”
“谁说不是呢。”
随着夺铃比赛宣告终结,云门山上也罕见地下起来瓢泼大雨。
夺铃比赛不过是开场前的牛刀小试,图个好彩头而已,奖励并不算丰厚。
关长岁也没什么讲究,将固本培元的乾元丹直接吞吃入腹,丝毫不理旁人侧目,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地先走了。
山上的选手速速撤回休息的地方,顾云珏同时传音至山脚,安排散落在山上各处的弟子引导众位选手先行避雨。
云门山顶演武场出等待各派长老聚在一起,头顶拱起一个无形的结界,雨水顺流而下,形成了一圈雨幕。
顾云珏抬手相邀:“几位,还请屋内暂避。”
无为尊者轻抚胡须,浅笑道:“老夫接连几日观天象,都没看出今日会下雨,看来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前辈哪里的话,”厉澜星道,“我想正是天公作美,给大家留一段休息的时间,正好可以尝尝我们云门山山茶做出来的茶酥饼,味道绝对不输外边的大店。”
也不知谁搭话道:“前两日来的时候说是材料还没备好,无缘品尝,今日历仙开口,我们定要大饱口福啊。”
“请。”
“您也请。”
顷刻间,山里便只剩下震耳的雨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本定在下午的擂台初选赛挪到了第二日。
无事可做地众人吃吃茶、运运功,关长岁躺在屋里拨弄着刚到手的铃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关长岁问:“你们那里下雨了吗?”
“没有。”
关长岁又问:“是没有雨还是没有下?”
“问我从来没见过这里下雨。”柳逢春的声音从精铁所铸的弟子令里传来,让本就低沉的声音镀上了一层金属冰凉的鸣音。
关长岁挠挠耳朵,令牌拿得远了些。
屋内燃着香,暖熏熏的,窗外的雨声密密不绝,听得人昏昏欲睡。
他又想起昨夜突发奇想的计划:“你和藏冬准备什么时候过来?等金丹大比结束吗?或者你想早几天来?早几天来还能欣赏我拔剑的英姿,是不是很心动?”
柳逢春没回答,反问道:“你想见我了?”
关长岁下意识地反驳:“谁想见你了。”
柳逢春浅笑一声:“不是你想,是我想。”
“我恨不得现在就来见你。”
关长岁手里攥着令牌,攥出一道红印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开窗的缘故,屋里热腾腾的,他的脸一下子就挂上一道驼红。
不知道这话该不该回,要怎么回,他吞吞口水,索性转移了话题。
“藏冬在不在呢,我要跟他打个招呼,也好久没见了。”
昨天联系柳逢春的时候太晚,他也就没再打扰孟藏冬。
“他不在。”
“不在?那去哪了?”
“他……”
话没说完,门外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柳逢春。
“长岁,是我,开下门。”
“我小姨,晚上再跟你说。”
关长岁压低声音飞快交代一句,马上把弟子令塞到了枕头底下,翻身从床上下来,火速给厉澜星开门。
“小姨,你怎么来了? ”
厉澜星端着茶盘,放着两碟点心一壶热茶,笑意盈盈地迈进门:“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小厨房做的茶酥饼,特意给你带点过来。”
关长岁接过茶盘,低头轻嗅,烤饼刚出锅后的面饼香气带着热气,茶香若有似无地混杂在面香之中,比茶水的茶香多带了浓厚的甜味。
“好香!还麻烦小姨你特地给我送一趟,其实找人说一声我自己去拿就好。”
厉澜星接过关长岁递上的茶水,浅啜了一口道:“还不是怕你忘了,吃不上热乎的,听沈青说,你回来后总是爱往屋里跑,起得也比之前晚,这可不像你,怎么突然转性了?”
关长岁吃饼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开口道:“在外呆了好几个月,实在是想念山上这间屋子,小姨你不知道吗,在外边睡得可不好了,哪有家里睡得舒服。”
厉澜星轻哼一声:“就想屋子?不知道想我?”
