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虎

作者:燕山金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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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篇嘉岁启新


      腊月初,历来多雨的上京久违地下了两回小雪。不似北方大雪挥毫泼墨地洒脱,这雪也是如南地的气候一般,柔婉内敛,克制地将将下了一阵子,纷纷扬扬如万粒银沙,堪堪打湿了一城青砖灰瓦,便蹁跹而去。

      新雪初霁,山河焕彩。

      永宁开元的头一回新春佳节,也在这瑞雪兆丰年的佳愿中脚步渐进。

      南去南周,澹河上下舟楫纵横,百舸争渡;北至长平,关隘互市初设,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东至鳌川,太山柱国寺,奉香拜佛者、瞻礼先贤者前赴后继;西至朔州,落雪皑皑、驼铃声声……

      年关将近,神州大地共迎元旦,无论皇亲国戚、官宦、士大夫,还是黎民百姓,无论为功名利禄还是家门生计,汲汲营营、忙忙碌碌整年,逢此岁时节序,也会为这一年一度的节日暂缓下脚步,欣欣然乐而忘倦,期期然盼望归乡。

      朝内诸臣便多有归心似箭、无心朝事者,衙门司署的公务节奏慢下来,不少府衙的主官干脆给手下松了口,允他们轮番告假回去置办年货,打理自己府中节庆事宜。

      事情不两日传到赵虓这里,他这向来束己从苛的皇帝,自然打心底里不畅。离着小年都还有些日子,祭祀后以至除夕,还有诸多棘手政务等着处理。他们歇了,山河黎民难道可止息、停摆吗?

      虽则如此,逢年跟前,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未曾苛责。

      早朝后在弘文阁,宰辅们散去,王淮上前来为研堂中添水研磨,见赵虓又对着桌上摊开的几本医书誊抄钻研,心下不住叹声。

      皇后自去年入秋便偶发胃痛反酸,御医诊断此乃慢病,因饮食无律、操虑劳心之故,需静心调养休息,不可操劳过度。可皇后与陛下是同等性情,一刻也闲不下来,也不允自己闲下来。

      一拖累月,病状加重,却谁也劝不住她。陛下拿她无法,无奈之际这才自己钻研起医书来,想尽法儿地为她调方子养补。

      日理万机之隙,他每日却要至少翻上几十页医书,几月里竟然看完了四五本厚厚医册。连御医院这些年的诊籍、脉例都拿来翻了个遍。

      王淮想起不些日前呈上的食补方子,便问:“陛下,上回那方子皇后试过后,可好了些吗?”

      赵虓抬头来想一下:“哦,我倒还没顾及问这个,待会儿去陪她进膳,恰好问问。”

      这几月为少她奔波,午膳都是改摆在奉光殿,他过去陪着她用。

      忙完手里这些事,赵虓便照例往后头去了。

      雪后的空气格外新鲜,自久处憋闷的书房中出来,行在廊上、宫道之间,赏两眼深宫雪景,白玉压金瓦,红墙映绿枝,倒是难得有了心旷神怡之感。

      奉光殿西暖阁里,松烟混着墨香,银丝炭盆上氤氲缕缕白烟。

      紫檀屏风上映着几道晃动的影,小顺泓踮脚趴在桌边,瞧娘亲教表妹写福字。

      宁悠喜欢孩子,乐见后宫热闹,恰逢年节跟前,便总召这些个孩子们进宫陪伴。宁翊膝下一子一女,小女儿清蘅乳名阿缨,今年四岁多点儿,生得粉雕玉琢、伶俐聪慧,最惹她喜爱。

      这阵儿,宁悠捉着她腕间,落笔在洒金红纸上。

      “姑母,我也会写福了!”阿缨兴高采烈蹦跳,才练没几个字儿,脸上身上就蹭了、甩了好几处墨点子。

      宁悠无奈替她把小脸擦擦,“好,我们阿缨学得真快。”

      小丫头闻这夸奖,更是兴奋,又抓起狼毫,挥着比她手腕还粗的笔杆,对着桌边儿的顺泓道:“泓哥儿瞧着,我要写个比崇文殿匾额还大的福字!”

