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夜里，玉逍遥来妙玄的房里找他。
　　妙玄知道他想和他说什么，他心意已定，无论任何人来劝都是一样，但还是放他进来了。
　　玉逍遥反手把门关上，冷冷地问，“你想死对吗？”
　　妙玄无所谓地靠在壁上，盯着他的眼中有一星幽光。
　　“等妙缘君救到你师尊，你就会立刻自杀！让他毫无退路只能弃你而去！对不对！”
　　妙玄平静地、轻轻地说，“我死不足惜。”
　　玉逍遥满脸都是冰冷的愤怒——怒其不争，以及——
　　不甘。
　　“方法可以再想！为什么要用这么——愚蠢的方式？！”
　　“因为没有时间了，逍遥，我师尊受了戮神幡，无法保持自身灵力不散，每过一天，他都更接近死亡，而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件事。”
　　玉逍遥难以置信地说，“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救你师尊？！”
　　“是。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么有勇无谋，”他竟然笑了，“我会一种法术，可以与师尊进行置换，我道行微末，当然没资格跟有近千年道行的师尊换，但现在师尊的修为已经……”他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由我来代替他承受戮神幡留下的伤害，由我来代替他散灵，只要师尊能活下来……”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
　　玉逍遥有一种气血被活生生梗住的感觉，“你知道吗妙玄！我会去告诉妙缘你想做什么，我会把这件事宣扬开，让你们救不成！”他眼中透出威胁的光。
　　妙玄平静地听着他说这些话，然后轻轻地笑了。
　　玉逍遥若真打算这么做，就不会说出来。
　　“这是正道的事，和你这个俗人有什么关系？”
　　玉逍遥冷冷地说，“我是俗人。但这段时日以来，我已经把你当作是我的朋友——你能眼睁睁看自己朋友去送死？”
　　“我没有这种经历。”
　　玉逍遥简直被他气笑了，“所以你不在乎？还是说，你没有把我当做是朋友？！”
　　妙玄看着他。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沉默。
　　“我曾以为世人都是俗不可耐的，”妙玄轻轻地说，“除了师尊，我只认识妙缘师兄，逍遥，我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的人，不是简单的棋逢对手，你懂我，我也懂你，虽然好像我们一直在辩论，谁也没法说服谁，有时让我挺不爽的，但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不管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把你送进有无相生之境，我感谢他，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他认真地说，“也是最后一个——
　　“如果去送死的是你，我想我也会拼命挽回。”
　　玉逍遥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充满了自嘲。
　　“逍遥，感谢你，你让我在最后的时刻，感觉到圆满。”
　　玉逍遥嗓音低抑，“不要再说了。”
　　“我们今晚就出发，我会留一张符在你的房间里，任何时候，你想离开不染天，念我的道号，它会送你到山脚。”
　　玉逍遥离去时，妙玄听见他轻声说，“你是谪仙人，你要回去了，我留不住你。”

　　临近出发的时刻，妙缘来了，“师弟，玉逍遥真的进了有无相生之境？”
　　“对，你不在，挺无聊的，还好有他陪我。”
　　妙缘沉默不语。
　　“你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妙缘能有什么事瞒着他，肯定是师尊让他瞒的。
　　妙缘转过身摇摇头。妙玄想你这样还不如不摇。
　　“师弟，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入世。”
　　“我为什么要入世？逍遥今天还在跟我提这个事，我已经拒绝他了。”
　　妙缘喜悦地想，太好了，只要师弟不入世，就不会逢劫，然后反应过来，“你叫他逍遥？”
　　妙玄露出逗他的笑容，“有哪里不对吗？”
　　妙缘低头想了想，“好像也没哪里不对。你准备好出发了吗？”
　　“早就好啦，等救回师尊，我们三个人就可以一起出去云游了。”他淡漠地笑了笑，“师尊从来没有带我出去云游过。”
　　“谁让你老是惹他。”妙缘笑着转身。
　　妙玄跟在他身后。
　　看着妙缘的背影，他能理解为什么师尊偏爱他。
　　他不仅是师尊的一脉仙传。
　　天河之水，懵懂纯洁，天真未凿。
　　不染天有道法天尊与感应妙缘清君就十分完美。
　　他什么都不是。
　　是师尊给了他一切。
　　现在。

