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刀池野

作者:为衣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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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州


      越往北,越是一马平川,水少得可怜,雪如沙硬,拍在言栀的脸上好像要划出几道口子才肯罢休。

      “快到了!”孙澄音回顾喊道,他将汀芒拉扯至身边,言栀躲在他的身后,披风紧紧包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

      “快到哪儿了?”这一路上听了太多的快到了,言栀半信半疑问。

      孙澄音挥鞭指向不远处的城门,道:“夔州!”

      言栀挣扎着撑起身子往前看,一座崔嵬高山雄峙于天地之间,城墙顺着山势而建,“夔州”两个大字脏兮兮,须得仔细方才瞧得出来。

      终于要见到江潜了。言栀心想着,仿佛之前受的苦难全部作风尘散尽,两匹马稳健向城门去,言栀拍醒苏迪雅,笑意藏不住。

      “城门关了,”孙澄音喃喃,呼出几缕白气“今日我们来得太晚,恐怕进不了城,暂且在驿站住下吧。”

      言栀的沉静中透露着忧郁,但目光所及皆是漆黑一片,唯有城楼上尚有点点灯火,士兵手执长枪好似正盯着自己。

      “走吧。”言栀说道,孙澄音应声调转马头,突然有一道尖锐局促之响惊动马蹄,言栀正回眸,天空中炸出一片烟花。

      “哇——”苏迪雅张大嘴巴,挥舞着手,活脱脱一个憨傻模样。

      言栀的唇翕合着,心怦怦直跳,“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看着接天的烟花连成一片,震撼极了。

      孙澄音同样驻足观看,笑道:“方才还是除夕,这会大抵是新岁了。”

      从云水至夔州,半个月的路程,从腊月至除夕,言栀来不及进城与江潜过年,孙澄音也回不去留州吃饺子。

      孙澄音将手臂搭在言栀肩头,显得自在惬意,说道:“不过好在明日天亮我们便可进城,让你们兄弟团圆。”

      “多谢你这些天将我护送至此,等明日进城,你想回云水或是去留州皆可。”言栀仰首望着灿烂夺目的烟花,想到上一回与江潜冬至共赏烟火的情形。

      孙澄音语气随和,说道:“职责所在,不必言谢,更何况,我的任务还未完成。”

      言栀侧首望了他一眼,孙澄音并未解释,也未作答,言栀只好收回目光,手指摩挲着缰绳。

      “哇——红、红......”

      “红色。”言栀淡淡道,看着一旁别提有多开心的苏迪雅,仿佛疲倦也一扫而空。

      “先去寻个客栈吧,也不知除夕是否还有人家。”言栀说道。

      孙澄音颔首接过缰绳,带着他们走,“我以前回留州总是留宿同一家客栈,那老板从初一到除夕,就没有休息过一日。”

      未行几里路,夜晚的清幽突然有几缕炊烟从不远处的屋舍袅袅升起,孙澄音指着那炊烟升起之处,说便是那儿了。

      客栈的牌匾同样蒙着一层灰,看不清字,孙澄音赶至里头招呼掌柜,小厮打着哈欠牵走了两人的马,言栀被送上了二楼最好的客房,苏迪雅嚷着还要看烟花,孙澄音将她背在肩头,吓得她一个激灵,紧紧拉住他粗糙的手。

      言栀换下衣裳,躺入浴桶中,温暖瞬间包裹他全身,连肩头也逐渐放松下来。他手中还攥着江潜的披风,黑色暗纹也已看不见,只有北风裹挟泥沙呛人的味道。

      “还得寻个浣衣郎......”言栀阖眸自语,他将额上纱布摘下,又轻触头上痛处,趴在浴桶檐上望着铜镜。

      不知看了多久,他还是决心将头发放下,趁水未凉,将如墨长发清洗干净。

      总得干干净净去见爱人吧。

      当孙澄音将苏迪雅送入言栀房中时,他趿着鞋擦拭着自己的头发,水珠还顺着发丝滴落。

      “头不疼了?”孙澄皱着鼻子问。

      言栀却轻笑一声,将苏迪雅带进房间,道了声“多谢”,便“嘭”的一声合上了门。孙澄音站在门外暗叹一气,摇摇头转身离去。

      “洗澡去。”言栀低眸吩咐,将苏迪雅推入浴室,说完,自己却走向了观景的长廊。他迎着风,看着城门内逐渐升起的烟花,却不知该将心安放何处。

      忽地,一朵烟花绽开,点亮了半座城,金灿的光芒如星陨般落,一道身影划过天际。

      言栀眯着眼,扶栏向前探去,总算辨认出面孔来。

      “林随意!林......”