      小顺泓瘪嘴:“你不能这般叫我,小舅说你这样是没大没小。”

      阿缨却不理他,伸手落笔。可这笔对她来说着实太重,不留神晃了个趔趄。

      宁悠忙扶住她:“仔细摔着,真跟你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时候就是个皮猴……”

      话音未落,暖阁外传来脚步声,一抹金色入得门来。

      “姑父来了!”阿缨嚷着,将笔掷下,也不顾宁悠拦着,像只雀儿般跑出去,扑进赵虓怀中。

      赵虓顺势将小丫头抱起,举过头顶,笑道:“我们阿缨又重了几分,看来是姑母这儿的酥糖没白吃。”

      宁悠见她小手上染的墨汁全给她蹭在赵虓脸上、脖颈上,忙道:“快将她放下来,你瞧她,自己蹭个小花脸,手也是黑的,又往您身上蹭。”

      赵虓低眸一看,哈哈大笑,将她放下来,念她一句:“今儿成了个花皮猴。”

      宁悠叫宫人服侍热水,先给阿缨洗净,又涤了热帕子为他擦手、擦脸。

      他仰着脸任宁悠搓洗,招手叫小顺泓过来,揉他脑袋,“你大哥二哥呢?”

      “在西苑打马球。”

      他瞅宁悠,“你倒又允他们这般玩乐?”

      “怎得?您辛苦了整年,孩子们也不遑多让啊。临近年关了,玩乐一下又如何?”

      恰遇上一处墨渍难擦,她手上便重了些,赵虓咕哝:“你轻些不成?我又没说什么。”

      宁悠点他,“妾手最轻,就这下都忍不得,您越来越娇气!”

      赵虓遂笑,又问:“都喊了谁家的小子在玩儿?”

      宁悠便给他数一遍,除了顺衍、顺浈两兄弟,自是以前总玩在一起的那些伙伴。李懋家老大、罗钺家的、元旸家的、宋凛家的,如今又添了宁翊家老大宁成煦和表哥家的董循,“昨儿就约好了凑在一起,你家大郎还说,要效仿他爹你当年一杖贯日的威风。”

      赵虓笑夸:“好,好小子,知道不能给他爹丢人。他爹我当年那马球水平……”

      宁悠听他又是要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耳朵长茧,忙是捏颗芝麻糖塞进他嘴里,“是是,妾知道,您当年能一人敌三,回风舞柳、穿云入门。”

      赵虓被她堵了嘴,嚼了糖咽下去,只得道:“唉,如今年岁起来了,怕是不复当年风采,况还遭媳妇嫌弃。”

      “妾怎就嫌弃您了,您就给妾扣这莫须有的罪名!”

      赵虓嘿嘿一笑,凑过来神秘兮兮问:“你前些日不是总召李懋家那四姑娘进宫来陪你,今儿怎么没见?”

      “您怎也跟个妇人似的,探听起这事来?”她抿嘴调笑,“怎,想见儿媳妇了?”

      赵顺衍与李懋长子李琰是多年玩伴,李琰对这四妹妹疼爱,总带着她一起玩耍。顺衍见过四姑娘几次,少年情窦初开,每提及她就脸红扭捏,父母瞧在眼里,总以此说笑调侃他。宁悠倒是也问过赵虓瞧这李小姐如何,若儿子真心喜欢,等过上两年两孩子大些,不如就定下来。

      赵虓其实也就是拿他打趣,实际觉着孩子年岁还差着,不急此事。

      何况,老大是储君人选,他的婚事非同小可,得谨而慎之才行。

      遂反问她:“你觉这姑娘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妾倒是蛮欣赏。这丫头面上看着恭恭敬敬、柔柔顺顺,却是个有主意的。”

      他却摆手:“那不好。”

      “怎不好了?”

      “储妃要的是端方贤孝……”

      “端方如妾,当年不也与陛下针尖对麦芒过?不也堵悠悠之口,绑过您五弟、还上过沙场?”

      赵虓捻去阿缨衣襟上沾的松子糖碎,想起那李四姑娘一袭骑装,当日里是同这些兄长们一起玩儿过马球的。扬鞭时那飒爽,颇有宁悠沙场上的英姿。

      这样想,若是肖她,其实倒也合意。

      可也不能就凭这么一点就定了,还得多考察。

      话到嘴边转了弯,他指尖点点外甥女额头:“阿缨今儿写了几个福字?”

      阿缨正趴在赵虓膝头数他玉带上的龙爪,闻言仰起小脸:“只才写了两张呢……姑父,儿西妇是什么?”