　　该还给他了。

　　幻吾在出发的地方等着他们。
　　朝她走去时，妙玄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清幽的吟唱——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妙玄听着这缠绵悱恻的吟唱，没有回头。
　　第二日，当玉逍遥醒来，发现榻旁放着一整套九件衣裳，还有配套的香囊、明珠与玉佩。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妙玄真君时，他所穿着佩戴的事物。
　　他知道为何妙玄会送他衣裳。
　　他曾讨要过换洗的衣服。
　　“什么叫换洗？”当时妙玄问。
　　“就是这一套穿脏了，要洗一洗晒一晒，这期间人总不能光着，需要换一套别的衣裳穿，这就叫‘换洗’。”
　　妙玄看他的眼神中写满了“唉凡人”，“你在有无相生之境，又吃风露，不会产生尘垢，不存在穿脏。”
　　合理的请求他会配合。
　　不合理的不会惯着。
　　没给。
　　于是被他拿着这件事说小气。
　　玉逍遥看着这套衣衫，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了一声，“里面居然还有六件……”
　　一滴泪落下。
　　妙玄真君已在前往临渊的路上。
　　玉逍遥放眼望向不染天四周无边无际的飘渺云海。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他也明白他为何要送香囊、明珠与玉佩。

　　*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

　　临渊。
　　“这是道法天尊的徒弟，感应妙缘清君与证道妙玄真君，邪尊准许他们来见师尊的最后一面。”幻吾解释道。
　　守魔来回打量着妙缘与妙玄，一个看起来很弱，一个看起来很虚，合称虚弱。
　　“我是头一回知道还能见最后一面。”守魔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妙缘额心的魔封，“你有令符吗？”
　　令符是为妙缘准备的，只有他可以启动。
　　确认妙缘确实可以启动邪尊令符，临渊的大门开了。
　　那张符在妙缘手中燃烧起黑色的魔性火焰，他将符托在掌心，一路笔直向下，结界遇之则开，金魔见之下跪，幻吾与妙玄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下落，不断下落，这条道仿佛通往地底的深处。
　　通过最后一道结界，他们落了地。
　　刑魔接待了他们。听完幻吾的话，他只嗯一声，“往前走就是，只有一条道。”
　　当那名刑魔的身影在身后消失不见时，一个人拦住了他们。
　　“无骇？”幻吾惊道。

　　魔符仍然在妙缘的掌心燃烧着，无骇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你可以把它灭了，因为从这里开始，它就无效了。”
　　“你敢忤逆邪尊的令符？”妙玄厉声问。
　　“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无骇态度很好，“正常情况下，此符当然是通行无阻，但任何事都存在例外，比如，邪尊特别下令，要我守住此地，那么在邪尊的命令与令符之间，当然是邪尊的命令更高一级。”
　　妙玄看向幻吾。
　　无骇又说，“邪尊猜到她会来劫狱，所以，幻吾，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我们？妙玄心里一沉，后面还有守将。还好他来了，要是只有妙缘一人，不敢想象。
　　幻吾着急地说，“无骇，我们必须过去。”
　　“那就没办法了，”无骇边说边后退。
　　“所以你是要战了？”妙玄右手已经捏诀，阵型十分凶狠。
　　无骇笑了一下，“战，但不是现在，”他退到一侧，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你们过去吧。”
　　“你在卖什么药！”
　　无骇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现在急着去救人，锐不可当，我没必要硬碰硬，所以先放你们过去，等你们救了人出来，各种束手束脚，各种牵绊忌讳，又经历数关，耗尽了体力，那个时候，”他笑意中寒光一闪，“就是我的机会了。”
　　“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妙玄不及说完，已经出手——
　　无骇眼风一敛，跳入岩壁间，不见了。
　　他们眼前只剩一条笔直通往前方的道。
　　“走吗？”妙缘问，“还是把他找出来？”
　　“走。我会盯着。”