      林随意投出三支飞镖,回眸看见站在明处的言栀,惊愕之后竖起手指抵在嘴边,“噤声!”他喊道。

      言栀方才意识到自己坏了事,他大抵正在追什么人,强盗或是刺客。

      林随意旋即落在廊上,将言栀顺拐入房中,合上了门,晦暗灯影下能瞧见他严肃的神情,“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好生待在裕都,过完年寻个借口去池照么?”

      言栀的双眸中饱含疑问:“何时说过?”

      林随意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前不久方才书信与你。”

      “书信?书信寄来时我正准备出云水,不是说一切安好,只等我来么?”言栀歪着脑袋看他,楼下传来孙澄音的阵阵说笑,笑声掩盖楼上异样。

      林随意沉默片刻,问:“信在何处?”

      “包袱里。”言栀指了指案上包袱,林随意这才松开手,言栀如释重负般扶着腰,来到桌案旁坐下,他点亮烛火,林随意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看。

      良久,他兀自放下书信,喃喃道:“字迹一样......”

      “什么?”言栀问。

      “字迹极为相似,但却不是我与大人寄给你的那一封,”林随意指了指末尾两行,“这两行被改过了,本是让你去池照,那有一个大人的亲信可以借此荫蔽,而这封信上却让你来夔州。”

      言栀目光盯着那封信不肯放松,明知故问道:“何意?”

      信被人换过了。林随意无声作答,眼神便告诉他一切。

      “要我回去么?”言栀转而盯向林随意,平静得好似古井无波,令林随意泛起一阵恶寒。他似乎在这两三句来去言里头察觉出言栀微妙的变化。

      林随意摸着后颈,并未直视他,“银两够么?”他问。

      言栀有些迟疑,偏过头望了眼包袱,道:“不知。”

      林随意摘下腰间挂着的锦囊,轻柔放在桌上,问道:“不妨先在此住着,待我回去问问大人,再另做决定,如何?”

      倏然,溜进来的风将火烛吹灭,四周沉入森冷黑暗,言栀拾起锦囊在手中掂量,沉甸甸的,想必够他吃上十天半个月。

      “嗯。”言栀答应着,他的故作矜持显得有些冷漠。

      林随意推门而出,又回眸嘱咐:“莫要轻举妄动。”

      “嗯。”言栀点点头,从外头溜进来的光将房间划亮一个角落。

      听他声音平静,林随意不禁喟叹道:“将你那头发擦干。”

      言栀轻笑一声,露出和煦温柔的神情,“好。”

      门应声而合,言栀在刹寂中默然不语,疼痛犹如藤蔓恣意攀爬全身,他捻着湿透的发丝,扶着患处,落下几滴冷汗。

      “苏......”言栀正欲开口,刺痛又使他睁不开眼,他强忍着痛意,再次呼唤:“苏迪雅!”

      依旧是无人应答。

      言栀的身体禁不住微微战栗起来,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推开浴房的矮门,苏迪雅正泡在浴桶内。

      他的不安皆消融在她的微笑中,均匀的呼吸像是一场好梦的传讯,言栀望着四仰八叉躺在水中的女孩,满眼只剩下无奈。

      客栈老板拿着烟杆,背对着大门的身姿让言栀再次响起那个死在自己手下的何启章,他厌恶地瞥过眼神,继续埋头应对着碗中水饺。

      他与孙澄音的脑袋都埋在烟雾中,但后者却好似早已习惯。

      “苏迪雅呢?”言栀问。

      孙澄音并为抬头,“一早就下来吃完了,现如今大概是在后院。”

      “后院?”言栀疑惑。

      孙澄音平淡道:“后院养了几只肥兔子,等着上元节宰了吃。”

      这是正月初三,言栀在客栈里住的第三天,他依旧没有等来林随意。吃完饺子,他架着二郎腿看着门外落雪,手指还在拨弄着珠子。

      “陆相宜追了一封信来。”孙澄音吃着饺子,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哦?”手上动作戛然而止,言栀将青玉手串送回腕子,“说了什么?”