      赵虓托起她到腿上,笑:“是‘媳妇’,好比你娘亲嫁进你爹爹家,她便是你外公的儿媳妇。”

      小丫头眨眨眼,叫赵虓一瞬想起十多年前宁悠的模样,那时喜帕下的嫁娘也是清灵灵一双杏眼,嫩得掐得出水。都说侄女像姑母,这般瞧,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是与宁悠眉眼似得很。

      宁悠打趣她:“阿缨想做谁家的儿媳妇?”

      “我才不要做儿媳妇。”

      顺泓插话:“爹说长大成家就得自立门户……”

      “谁说自立门户就得嫁人,阿缨自己一人也可自立门户!”她撒开赵虓脖颈,高声反驳。

      赵虓心叹这小丫头可真了不得——如今的姑娘们哪个都了不得,叫人一点不敢小觑。

      宁悠再欲问她,抬手来却又垂下,蹙眉按住胃脘,指节抵着案角发白。

      这是胃疼又犯了。

      赵虓一急,忙要传御医,她连称不必,“妾喝了药去躺会儿便是。”

      “那怎得行?”

      “无事的。陛下带孩子们去折两支红梅来插瓶,妾闻着花香兴许能好些。”

      庭中腊梅树下,赵虓将阿缨举上肩头,她伸着小短手去够那支并蒂梅。奈何力气小,抓住那枝杈撇折,费好大劲儿也没折下,倒是将树上未化的雪粒子摇得簌簌,落了赵虓满头满脸。

      胡广急上前欲为他打理,他摆摆手,不恼也不躁地自己拂去,“无事。”

      顺泓生下来前,他一度想要个闺女,后来这夙愿却叫他埋在心里,再没提起过。如今待阿缨,着是当做亲生女儿般地疼爱。

      阿缨折不动梅枝,转而摘下一朵梅,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露出里头冻僵的绿蚁:“姑父快看,它们偷吃姑母的花!”

      赵虓吓她:“快扔了,小心咬你的手。”

      小丫头遂烫着手似的把那朵梅往雪地里一扔,又煞有介事地合掌:“往生极乐去,莫攀富贵枝。”

      赵虓大笑,这古灵精怪的小妮儿,伴着她姑母久了,竟也会讲佛语了。

      顺泓举着梅枝兴奋跑来:“爹!您看这枝像不像娘作得那副画中的雪梅?”

      赵虓望着梅枝遒劲的走势,点头道:“确是像。”便一臂托着阿缨,一臂将顺泓抱起,举得更高:“来,把这枝‘鹿角’折下来,与你那枝凑上一对儿。”

      暖阁方向飘来苦香,赵虓蹙眉望去,王淮正捧着药盅进门。

      本来还想再多陪两个孩子一阵,但心中实是牵挂、放不下宁悠,遂将孩子们交给胡广和寇铎带着,匆匆回房,将折下的梅枝插在她床头的瓶中。

      宁悠侧躺着,蜷着身,抵着胃。

      赵虓坐下来握她的手,“药喝过了?”

      宁悠抿着唇,点头。

      “怎不热敷着?”

      “敷了,觉得无太大用,便又取了。”

      方才当着孩子不便说这些,这下他才责她:“让你歇着养病,非是不听。你这样叫我又有什么心思理政?我一晌一本奏疏都没看,尽惦记你这胃病了。”

      她一听便猜着:“您又是钻研医书呢?”

      “今儿又抄了两个方子下来,回头还得找老康问问。”

      “难为您了。”她几分愧疚,盈盈望他。

      “是难为,难为得很!你比那仨小子还不如,最不叫我省心!”

      宁悠叹声,“您为国事操虑,妾又怎么能安然休息。妾不仅仅是您的妻,更是皇后,得时时谨记着皇后的担当和责任。您不要挂心,妾无事的,这样蜷上会儿就好了。”

      “你啊你!”赵虓在她额头上点两下,“你说我是倔驴,我看你也就是一样。咱两个往后谁也别说谁!”

      宁悠笑,捉他的手摩挲,“您的手好热。您陪妾躺会儿吧,等一下再用膳,可好?”

