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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诚(下)
事实上,冬至当晚,采商便已察觉到“好姐妹”的异样。
抄检遗棠院的时候,她正因记起隔壁丫鬟前阵子购置过蜡梅果而惴惴不安,那边却是胁肩谄笑,望穿秋水,似乎热情亟盼着钱婆子登门,乃至恨不得早早将屋内一概器物都拆解干净了,以自证清白。
而这,其实是识羽极度紧张的表现所在。
相处二十余载,采商最为清楚不过,更觉她与此事脱不清干系。
所幸最后钱婆领着仆妇空手而回,逾时,又闻说沙茜阁的茹姬是罪魁祸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可心里到底藏了事,那晚,采商辗转反侧直至夜深,也始终难眠,于是独自出了屋,想对着花草透透气儿。
却不料想,这次的意外之举竟叫她碰巧发现——
识羽居然大胆到随意披了黑斗篷,鬼鬼祟祟趁夜外出,连平日最为信任的婢女小贵也没带。
大将军府才刚闹出妒杀的恶事,上下俱是风声鹤唳……这妮子怕是不要命了!
“她去哪了?”季蘅听得认真,忙追问。
文悫君顿了顿,笑道:“若换成旁人,采商定会畏怯,从而选择装聋作哑。可那是识羽啊,她相处一辈子,也较了一辈子劲的老熟人。”
果然,采商没敢耽搁多久,心一横牙一咬,什么也来不及准备,哪怕换件厚衣服,就偷摸跟了过去。
好在她没跟丢,眼瞧着识羽七拐八绕,轻车熟路地悄溜进了幼梨院的后门。
“再然后,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夜深了,天儿又冷,采商虽奇怪,却也害怕被人瞧见,没敢闲待,便赶忙折回了。”
……
事实是那天夜里,玉漏三更的时候,宿氏虽已疲惫不堪,却仍硬撑着眼皮,饮下几口酽茶。
盼星星盼月亮,阒无声息的门外终于传来细碎动静。
丫鬟雪琼揭起厚帘,悄然将一身裹玄色斗篷、严实遮住大半边脸的女子引向昏暗的耳房内。
识羽款款走近,脱下兜帽,恭敬施礼:“婢妾拜见宿夫人。”
宿氏并不意外,冷哼一声,故作怪气:“外头正刮的什么风,还把你吹进我这座小庙了?”
“原不必亲自过来的,只怕夫人今晚提心吊胆,难以安眠,故而前来叨扰,聊些宽慰话。”
“我有何可惧?倒是你,素日里深藏不露,装得做小伏低,几乎将所有人骗得团团转,眼下坏了大事,不得不冒险过来探探虚实,是生怕有一日,我说漏嘴,讲你的秘辛公之于众……”
“怕,”识羽面不改色地微笑着打断她,“就怕夫人今夜没见着婢妾,还要苦守到天明。”
“收起你这副嘴脸,少在我跟前装无辜,那都是我演剩下的玩意儿!”宿氏虽静坐着,鬓边斜插的那支鎏金花枝步摇,却在轻轻晃动,衬得她有些焦躁,“真是厉害啊,对住在同个屋檐下,亲如姊妹的越姬动手,你这都狠得下心?可见并非一时兴起,必定是筹谋已久的……如此,总不会轻易留下什么破绽吧?”
识羽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婢妾实在听不懂夫人您在说些什么。”
宿氏愣了愣,拍案道:“好啊,你有本事就装傻一辈子,倘若寒酥出了差池,届时看我如何向君侯告发你!”
“夫人何故要污蔑婢妾?婢妾自知嘴笨,百口莫辩。”
“还在演戏?我那日亲眼所见,你的贴身丫鬟趁寒酥内急离开,在厨下贼头贼脑地转乱,定就是那时将蜡梅果掺进肉汤里的!”
闻此,识羽竟无丝毫畏惧之色,反笑问:“既然亲眼所见,夫人当时为何不加以阻止?而今日越宫小产,您非但没有向君侯交代出我来,甚至还教婢女撒谎,编出什么打瞌睡的理由……怎么想都包藏私心啊,难道是忽然变得心慈手软,有些怜惜婢妾?”
“我、我……哪里知晓……”
“您可不必费力狡辩了,届时败露,我若咬死与您同谋,大不了就是一死,我身份卑贱,死不足惜,您可不一样,您膝下还有四公子呢。”
宿氏明显急了,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样!”
识羽从容笑了笑:“越宫的肚子平了,对你我都好,姐姐反而获益更多。至于凶手,谁又知道该是何许人呢,如果查不到我头上,这幼梨院自然也就相安无事。”
“只要寒酥保住性命,不叫我院里人寒心,我……我便不会供出你的。”宿氏使了个眼色,让她坐下,“幸好,那胡姬的院子莫名搜出了蜡梅果,若是她当你的替死鬼,倒算一箭双雕。”
“谁?伊茹娜?她的院子也有蜡梅果?”识羽这才有点诧异。
“怎么,你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嫁祸给她的!”