　　他们又走了一段，第二个拦路的出现了。
　　一见他们毫发无损的模样，此人就骂了一句，然后是，“不要告诉我是无骇把你们放过来的！”
　　“若敖！”妙缘说，“把这个消了！”他指着额心。
　　“你让我消——”若敖还没说完，妙玄已经勃然大怒，飞身扑上，指尖瞬间扩出一个庞大法阵，燃起万千光华，直撞若敖。
　　若敖在后撤的同时射出一道紫色杀阵，横切妙玄的法阵——
　　妙玄的法阵一触即裂，碎为上下两块——
　　若敖冷笑了一下，紫色杀阵已经切到妙玄当面，下个瞬间就能把他切个对开——
　　幻吾喊出声来，妙缘好像呆住了没有什么反应。
　　杀阵止住了。
　　在妙玄的指尖处止住了。
　　紫色的闪光照亮了他带着道戒伤痕的面容，将他的银发微微扬起。
　　他的指尖闪耀着强烈的光芒，精准而强悍地顶住了若敖的杀阵——
　　此时，妙缘才对幻吾说，“不用替我师弟担心，他超厉害的。”
　　另一方面，那个被劈为两半的法阵如被劈开的水流般自然地再度合为一体，已逼至若敖眼前——
　　“破。”妙玄轻声说。
　　杀阵瞬间碎成一片紫光，漫天飞扬。
　　若敖颤了一下，刹那间，他的肉身被妙玄的法阵来回撞了两次——
　　他喷出一口血，妙玄已面色如鬼般扑到他的眼前，一伸手掐住他的咽喉，将他压上岩壁，若敖痛苦地抓住他的手，喉间咯咯作响——
　　妙缘惊慌失措地拉住妙玄，“师弟！别杀他！”
　　“可他——！”
　　“他没有伤害我！”
　　妙玄一松手，“把我师兄的魔封解了！”
　　若敖脸色铁青，手指随意一划，妙缘额心三光再度绽放光芒。下个瞬间，妙玄劈头打下一道雷光，若敖应声而倒，不动了。
　　“师弟！”
　　“我没杀他，只是暂时解除他的战斗力。走！”

　　看见拦住他们的第三个人，幻吾哭了，“息霜。”
　　“若敖死了？”息霜平静地问。
　　幻吾说，“没有，我们不是为了杀人而来——”
　　“很遗憾，”息霜说，“对我而言，要么‘胜’，要么‘死’。”
　　一股强悍的魔气风暴般席卷整个空间，所有人的头发与衣衫都在疯狂地抖动。
　　妙玄身后立即浮现出一个法阵，他双手捏诀，护住妙缘与幻吾。
　　“幻吾，”息霜只是看着她，“知道为什么邪尊让我来拦你吗？”
　　“因为我们是朋友。”
　　“你一定要去救他？”
　　“是。”
　　“即使是我也拦不住你？”
　　“息霜，你不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
　　“那我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是不一样的，但我必须救他。”
　　息霜长久地看着她，“幻吾，你选择他。”
　　“我爱着你们，可如果不救他，他会死——”
　　风暴忽然停歇下来。
　　“你们过去吧。”息霜平静地说，不再看她。
　　幻吾怔怔地看着她。
　　“快走。否则我可能会后悔。”
　　妙玄立刻带妙缘过去了，幻吾走在最后，她依依不舍地望着息霜，息霜始终没有看她。
　　“对不起。”幻吾说。
　　息霜一言不发。
　　在幻吾走到息霜身后时，她忽然听见一声可怕的声音，这声音让她的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
　　那个瞬间，息霜拍向了自己的天灵。
　　“息霜！——”幻吾回转身，失声痛哭——
　　息霜在漫天的血雨中缓缓地倒下。

　　*
　　《洛神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