      她提要求,赵虓哪曾不应。

      脱了靴子、摘了冠上榻,挨她躺下,从后将她搂入怀中。手掌熨在她肚脐上边儿的位置,依着之前几次那样给她轻轻揉抚着。

      这般揉了一阵儿,胃里那锥刺感似渐渐平复,温温热热地舒服。身子好受些,她亦被他这怀抱裹得有些散神,不多大会儿便睡了过去。

      赵虓见她睡了,撑臂瞧了她会儿,视线落在她颈侧已经淡去的痕迹上,轻轻拿拇指摩挲了一会儿。虽已淡了,可她肤白,衬得那疤的褐色更深,挨近了瞧,还是几分显眼。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日里她以命胁迫宁武放她离京,自己用剑划下的。

      她总不让他提起宁武,每每如此。次数多了,他不能不觉出不寻常。

      宁武现今仍是被囚在宁家老宅里,他自己要求如此,至于夫人和两个儿子,赵虓赐她们另处宅邸安置,长子承袭了安国公爵位。宁武对此一概没有过问,亦从未表达谢意,一副甘愿于此了却残生的淡然。

      赵虓本也不屑他的感谢,他做这些为得是宁家后继有人,为的是宁悠托付。

      前些月,他背着宁悠去见过宁武一回,他现今是如同老僧入定般地无欲无求,少言寡语。只提起宁悠时,他才难得肯开口,却也只一句话:我有愧于她。

      这愧,究竟是什么愧?

      赵虓每思起此总忍不住胡猜乱想。也是有几分无奈,年轻时与她有争有吵,就是从没因这些少年心事不是滋味过。哪想,马上不惑之年的人了,竟又为情所困起来,倒落得与儿子一样。

      自嘲地笑了声,怀里的宁悠恰醒了,摸摸他还搭在自己腹部的手,扭过头来望他:“您怎不歇会儿呢?”

      赵虓在她唇上啄一口,“光顾瞧你,忘了。”

      宁悠笑着,翻身来搂住他脖颈。

      他问:“好些没有?”

      “好多了。”宁悠道,“您只顾瞧我是假,怀着心事是真吧?在想什么?”

      他沉吟一下道:“过些日同你娘家人吃年夜饭,可知会你二嫂和两个侄子了?”

      “前几日她进宫来,妾已问过她了,听她意思是想带俩小子回娘家过。她家中如今这情形,怕在一家人跟前也有些处不自在,回娘家于她们也是好事。妾还未及与您说这事,总归要得您的允才行。您看呢?”

      “你家里的事,你安排就好,我就勿乱插手了。”

      “怎是乱插手。再是妾家中事,您也是这家族的大家长,她不到场,不得请您宽谅发话么。”

      “是,你最是会给我戴高帽,嘴巧得很。”他捏她的臀。

      宁悠笑笑,“您怎忽然想起过问二嫂她们来?”

      自然是因看到她的疤想起宁武,又继而跟着想到他的亲眷。赵虓原想问她,这马上过年了,可要去宁武那儿探望一下。犹豫着,话都到嘴边儿了,最终还是没问。

      她最不喜他提宁武名字,问了怕又惹她不快。

      “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了,随口一提。”

      “那妾与您说个旁的事。”

      “何事,你说。”

      “二嫂说,她父亲老家原是在广城,正德五年入京做官,已快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回老家探望父母亲人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今他年事也高了,老家只剩下两个古稀之年的叔父,他一直盼着今年能趁年节回去一趟,一家人再团聚一次,否则这辈子也就再无机会了。”

      “行啊,准了,叫他递帖子告假就是。”

      他应得痛快,宁悠却拍他,“您别急嘛,妾还没有说完。嫂嫂说完这事,妾便又从四郎和舅舅那里问了问。如今朝中像承旨这样的官员,实是占到了大半。北人南官、南人北官,逢年过节不能与亲团聚,已是司空见惯。大多俱是长年无法回家,只能独在异乡苦受思乡之切。”

      见赵虓思忖不言,她又追问:“您可知这情形是为何?”

      “无非路途遥远、时间太紧。”

      “是了。尤其到了年跟前,更是一车难求、一船难求。妾闻说,平日里从上京到凤州的车马,也就一二百文钱,可到年节跟前,却要涨到五两银,真可说是天文数字了。”

      赵虓瞪眼:“还有此等事?”

