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身可饲魂

　　“前辈的意思是……”

　　阿云听起来有点儿开心的跃跃欲试：“你说这样如何？趁着小皇帝洗澡的时候，让他已经烧热的洗澡水一下子就全凉了，哈哈，这样的大冬天，冻不死他！”
　　陈由己又觉无奈，又觉有些好笑：“然后呢？”

　　“然后他周围的灯火也全灭了，这时候他总该发觉不对劲了吧，由不得他不信了。再然后，便有声音响起来，你说我说些什么好呢？”

　　陈由己道：“前辈便说，皇家威严，佛家清净，两不相干，何故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

　　“哈哈，你这说话怎么像个和尚一样？”
　　陈由己无言。

　　阿云又道：“不过这也太平常了。”
　　“那前辈想说什么？”

　　“……不如就说，物我境大能者到此一游。”
　　“……”陈由己面无表情道，“前辈这么说自然有前辈的道理，但还请前辈别忘了帮我。”

　　“诶，你这人好没意思。”阿云道，“我不过是玩笑一句。好吧，你再说一遍，容我记一下，我就按你说的，行了吧。”
　　陈由己又略作修饰，重新说了一遍。

　　“好了，我知道了。”阿云忽地想起来什么，“这样的话，想来是能让小皇帝相信了。小皇帝既然相信了，那他应该会放了和尚吧，也就无需再去劝那和尚什么了。”

　　“前辈说得是。”
　　听到这儿，陈由己终于是安心不少。

　　阿云道：“走了。”
　　陈由己心中感激不尽，对阿云道：“多谢前辈，静候佳音。”

　　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阿云又回来：“对了，方才最重要的事儿忘说了。”
　　“什么？”陈由己仍沉浸在玄真这回绝处逢生的期望中，心中有欣喜，也仍有复杂的隐忧。

　　“之前你还没答应我呢。就是关于上洞天山的事情，不管事情如何，你都要上洞天山，你能答应我吗？”

　　“若是事情果真如前辈所料，玄真能活下来，我与他从此就分道扬镳，桥归桥路归路，他做他弘扬佛法的高僧，我上洞天山，同前辈的弟子一道切磋，并且会收下几名弟子，让洞天山不成为一座冷山，总是保有活人的气息，我能答应前辈。”

　　“若是事情不如我的所料呢？”阿云竟是扣住了这句追问，“若是小皇帝偏不信邪，非要杀了玄真呢？”

　　“皇帝坐拥万里江山，他做什么这样死心眼呢？”陈由己道，“又不是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
　　说着她就住了嘴：于新帝而言，若果真会因为玄真之事威胁到他自己的性命，那他还真有可能非得快些让玄真死才行。
　　毕竟，阿云的告诫句句指向佛家。那么，在小皇帝看来，或许桓帝之死也与玄真有关。若是如此，也就真的成了杀父之仇了。

　　阿云道：“怎么样……你能答应我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在今年年关之前上洞天山。”

　　若是在血月宗，陈由己必然一口答应下来，可与玄真相处的几个月，她或多或少受了些“不妄语”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再怎么也不该欺骗一个入了物我境的大能者，她知道的事情很多，能改变、能影响的事情也很多，若是惹怒了她，陈由己知道自己无力反抗，最后结果绝不会是她愿意看到、能够承受的。

　　她沉默了片刻：“前辈当时让我写了一张劝玄真的小纸条，关于如何劝玄真，我只是说了一半，前辈便有了更好的主意，所以没能说完。我原本是这样想的。若实在劝不动他，我就……告诉他，若是他因此而死，我就和他一同去了。”

　　“什么？！”阿云惊呼，“怎么就至于了？”

　　陈由己一时间没再说话。

　　阿云平静下来：“我当时说你为了他都要寻思了，我以为那不过是情急之下，而且那时候在义庄你也已经走投无路才这样，没想到现在你眼前有了新的路，你还是这样想。我问你，你想明白了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在义庄中，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总觉得这便是我的归宿，虽说前辈所踏出的新路也同样摆在了我面前，我应当像前辈一样上洞天山，这才是上上之策。可是我知道了这样一件事，那便是，我好像……好像是可以为他而死的，所以……”

　　陈由己吸了口气，继续将话说完：“我也不知道，或许会如此吧。若是苦劝不动，前辈便转告他说，若是他死了，我便同他一道。若是这样说了……我觉得我便是向他定下了承诺吧，我……或许日后便该这样做。”

　　阿云听闻此言，沉默了许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久，久到陈由己以为她又离开了。
　　这时候，她才道：“这样好的洞天山，现在的世道又是这样，有多少人想去，可是你有这样的机会却不知道珍惜……你让我失望了。你以为我就找不到愿意上洞天山的人了吗？”