“哪有哪有?”关长岁连忙起身站在厉澜星背后替她捏两下肩膀,“我当然也想小姨,小姨对我最好了。”
“这还差不多,”厉澜星拍拍关长岁的手背,然后从乾坤袋中抽出件白衣,“那就来看看对你最好的小姨这次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关长岁凑头去看,厉澜星展开手中的纯白素缎,刹那间仿佛一缕清辉扑面而来,面料之间闪闪光点夹杂期间,像是一段是水波在布匹上粼粼闪耀。
关长岁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碰,嘴里却道:“又给我买新衣服啊?小姨你给我准备的衣服够多了,平时根本穿不完。”
“诶,这件不一样。”厉澜星拿着衣裳在关长岁肩膀上比量。
这件确实不一样,即使关长岁并不懂衣物的什么做工、什么用料,但也看得出这件返璞归真,品质确是比之前的那些都要好。
关长岁笑笑道:“小姨你每次买衣服都这么说,所以我衣橱里本来也找不到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厉澜星比量着大小,面上十分满意:“哎呀,这件真不一样,不是普通的衣服,我特意找了上乘原料,又委托铸器师和成衣师联手做成里衣,刀枪难入,水火不侵,可是法器级别的。别说你的衣柜里,就是整个云门山所有人的衣柜加起来也难寻第二件。”
关长岁托着衣服,心里一酸。
“小姨,你对我真好。”
“傻孩子,”厉澜星轻叹一声,“不对你好对谁好呢?”
毕竟想对她好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了呢。
厉澜星又说:“我们小时候,还没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师姐经常一个人带着剑出去,将附近深山的凶兽诛伏殆尽,然后再带着一堆妖丹兽甲堆到我们面前,说要换钱买衣服、买好吃的。”
“那时候,她脸上的血都没擦干净,”厉澜星点点自己的脸颊,“就这里,还有这儿,我和师兄就拿着洗干净的布巾替她擦脸、擦手。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失败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见过她愁眉的时候。”
“不,也不是没有……”说着说着厉澜星的声音渐熄,她坐回桌前,摇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师姐唯一愁云惨淡的时候是在长岁出生之后
那时趁着云门山添丁的喜事,早已出山云游历练的厉澜星回到宗门,与许久不见的师姐把酒言欢,同时也为这个小外甥卜算批命。
既看一看天赋,也问一问前路。
可是那一卦,结果并不好,关琦月虽不精通,却也会解,卦象出来的那一刻她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厉澜星算命,可偏不信命,那一卦她来来回回问了八遍,问到法器破裂,雷劫将现。
那一天的云门山也像今天一样,青天白日阴云聚拢,电闪雷鸣间大雨倾盆。
关琦月按住了厉澜星想要起第九遍的手,只是温柔的问她:“何解?”
盘坐在地的厉澜星起身抱住师姐,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师姐的颈窝,哽咽道:“人命微浅、天不假年。”
关琦月拍拍她的后背又问:“可解?”
厉澜星松开关琦月,如星的明眸望进她如水般的目光中。
屋外暴雨声震如龙,厉澜星嘴唇翕动,声音几乎微不可查。
“……”
“小姨,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厉澜星笑笑,“不过是突然想起从前,念叨些陈年旧事罢了。好了,我先走了,山门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去理,你呀,好好休息,安心准备明天的比赛吧,到了时辰别忘了起床。”
关长岁抱着衣服,坚定道:“小姨,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娘失望。”
临走前,厉澜星看着那双酷似师姐的眉眼,轻轻带上了屋门。
“好孩子。”
*
云门山的阴雨连绵下了一整晚,灰蒙蒙细小的雨水像烟雾一样轻盈。
第二日的比试名单已在傍晚提前放出,无事可做的众人基本上选择早早休息,养精蓄锐。
但这一晚上关长岁睡得并不好。
梦中,他身处一个四处纯白的空境里,周围寂静悄然,只剩下他震耳欲聋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贴着你的脖子喘气,那声音粗重,陈笨,然后充满了整个房间。
下一刻、血突然从屋子的缝隙处渗来。
血流撑破墙皮,那细微崩裂声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掺杂在一起。