      “一程车要五两,若再远些,转水路的再搭一程船,又是五两,来回两趟便要花去十两银。更不要提途中还要吃喝、住宿、缴纳钞关费。纵是时间充裕,大部分底层的官员还是得从年头开始就攒着一年的路费,有的甚至要攒上好几年才得回一次。”

      赵虓不想自己平日多注重体察民生民情,还是远未能尽善尽美。

      “明日早朝我便让他们议一议,你可有什么好提议么?”

      “妾觉着该尽早给归乡途远的官员们放假,尤是那老家山高水远的官员们,最该自腊月初就放他们回乡才是。”

      赵虓讶得眉都挑高了:“腊月初?你莫不是在说笑?这一放一月多,人走了朝事谁来处理?太祖朝元旦只休五日,我如今已是加到十日了,你却还要我再加?”

      “不光如此,妾还觉着,逢节前,应每人额外发俸十两银,鼓励官员们回乡。”

      “你……你这真是惊世骇俗之言。”赵虓面上意外得很,已不知该作何评价了。

      “您定然觉得妾言荒唐、荒谬,可妾却有妾的道理。您想,早放、多放十数日假,一来于官员们是福祉、体恤,虽则耽搁了这一阵子的朝事,却让忙碌整年的官吏们能得以喘息,与家人团聚、休息,来年才能更多几分干劲儿。二来,假日时间充裕,官吏们才愿意回乡,愿意折腾来去,调动起南北的往来流动。三来,发放补俸,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人们不必再囊中羞涩,这沿途的车马船家、酒肆住店、甚是摊贩农户才得着生意、才跟着富起来。如此,岂不是利国利民之策?”

      赵虓想了一阵,“虽则有理,却不是小事。还是需得谨慎考量之后再有定论,明日与宰辅们议过之后再说吧。”

      次日晌,宁悠正忙着,赵虓便从前头回来了。

      她搁下手头的事,屏退了众女官们,见他心情颇好,迎过去:“陛下这是议出个结论了?”

      他落了座,笑道:“如你所期。”

      宁悠倒杯茶递给他:“这便定下了?”

      “明儿起就休朝。至于补俸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他这勤勉严苛之人,倒是难得宽容了一回。

      宁悠挨过去,笑抚他肩,“您这回却痛快,竟不觉着妾这提议是改弦更张、拆您的台?”

      “我倒觉得拆得好,该多拆。”他揽她到怀里坐下,“康德新不是说,你这胃病是操劳出来的,需得静心修养才是。我思来想去,这问题实是出在我身上。是我少有时间陪你,才叫你也跟着我受累。”

      “妾可从没这般想过的……”

      “不论你如何想,我都得向你赔个不是。既歇了朝,那从明儿开始我就全心全意地陪着你和儿子。咱们两个忙忙碌碌,孩子也不得清闲,一年了,也该休息稍许,团聚团聚,温馨温馨。”

      听他这话,宁悠一时眼眶泛热。

      赵虓笑着给她抹泪:“好了好了,真是个水做的,还没怎得又哭上了。”

      她自觉赧然,避开脸拂眼角,“妾哪里哭了,就是有些眼酸。”

      赵虓望她,心爱得不成,勾过来亲上几口,问:“想想可有哪儿想去、想逛的,我陪着你。”

      “若真要说,妾倒是最想回顺安……”

      “好!那咱们明儿就筹备,回!”

      宁悠推他:“妾就那么一说,您还当真啊!”

      “你既这般说了,我又何尝不想!想咱们俩亲手布置起来的王府,一起走过的街市……你还记不记着,洮富桥西有家春平南货铺,那里边儿的酱货、蜜饯、茶点都是顺安一绝,一逢年节就抢购一空。”

      “当然记着了!”宁悠回忆起来那时一幕,笑眼带嗔:“您走到跟前非要拉着妾去排那长龙,妾都说人家定会认得出您,让您别去,您非是不听。结果是,果然闹得人群哄而聚拢,最后人家铺主都闻讯而来,还破费地送了许多东西。”

      “我那不是听人说他家的酥黄角好吃,就只想着给你去买了。”

      “倒是得说,那酥黄角的确好吃,妾至今还没吃过赶得上他家的。”

      “怎样,那就回去再吃一次?”

