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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揾解酒(3)
风依旧很大,雨幕被吹斜,远处的树丛弯着腰,齐齐往一个方向倒去,大江两岸,触目所及,皆是沉闷的绿色。
江夜施法揭开自己脸上的假皮,露出自己真正的面容,不急不慢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醉看着江夜的脸,淡然得有些过头:“刚刚。”
“怎么看出来的?”
宋醉道:“你脸上的伤,是假的。我是药师,我能凭借轮廓和五官,推测你原本的容貌。”
江夜笑了下,说:“离人,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宋醉没有说话。他感觉此时自己好像正被一股力量攫取着,自己的脖颈上明明没有那些薄而锋利的青叶,但就是仿佛要窒息了一样。原来那时他坦然不惊,是留在了今日。
江夜道:“我不喜欢这个字。”
宋醉道:“不是我起的。”
江夜被宋醉这莫名其妙的一句逗乐了,笑道:“离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醉道:“我从没有和东境方神说过‘芸芸众生,与我何干’这句话。”
“然后呢?”
“你的脸,”宋醉道,“你是招星,可是招星并没有面伤,你在伪装,所以你不是江如故。但是,你确实是青龙方神,而且几百年没有被识破,所以,你只能是江……江夜。”
“江夜。”江夜道,“你知道我的名是怎么来的吗?”
宋醉道:“不知道。”
江夜不作解释,继续说道:“那你知道,我如今的模样,又是怎么来的吗?”
宋醉缄口,不作一声。
江夜道:“确实如你所想,几百年前那场火陨天劫,死的是我兄长,不是我。但是我母妃想要留住青龙仙锁,东境也不想白白送了一个青龙方神走,所以,我就成了青龙方神。”
宋醉道:“所以这件事情,东境的神君都知道?”
“不,”江夜道,“以前只有我母妃和贺听淮,现在多了一个你。”说完,他看向宋醉。
宋醉一抿嘴,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宋醉哑然。什么叫“多了一个你”,这不只是欺君罔上,这甚至是瞒天过海,要欺骗三界众生。古往今来,哪里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江夜看着宋醉,这时候莫名其妙地高兴。他道:“你很幸运,离人。所以你会站在我这边吧?”
宋醉抬头看着江夜,说:“什么意思?”
江夜笑着解释说:“字面意思。”
宋醉道:“你要再给我下一次双生花吗?”
江夜道:“双生花太俗气。我相信你不会说的。”
宋醉道:“你这么信得过我?”
江夜笑道:“当然了。毕竟你是等陈见欢走了,才说这件事的。”
宋醉道:“那是他自己要走。”
江夜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而且坚信自己说的就是事实。而后他向前一步,靠近宋醉后,他抬手抚弄宋醉耳边被风吹得飘零的发丝,道:“所以,离人,你会说出去吗?”
宋醉一言不发,垂着眸,也不看江夜。雨大风冷,他身子有些僵硬,又好像是因为紧张。
江夜把宋醉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顺着划向宋醉的下颌缘,他的手很轻,眼神也很轻。
江夜道:“离人,怎么不说话?”
宋醉道:“这件事情,也并非出自你的本意,你为何一定不能让旁人知道。”
江夜状似无意道:“没有人能接受一个这样的方神。”诚然,没有人能接受自己信奉的真迹事实上是赝品,也就没有人能相信自己跪拜敬仰的储君方神其实是假的。
宋醉道:“我不会说出去。”
江夜道:“可我怎么相信你?”
宋醉哑然。本以为江夜这个态度是不计较了,没想到又多这么一嘴。
江夜道:“留在我身边怎么样?反正你常年也不在南华,南山南离东境也近,你就留在东境,如何?”
宋醉抬眼看着江夜,道:“我能不能不留?”
江夜的手没有离开宋醉的脸庞。他笑道:“貌似不能。”
宋醉道:“可我不想。”
江夜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说完,他又为宋醉把发丝捋到耳后,转身将面具戴好,便走了。
狂风呼啸,夹杂着大雨,吹得天地间仿佛只有这种看不到尽头的雾色。
江夜走了没有几步,宋醉便跟了上去。
平心而论,江夜此时确实是开心的,但是他的开心又不彻底,就好像是只在一个范围里的开心,离开了这个范围,他面对的将是无边无际的沉寂,像是下不完的大雨,和扰人心烦的雨声。
他好像是开心的,又好像是难过的,是那种,并没有得到理想预期的难过。
他是想让宋醉知道他到底是谁的,但是他又觉得,宋醉不应该只知道这些。
就好像是酒醒了,但是想要借酒忘掉的一切,依旧记忆深刻,即使沉醉也不得忘怀。
但是那些重要吗?
或许并不。
江夜心想。
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一切。他想要的,不就是把宋醉留在自己身边吗。
*
因为忽然下起了大雨,远畿的病人倒是没什么大碍,反倒是上阳熬的那些药汤遭殃了。
这雨来的虽然快,但是上阳布结界的法术施的也快,没淋多少。结界布好后,他也很快就继续开始煎药熬药端药。
这边的房子多是草屋,不怎么经雨打风吹,所以上阳在送完了一食盒的药汤后,茅草就开始满天飞了,他回来就连忙把结界加大加牢固了,以防万一大家连个落脚休息的地方都没有了。
正他放下食盒加深结界的时候,忽然感觉手上的重量一轻,回身一看,他师父就站在不远处,一同施法加深结界。
看到自己师父,上阳忽生一种疲惫感。布好结界后,他拾起食盒,连忙向宋醉跑去,道:“师父,你怎么过来了?”