“婢妾即便有过这个想法,也没手眼通天到如此地步。”
宿氏不由感叹:“竟是巧合?”
“蜡梅果并非稀罕东西。”半晌,识羽说,“左右此事,确确实实与夫人无关,您既无辜,就该学着婢妾装傻,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无凭无据的,还有沙茜阁那边挡着,大可放宽心。”
她继续压低声音,“更何况,君侯的子女虽不算太多,到底儿女双全,越宫又不甚受宠,想来不需多时,这场风波就将平息。”
……
“后来啊,又闹出人命,采商越琢磨越觉蹊跷,心里不免忐忑,便如实将那晚所历,逐一道与我知。”
聊得这样久,文悫君有些口渴,暂歇吃下半盏冷茶。
“如此,”季蘅归拢思绪,喃喃,“识姬难脱嫌疑,设或查实,那宿夫人八成也是个坐收渔翁之利的帮凶……”
“是与不是,”文悫君滴溜一转眼,微笑道,“嗐,我比弟妹的心肠要冷上几分,始作俑者是识羽、宿氏,哪怕胡姬,对我而言,可谓毫无干系。”
自利,却足够诚实。
季蘅原本也是这种心态,偏生事与愿违,银蕊惨死、小阿鹫的哭诉,叫她刻意回避的正义感忍不住呼之欲出了。
“听了您这一席话,诚如暗室逢灯,令人豁然开朗。”她说,“可我这儿犹有一事之要端,想陈于大嫂,不知……”
恰此时,外头忽传来几声叩响。
笃笃笃咚。
三声轻且急促,一声重且缓慢。
此乃季蘅与婢仆们约定好的暗号,表示袁熙已经回屋,目下人正待在书房。
大抵因为平日都关在院子里太过无聊,她只能将精力投入到这种看似无足轻重的琐碎中。
闻此动静,文悫君整了整她那蓝衫宽袖,似欲正身而起:“时辰也不早了,不知弟妹这会儿准备的辞论,是否值当为嫂留下,再耽误个晚膳?”
季蘅原本有些顾虑,因事涉君姑,最好字斟句酌,但想着袁熙随时可能离开书房到这鸣鸾阁寻自己,又不敢讲得多隐晦曲折,叫人一时难捉摸,于是说:“倘使当家主母趁乱逼死小婢,嫂嫂以为,天理公道何在?”
好在对方心思敏锐,只这一句,便叫她豁然亮堂了眼眸,沉吟片刻后,即问:“陷害茹姬的莫非就是刘……女君?”
文悫君素来喜欢藏巧于拙,可行事总能做得滴水不漏,这般直言不讳,语气还冒着焦急——只在扮猪吃老虎的时候演过。
可现下,是真真切切地失了稳重。
而等到季蘅颔首,她甚至无需刨根问底,竟就咬定了刘氏的罪孽。
这堆破事,在自己眼里忽然变得万分简单明晰。
拔出萝卜才能带出几层脏泥。蜡梅果的真凶若顺利被揪,那么教唆丫鬟、陷害宠姬的幕后黑手又岂能不现形?!
诚然,律法对割据一方的诸侯之妻如同虚设,邺侯更无可能因此就废弃刘氏,但只要让那人吃瘪闹心了,文悫君就觉得痛快。
这对姑妇之间的矛盾,可不比寻常人家那类鸡毛蒜皮,她们更像半空中恶斗的鹰与蛇,一个利爪钳得深,一个毒牙咬得紧。
至于识羽,早不与自己齐心了,文悫君可不在乎她的死活,自然不必帮她隐瞒什么,无论日后遭遇何等下场,皆为咎由自取。
“……弟妹,可有实证?”
“有一封银蕊留下的亲笔,暂收在我这边。”季蘅说,“那丫头被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却也有些不甘,她决心向邺侯诬告茹姬前,偷偷写了几句歉言和苦衷。那信上提了女君安排她进沙茜阁,蜡梅果事发后,又以父母性命相胁,让她不得不陷害茹姬——末尾甚至还按了血手印。”
文悫君不由问:“你是如何得之的?”
季蘅略迟疑,答:“是一小婢给我的。她与银蕊关系甚好,名与姓且不必提,肯冒险向我坦白,已是不易。若可以,我不愿将她牵扯其中。”
半晌,文悫君点点头:“有那信,也足够了。”她轻吁了口气,原本端直的背,如松缓的弓弦,稍解力,似乎自说自话,“眼下四弟病了,宿氏此刻无暇顾及其它,幼梨院倒更容易破陷些——哎,不知弟妹有何见解?”
“正如大嫂所言,宿夫人那边可先松开一条口子,或许还不知道有人想将寒酥斩草除根。”季蘅幽幽道,“而此事症结,终归是在遗棠院,思来想去,还需采姬她们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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