      宁悠颇有些心动,可冷静想想还是摆手,“罢、罢,咱们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了,您远行一趟,少不得闹得大动干戈、兴师动众的。临时起意也筹备不及,还是不要劳民伤财地折腾了,咱们就在京师逛逛吧。”

      “京师有何逛头?”

      “您久不在京,可妾却是在京师成长起来的,儿时街坊巷弄,如今也想您陪着妾再瞧一瞧。”

      “也好,你便带我也重走一遍你的儿时路。”

      小年过了没两日,恰三门桥街市这几日正是摊贩云集、最热闹的时间,一家人便换了寻常百姓衣衫出宫。赵虓一身靛青棉袍,几日前他就吩咐尚衣监筹备着,又是做旧、又是缝补,就连腰带、衣襟这些地方磨损的粗毛边都考虑到了——这人真是把戏做足了。

      偏他这身气场难以遮掩,再是粗布,撑在这幅身板上也丝毫盖不住威严。

      宁悠笑他:“您就一点儿瞧不出是个普通百姓。”

      “连个打铁的也不似?”

      宁悠摇头,顺衍道:“爹若是打铁的,那也是靠打铁如今飞黄腾达了。”

      “臭小子。”赵虓笑骂他,指指宁悠:“你娘难道就像?”顺手揩她脸蛋,“这琼脂丰润,谁瞧不是富贵人家。”

      宁悠拍他手:“少贫了您!妾还得往脸上擦黄泥不成?快走吧。”

      一家五口先乘轿从南安门出皇城,打御街向西,一路经过早已闭门歇了的五府五部和翰林院,鸿胪寺、会同馆,直上了西市街,才改换步行。

      上京城内,珠楼玉宇,粉蝶银花,飘飘万壑,俨然置身琳琅。

      晌午的三门桥街市已是人声鼎沸,吆喝买卖声此起彼伏。

      “让让、让让!”

      脚力快的货郎匆匆而过,扁担里挑着竹木柴薪,往东木头市赶。不远处庙市街的店铺小摊贩售杂货无所不备,图集椠铅、钱镈锄钐,斧凿刀镰,粉黛膏脂……关厢沿河一带,则云集贩卖各式各样食品饴糖,茶素面点。

      三个孩子平日没什么出来玩耍的机会,各个是新奇得瞪大眼睛,瞧得目不暇接。

      赵虓攥着宁悠的手跟在后面,一路上不少行人瞥见他,都面有惶色、刻意避开。

      赵虓不解:“怎了这是?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宁悠瞧他,扑哧一笑:“您平日在朝堂板着脸惯了,又高壮,着实凶悍。更别说面上这疤,谁瞧了不以为您是恶霸来掀摊呢。”

      赵虓想起自己眼伤,总忘了这事,忙换上副和善笑模样,“这下可好些?”

      宁悠只笑他:“好些,却也没好多少。”

      “你这蛮蛮!”往她额头上一敲:“惯会调笑我。”

      走了一截,他往远处一望,对她道:“你在此等我。”又喊顺衍和王淮照顾好这厢。

      一家四口便只得在原地等着,他挤入人群,不大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左等右等不见他回,宁悠急得踮脚张望,王淮也有些焦色:“陛……老爷这是往哪儿去了?要么我找找去?”

      宁悠叹声,“再等等吧。”

      这人真是,也不知又心血来潮做什么去了?

      正念叨,鼻尖萦来一阵甜香,他不知何时到了她背后,塞到她嘴边一只酥黄角:“尝尝,比顺安春平家的如何?”

      宁悠一愣,觉大街上吃东西颇为不雅,可瞧那刚出炉的酥点还冒着热气,炸得金黄诱人,便没忍住就着他手咬了口。

      品咂一番,呼出热气来,道:“好吃。”

      宫中点心虽千百样之多,却甚少有这般从锅边儿就到嘴边儿的。几个小子馋得紧,也一人抱着一块囫囵咬下一大口来。泓哥儿小嘴巴娇嫩,给烫得张着嘴猛吐气儿。

      赵虓点他脑袋:“慢着些,当心舌头烫出泡来。”

      顺浈把手伸到弟弟嘴边:“实在烫就吐出来吧。”

      泓哥儿却摇摇头,嚼几下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娘说不能浪费粮食。”

      这话引得一旁听到的路人都忍不住夸赞,这孩子真是家风纯正、教导有方。赵虓顿觉面上有光,捏捏老小的脸蛋,宁悠也不禁感慨,这小子学问上虽愚钝,却颇懂世事道理。几个孩子各有所长,何不如她当日所期望那般呢?一时油然而生一阵满足。

      赵虓将手里的点心递给她:“拿着吃,多吃些。”

      她接过来,本想喂他一口,又念他不喜这甜腻的,也就没有吱声。一油纸包五六个酥黄角,皆让王淮拿着给孩子们分着吃了。

      继续向前行了不远,他瞄着她手,又偏头凑来:“叫我尝口。”

      “您不是不喜吃甜?”