　　陈由己知道不好，若是阿云若果真觉得失望了，若是阿云厌烦了她拿乔，连替她劝一劝玄真也不能了，她怕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去救玄真了。
　　“前辈！”陈由己急急喊了一声，想说些挽回补救的话。

　　然而等了好一会也无人回应。

　　上一回她就有些惹了前辈不快，这一回人消了气来找她，也愿意帮她了，她还这样张致着非要这大能者怎么样，惹人厌恶，眼下人走了。

　　陈由己又喊了几声，仍是无人回应。

　　忽然地，她眼眶酸涩。
　　眼泪竟是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来，就好像要把这么些年吞下去的眼泪全数哭出来。

　　哭了好一会也没能停。

　　“你何苦来哉？”阿云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时候，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去了大半。

　　陈由己猛然从回忆思索的深潭下惊醒，将呼吸浮出了水面。
　　她心中不免惊喜，喊的一声“前辈”也比以往更加热切一些。

　　阿云道：“诶，你这样让我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阿云这么说，也让陈由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听意思她似乎是想冰释前嫌。陈由己自然是愿意，可仍有些迷茫，她略显干巴地说：“…哪里会？”

　　阿云道：“说实话，洞天山算得上是世外桃源，要菜有菜、要鱼有鱼，婆婆还攒下了一些积蓄，如果有机会，肯定是有很多人挤破了头要上山的。”

　　“前辈，我自然也是很想上洞天山的，我也不至于不识好歹到还不愿意上洞天山。”
　　“我知道。我刚才确实对你是有些失望，不过嘛，回过头来想想，你还能和我讨价还价，说明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而且你也没有骗我嘛。”

　　陈由己破涕为笑：“我自然是不敢骗前辈的。”说完，又展示出的是一派诚恳，好坐实这样一个重情义而诚实的形象。

　　阿云道：“这样的话，若是以后你答应了我什么事，想来也能做到，而且我也不想什么人都上洞天山，若是我看不过眼的人，那还不如让洞天山成为一座无人的冷山头。”

　　“……”阿云顿了一下，“你与那小和尚的关系毕竟不同，昙摩波罗……至少他对我从来也没有生过这样的心，可是你的小和尚不一样，他对你……还是喜欢的。所以我一开始就不该将你看做我自己。”
　　“你与我不同，而你的小和尚与昙摩波罗也究竟不同。”

　　“既然如此，你们的路就该由你们自己来走。我不会再帮你出主意，自然也不能帮你去吓那小皇帝了，虽说我看他也不多少顺眼，不过他毕竟只是凡人而已，若是我掺和得太深，显得我也和他一般见识似的。”

　　陈由己方才热起来的心情又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脸也垮了。
　　她忙道：“前辈，先前我太不识好歹，与前辈讨价还价。现在我明白了，得到教训了，还请前辈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向前辈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绝不寻死，而是尽力求生，而只要我活着，我必定遵守与前辈的诺言，上洞天山，收弟子……”

　　“不必了，”还不等陈由己说完，阿云便打断，“我说过了，上洞天山是我觉着最好的选择，所以我之前想让你上，你不上我觉得你不识好歹。但，你不是我，强扭的瓜不甜的。”

　　陈由己还想争取一下，然而阿云又道：“不过我仍可以帮你。我之前就已经把那牢房里抑制运炁的封炁石给弄坏了，我看那小和尚境界还算可以，若是他自己愿意，想来要出那牢房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陈由己道。她心想，当初如果不是玄真束手就擒，他必然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关入牢中的；若不是他坐以待毙，在阿云的帮助下也早就可以逃出这牢房了。

　　只听得阿云继续说：“我将你送到牢房中，能不能劝他离开，就看你了。”
　　“如果你能劝动他，就劝他，如果不能，那可见，他对你也就这样，那样的话，为他，不值得。”

　　陈由己没想到阿云竟是要这样做。她点了点头：“多谢云前辈。”
　　“这就谢我了？你觉着你一定能说动他？”
　　“未必，”陈由己笑了一下，“我觉得说不动他的可能更大些，尽力去试罢了。”

　　“那你还……”说了一半，她不说了。转而道，“随你吧，不必谢我了。”阿云道，语气平静，但陈由己总觉她似乎有些感慨。
　　“若是你说动了那小和尚，洞天山还是欢迎你们。”

　　陈由己动容点点头。
　　两相无言片刻。

　　“衷心祝愿你走出一条与我不同，但最终感到同样满意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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