宋醉平静地看了眼上阳,道:“摘了点雨竹,想制点药膏。”说完他抬脚往屋里走。
上阳抱着食盒,又看向江夜,问:“方神殿下呢?”
江夜目不转睛地看着宋醉,道:“我和他一起。”说完,连忙就跟上了宋醉的脚步,也一道去了屋内。
这间房屋俨然被改造成了宋醉的药堂,凡目之所及,都是一些药罐,不然也是捣药的器具,形形色色的瓷罐,瓶身的颜色由深到浅,井然有序排列着。
房间里有扇窗,窗边摆放着一些草药,像是新摘的,又像是刚拿出来没多久的,有的干巴,有的新鲜的还富有生机。江夜进屋的时候,宋醉就已经把背后的箩筐放下,把雨竹三三两两放进了一些空的药罐里,正在找合适的捣药木杖。
江夜在门口停留了会,就走进去把自己摘的雨竹放进宋醉的箩筐里,旋即,这位养尊处优金枝玉叶的储君方神,鬼使神差地也找了一个短木杖,拿过一个宋醉放好雨竹的瓷罐,开始即没有手法也没有规律地捣药。
窗外的雨哗哗啦啦轰轰烈烈,院子里的上阳忙里忙外熬药端药,身子都快跑出残影了。屋子里并肩而站两个人,默契地谁也不说话。
房内,除了屋檐上沉重嘈嘈切切的雨滴打瓦声、哗然风声和远处上阳的声音,别的,就没有了。两个人沉默到连呼吸声也没有。
忽然,宋醉偏头看了一眼江夜捣药的动作,然后说:“你别用这么力气。”
于是江夜看了看宋醉捣药的动作,有样学样地放慢了自己的动作。
宋醉又道:“我留在东境,那上阳怎么办?”
江夜道:“我自有办法。”
宋醉道:“什么办法?”
江夜道:“天机不可泄露。”
宋醉道:“可是江夜,我真的不想留下。”
闻言,江夜抿了下唇,目光渐渐暗了下去,手上的动作也慢慢放缓。不过一会,他又变回好像没什么大碍的样子。
江夜道:“为什么拒绝我,你不怕我在你身上动什么手脚?”
宋醉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你要是想,早就做了。”
江夜道:“你是不是怕我?”
宋醉道:“你有什么好怕的?”
江夜沉默片刻,忽然有一个荒唐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鬼使神差道:“那你是生我的气?”
宋醉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嘭——!”
窗外蓦地传来一声巨响,巨响过后还带起许多七零八落的杂声,叮叮当当像是瓷器被砸碎了。
宋醉抬头看向窗外,他脸色一变,又惊愕又担忧。
窗外俨然是上阳不知为何,忽然倒在了地上。
宋醉转身便跑了出去,抱起上阳便颤着声音喊道:“上阳?上阳!”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他又为上阳诊脉,只是一拉过上阳的手,上阳的衣袖也被掀开一个角,正因为这个角,上阳胳膊上那些无名的黑色痕迹,似血似线,方被暴露出来。
宋醉抓过上阳的手,掀开他的衣袖,一看,竟然是一道狭长的黑线,不知从何而起,一路蔓延到上阳的手背上。
宋醉的手抖了两下,正逢江夜走过去蹲下身,他看过去时,眼里是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惊慌与无助。
宋醉没头没尾地说:“我哥呢?我明明上午的时候就给他飞鱼传讯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过来?”
江夜道:“我叫人过来。”
宋醉忽然自暴自弃道:“别叫了。没用了。”
江夜看着宋醉,忽然就觉得宋醉就是在生自己的气,便道:“我不是故意骗你。”
宋醉道:“你自己也知道!还说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说着,不知道是担心上阳还是气郁,双眼泛红,自左眼飞快地流出了一滴泪。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宋醉连忙低下头,抬手施法将上阳化为原形后,立刻抱起上阳往屋子里去了。
这是江夜第二次见宋醉落泪。
他想了想觉得不对,然后忽然记起第二次见宋醉落泪,是前不久宋醉昏迷的时候,流的那一滴泪,而这一次,是第三次。
那时候宋醉为什么哭呢?
江夜站起身来,旋即抬手拟了个召,从东境仙宫调了一批仙侍过来。
因为此前江誉天做过了决定,任由昭合的病情自生自灭,再加上昭合也仅仅是一个有限的地方而已,天大地大,三界哪里顾得了一个小小的人间,所以四方盛会一结束,神仙也不多关注昭合了,自然也就没什么人过来救治病情了。
既是方神叫人,那仙侍自然来得快,等他们过来后,江夜言简意赅地和他们交代了职务,交代完,又自己施法,将目下下的雨,改成了自己散出灵气所成的降福雨,做好之后,才走进屋子。
进屋之后就看见宋醉正在给上阳渡送灵气,听见动静,宋醉轻轻抬眼看了过去,见是江夜,便道:“这黑线似乎是如梦令那些邪灵的残留,你去看看莫青风怎么样了。”
江夜应声,便探查了下莫白如今的灵气。
果不其然,莫白也昏倒了,灵气虚弱到江夜都险些未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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