      “瞧你吃,眼馋。”

      宁悠莞尔,只得递到他嘴边儿。谁想她这一路小口细品、吃了没多少的点心,被他一口咬下只剩一角。

      “不爱吃甜的人,一口倒给妾吃干净了!”

      他笑,“再给你买。”

      “妾才不要,尝尝就是了。”取帕替他擦嘴,“您瞧这蹭的,跟泓哥儿似的。”

      赵虓由她擦完,问:“这街市上还有什么想吃的老铺子?可与你儿时有何分别?”

      “妾方才看,儿时去过的那些铺子,早换了个遍。就只东桥头那老梆船酒家未变过。”

      “那这街坊你怕不是也不认得、不知怎么走了?”

      宁悠望望,“街巷都未变,只是铺子、掌柜不认得了。”说着,便见左手边那条巷子口有棵熟悉的粗壮槐树,依过去问:“您可知道这条巷叫什么?”

      赵虓幼时久居皇城,后离京至中都随军操练,再后来就藩顺安,对京中的市廛坊巷不甚熟悉,自是摇头。

      “是叫大槐树巷。妾和表哥、四郎幼时来市中玩儿,长辈便总叫我们避开远些。”

      “有何说法?”

      “因此处是‘两班’聚居之处。”

      宁悠本以为提到此他便该意会了,谁知他仍是一脸懵然:“那又如何?”

      她暗自叹声,果真是天潢贵胄,对这坊间的隐语黑话竟全然不知。

      只得向他解释:“因这巷弄内久居戏班的小官、童女,大多沦为官绅的娈tong。妾幼时长辈们总说,谁家走失的、遗弃的子女,便是被发卖到此处。大槐树巷自此也成为‘男ji女娼’聚处的代称。”

      赵虓自是一脸愕然,“我从前闻此说法,还以为不过一些畸异常人者私下为之,端不上台面。照你这说,竟然是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在此地行此荒唐事?”

      “百姓江湖,您所闻的不过太仓一粟罢了,还多得是叫您震惊愕然的呢。”

      宁悠本是无心一句,不想却叫赵虓深思了一路。再往后逛,即便无甚可买、无甚或缺,他还是挑一二样东西,借此与店家摊贩攀谈几句。宁悠知他这是心系黎庶,便不干涉,叫顺衍和顺浈跟着父亲听看学习,自己带着老小跟在后头。

      逛到一肉摊跟前,恰这阵子买肉人寥寥,他有意驻足,屠户也热情招呼:“客爷买肉?今早刚宰的猪,新鲜得很!”

      赵虓视线在案上逡巡一番:“这腿肉怎么卖?”

      宁悠暗笑,他哪里自己买过肉,架势倒演得足。

      “二十文一斤。”肉案后那五大三粗的刀匠打量着赵虓,见他面上带疤、膀厚腰粗,随口攀谈道:“看客爷这身板,练过些吧?”

      “也是使刀的。”

      “哦!莫不是同行?”

      赵虓挑眉:“算得,早年跟师父学过两手。”

      宁悠憋笑憋得肩膀颤颤。且不说堂堂天子让人家误会成屠户,父亲若知被他这好女婿说成杀猪的,怕不是也要气得吹胡子瞪眼。

      赵虓却无所谓,反是含笑瞥她一眼,与那屠户感慨:“这行当不容易啊。”

      刀匠叹声:“可不。起早贪黑,还要受官府盘剥。前些日子说要加税,我们这些小本买卖,唉……”

      赵虓面上一凝:“加得什么税?”

      “嗐,我们平头百姓哪里知道?巧立名目罢了。”

      “我闻说新帝推行宽赋,已减免了不少税目,尤是废除了苛捐杂税,这官府竟敢抗命忤旨么?”