      孙澄音道:“说是夔州也有何氏的生意,但他并未来过夔州,不知夔州何氏是否同云水何氏一般关系错杂,若是有所空闲,请你这个师兄替他转转。”

      言栀不置可否,眼睛还是望着窗外:“何氏当真是富商巨贾,生意遍地都是。”

      “要不然怎么能从一介商贾跻身于世家之间?”孙澄音心不在焉道,回忆着信中所写。

      “官宦世家最看不上的便是商人,纵有千文万贯来打点人情,却也换不来一个同堂而座的面子。”言栀的声音慵懒而又随意,这些天他已学会了如何顺从头上的两处伤口,如何安抚,如何不让他们骤然疼痛。

      孙澄音说道:“你若是要帮他,便可以云水何氏的身份自居,便自称为何满子,他们并不晓得陆相宜已然回来。”

      “然后呢?”言栀继续转动念珠,阖眸假寐。

      “去找一个叫何慎的亲眷,他便是夔州何氏的家主,陆相宜幼时与他见过两面,都只是孩提时代了,认不出的。”孙澄音吃完最后一个饺子,舒服地喟叹一声,摸了摸肚子。

      风开始肆虐,野草被推着往前折,最后干脆连根而起,随着风一块飞。掌柜不耐地放下烟杆,合上了大门。

      言栀缓缓睁开眼,“陆相宜说了这般多,看来是不愿做也得做了。”

      孙澄音瘫在桌上,笑道:“公子纵使不愿,也得进城溜达一圈,写点什么搪塞过去。”

      言栀正想着,孙澄音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我这些天四处溜达,遇上几个老叟聊了几句,你猜怎么?”

      “怎么?”言栀抬眸问。

      孙澄音道:“他们说,夔州官商勾结已久,刺史方卸任,新来的江大人便在城门外受了何氏的下马威。何氏盘踞夔州,那说的话那可比当官的有用多了。”

      “下马威?”言栀轻声问,声音中交织着好奇与倦怠。

      孙澄音继续道:“江大人上任时,一人一马立于城外,拿出官符诏书也不管用,硬生生被拦在城门外足足两个时辰,据说这两个时辰,江大人倒也不急,拿出一叠鬼画符似的东西一遍遍看。我寻思着是何氏要立威,夔州百姓受过大人恩惠,爱戴大人。”

      “鬼画符?”言栀下意识问道,突然想起自己临走时打开书房中的木匣子,自己曾经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荡然无存。

      原以为是江潜处理丢弃了,却不想......

      “咳咳,这何氏倒也是胆大包天,也不怕皇帝知道了怪罪。”言栀握拳轻咳,掩实自己的异样。

      “可不是么,大抵是自以为在夔州便能只手遮天,两个时辰过,城门总算开了,便以修缮河道的理由搪塞大人,好在江大人也曾为丞相,气量不是一般大。”孙澄音说完,笑着竖了个大拇指。

      言栀想着云水何氏那金玉雕砌的亭台,何启章对自己做的种种,便也觉得江潜受此折辱也是情理之中,但心中依旧不甘。

      “皇帝并未封他人为相,并非是朝廷中没有可用之人,严暄、洛尘笑,有能之人比比皆是,哪个不是将相之才?”言栀呵气暖手,漫不经心道,“但迟迟并未封赏他人,这其中的道理,恐怕是平头百姓也明白的,可这何氏偏生个蠢笨脑袋,想不通其中道理。”

      孙澄音不太懂这些个朝中事,只觉得江潜受贬,却依旧受人敬重,同样点头称是。

      言栀斜乜了一眼孙澄音,问:“我们何时进城?”

      “不等林近侍了?”孙澄音睁大眼睛问。

      言栀摇摇头,轻蔑道:“等他做什么?”

      “正月十五,何氏惯例摆宴,邀请些夔州权贵,文人雅士,那时我们便以探亲为由进府,想必不会遭到阻拦。”孙澄音突然笑道:“还得等上十几日,正好治治你头上的那两个包。”

      言栀被气得发笑,一拳狠狠锤向他的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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