喀拉,呼——呼,喀拉,呼——呼。
关长岁困囿于许久未见的梦魇之中,四肢僵硬,浑身冷汗,但就是无法从从睡梦中醒来。
他的意识焦急地在梦中狂奔,嘴里含糊地说出些意味不慎清晰的句子。
再低头时,正看见柳依兰趴在地板上,手指掐进泥土之中,脖颈扭曲着,正在奋力向后上方仰视。
她的后背插着一把锋利的兵刃,鲜血顺着伤口外溢,和四周渗出的血液接壤,最后连成一片。
纯白色的背景在血液浇灌下全部化开,像是浸在红糖中的糯米纸,漂浮、旋转、最后消失不见。
整个梦境连成红色。
红色的云、火色的山、血色的地。
关长岁看见了柳依兰倒在万法宗那座纯白色的牌匾之下,然后整个毓秀山烧起来连绵不断的大火。
漫山遍野传来一种撕心裂肺的嚎叫,他伫立在虚无之中,耳边传来术法轰击的金鸣,还有皮开肉绽的撕扯声,他眼前柳依兰临死前的面孔不断闪现,远去;再闪现,再远去。
下一刻他的视线又转到地上,脸蹭到地上,视线和泥地平行,浑身像是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喘不上起来,只有一个头颅还能微微扭动。
于是他拼命地回头,向后看,使劲向后看。
终于,咔哒一声。
关长岁陡然从睡梦中惊醒,像是被人奋力攥紧的心脏终于被撒开。
搏动如鼓,声震胸腔。
关长岁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愣着发呆,他记得在梦中回头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但究竟看见了什么,却死活也想不起来。
他脑海唯余下紫红青白的色块和残影。
直到尾椎骨传来凉丝丝的触感,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从床上滚了下来。
半梦半醒间,他这起床气还未完全消散,就传来梆梆梆的拍门声。
“起了吗?起了吗?别告诉我你还没起床呢,别睡了,太阳晒屁股了!”
关长岁裹着毯子从地上爬起来,给叫门的冤家开门,他没说话,先是朝门外左右个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一眼日头,最后给沈青翻了个大白眼,道:“哪来的太阳?你告诉我哪来的太阳?”
自从昨日下午阴云聚拢,云门山就开始下雨,一直下到今早都不见太阳,天空阴沉沉的看不出日头。
“就算没太阳,雨水也该浇你屁股了,这都快到巳时了,你这次回来之后也太能睡了吧。”
沈青熟门熟路地走进屋子,坐在桌前拈了一块昨日厉澜星送来的茶酥,嚼了嚼,嫌弃道:“嗯?下了大半天雨了,都潮了,不好吃了。”
关长岁打了个哈欠,为什么睡得多这件事他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一路上的见闻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过。
沈青与他实属亲近,但沈青也不知道,有些事情他不是不想说,其实是有些不敢说。
“怎么都到巳时了,”关长岁接着沈青的话继续说,“阴成这个样子 ,也看不出时辰来,上午还比吗?”
“快停了,掌门说停了就开始,所以让我抓紧来叫你,开始时前那些场面话不听也就不听了,总不能比赛开始了人还没到吧。”
沈青手里闲不住,将昨晚的隔夜茶倒到茶杯里摇晃,继续道:“就连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凡人小姑娘都起来了,你还在床上撅屁股呼呼睡,你都不丢脸,都替你害臊。”
关长岁打个哈欠,揉揉自己的脸颊,起身推开所有的窗户,让习习凉风灌进屋内醒神,同时一抬脚,把沈青踹了出去。
“滚,别看我换衣服。”
沈青仍在外边叫嚣着:“谁稀罕,从小看到大,跟谁没见过谁似的。”
两人吃从小一起长起来,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就在一个桌上吃饭,一个床上睡觉,衣服都穿一模一样的,不然就会因为对方有自己没有而嚎啕大哭。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亲兄弟。
关长岁将厉澜星昨夜带给他的里衣换上,冰凉滑腻的触感,穿在身上恍若无物。
简单收拾下床铺,关长岁将昨晚扔在枕头下边的弟子令又拿出来看了两眼。
精铁所铸的弟子令正面阳刻云门弟子四字,背面阴刻星月风云四纹,每一块令牌都是掌门亲自刻画的传讯符文,意味无论身处何处弟子皆在掌门庇佑之下。
他张张嘴,想给另一个持令人传个话去,可他抓着令牌摩挲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
说不上来是觉得难为情还是觉得没必要,关长岁又把令牌塞回了枕头下边。
然后甩开衣袍,大步流星地奔赴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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