      那刀匠奇怪他一买肉的,何以追问起这些来。复再打量,男人左眸疤痕狰狞,手掌糙厚,虎口、指尖都覆着茧子,穿着虽与旁人无异,可莫名气魄不凡。身旁娘子沅芷澧兰,三个小郎君靴底不见丝毫泥污……不似曾为屠户,倒似蹑足行伍、刀口舔血之人。

      就算真是旧同行,那如今怕也早已飞黄腾达,不可同日而语了。

      只怕方才说错了话,忙赔笑道:“我一介草民,哪里轮到过问朝廷的事呢?无非官人们说什么就照做什么罢了。客爷,您若不是来买肉,那还劳烦……”

      赵虓只得排出几十文钱,道:“这腿肉包上吧。”

      嗬,痛快。刀匠连应声好,麻利地将肉包起来递上。待要收钱,原还准备照以前的习惯一枚枚铜板吹声,却也一时愣了没有动作——这不是前朝的正德通宝,而是本朝新铸的永宁通宝。个个儿是沉甸甸、锃亮亮,丝毫铜绿都无,哪还需分辨真伪。

      按说永宁通宝也铸造流通有些时日了,这般新的却是少见。心中不由惊异。再一数,更是多给了一倍。

      “客爷,您数错了,这些得退给您。”

      赵虓未接,只道:“年跟前了,余钱留着给儿女媳妇买些吃食。”又问,“兄台姓什么?”

      刀匠眼都笑眯在一处:“姓吕。”

      “往后我叫亲朋好友再来关照生意。”

      “诶呀,多谢客爷,多谢!”

      从肉铺离开,赵虓叮嘱顺衍:“记着此处,还有前头提过税赋的几家,年后提醒我派人再来查实。”

      “儿记着了。”

      一整日逛逛歇歇,待暮色漫过牌楼,泓哥儿已是打蔫儿,拽他爹衣角:“爹,走不动了。”

      赵虓将小家伙抱起托在臂弯,问宁悠:“瞧你儿子这模样,回吧?”

      宁悠也已走得脚痛,“好,妾也正是累了。”

      “还走得动?叫王淮抱着他,我背你?”

      “去去,大街上地,哪能如此。”

      他笑:“那乘车回。”

      “方才还在演普通百姓,转头就乘上车马了,叫人家瞧见露馅儿。妾还能走些,到了广成门再说。”宁悠拍他,顺手拂去泓哥儿嘴角的口涎。

      他顺势捉住她手腕,一摸冰凉,便责:“手炉凉了也不说。”

      “那您给妾捂着。”

      他便一直攥着她的手没撒开。到广成门改乘车,泓哥儿已趴在他肩头睡熟了。老大老二要骑马行,夫妻俩带着老小钻进车厢。

      宁悠坐下,偎进他怀中靠着,一时通身松快下来,腿脚酸痛总算得以缓解。

      赵虓安顿好老小在旁,抬她的腿到自己腿上搭着放松,揽她入怀:“你也靠着我眯会儿。”

      她喃:“今日辛苦您陪着妾逛了这般久。”

      “哪有辛苦。”他叹声,吻着她发顶轻道:“如今我至亲至爱也就只你与儿子们了。平日忙碌,难得陪伴你们。若不是肩担着天下,真恨不得天天过得是今儿这般日子。”

      宁悠抬首,与他四目交缠,各怀千言。

      揉捻着他耳垂,“不论哪样日子,妾都愿与您过一辈子,白首不离。”

      赵虓任她揉得心痒,便捉她的唇,“一辈子哪够,要生生世世……”

      唇齿相碰,咂吮声、喘息声,一时充盈轿厢之内。

      情至浓处,他动作愈发大胆,隔着衣衫揉摸起来。宁悠连拍他:“您收敛些,孩子还在……”

      赵虓瞅一眼旁边老小,“睡得小猪似的,醒不了。”

      复又吻上。

      又是一年,爱之愈深,肌肤相贴,热意更浓。南面市廛忽燃起烟花,映得星河璨灿。她从这飘然迷离中含情望他,他笑喘着将她箍紧,小儿子在旁酣睡,老大与老二在外笑语……

      愿与君,永相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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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特别篇嘉岁启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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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6个月前 来自: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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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文标签【父母爱情】【警察局长追妻日常】【婚后】【年龄差&体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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