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先帝方才驾崩，有些人便等不及了，新一轮的党同伐异又开始了。
　　由户部带头，联合其余五部，六部联名上书，请求对御史台展开稽查。
　　原因是，有人在琉璃厂处，听得人讲，言官们经常来此处光顾，经常大手笔一挥，买古董买字画，一买就是一车一车的往家里运。
　　文人嘛，喜欢些古玩字画本也无可厚非。
　　可偏偏，买的时候都喜欢赊账，打了一屁股欠条，落款都写了御史台。
　　本来，御史台是六爷的地盘儿，琉璃厂就当孝敬六爷，也乐意给他们赊。
　　可这六爷一死，原本的言官集团都被发配去了塞北，琉璃厂连个帐也是不好要，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着欠条跑去了户部要账。
　　户部掌管帝国财政，不问户部要钱，问谁要？
　　皇帝还没下葬呢，十三爷还在为胡子婴的事头疼，就又见着吵架的折子又一打一打的端了上来。
　　十三很清楚那群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六爷已死，他们没必要和一个死人斗气。
　　他们的目的，是活人，是御史台里那个二皮脸中丞。
　　他们要将胡言吾，干净杀绝！
　　十三稍加思索，提笔将折子给批了，然后让宫人给送了下去。
　　此时，在外城胡宅，趴在床上翻着《老残游记》的胡言吾忽然打了个喷嚏。
　　“有人在骂我。”
　　他将书放下，鼻涕喷了好远，两条亮晶晶的鼻涕挂面条似的挂了鼻孔底下，刚一说话，又差点儿掉了嘴里。
　　胡言吾拉着十八王爷的大袖在鼻子下面蹭了蹭，将面条揩了。
　　段暄倒也不嫌他，只是道：“你要不还是把屁股盖上吧，天儿凉。”
　　“小孩的屁股上有三把火，不知道了吧，嘿！”胡言吾狡黠一笑，“还是露着吧，露着才能结痂，结了痂才能好。”
　　段暄还是把他屁股盖上了。
　　“较真儿了还……”
　　这些天段暄一直守着他，哪儿也没去。
　　先帝驾崩，作为皇子本该守孝，十八王爷只去烧了一炷香便回来了，这事也没少被大臣诟病，不少大臣又写了折子参他。
　　他现在罪名林立，哪里还怕再多一条？
　　“这些天，你不去你那衙门看看？”
　　“不用。”
　　“那他们知道你来了我这儿吗？”
　　段暄摇了摇头，“这是我的私事。”
　　胡言吾知道他未曾将赋税司视为自己的东西，那群暗卫也是一样，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杨大人，其实挺好的。”
　　“我知道，”段暄道。
　　但段暄，承不起杨大人的理想。
　　胡言吾又道：“那琳珉什么时候能出来？”
　　段暄沉思片刻，“这个得看毕家将军了……”
　　毕云波？胡言吾略微有些惊讶，“你和他有作交易？”
　　段暄摇摇头，“毕将军有自己的抱负，怎可能会和我作交易。”
　　想着那天晚上自己在宫里偷听到毕云波与十三的那番对话，胡言吾还想再问他一些。
　　可忽然想了起来，那天大法师施了法将自己带回了流云宫，自己醒来却在台子上，便问段暄：“那天……我怎的好好的上台表演了？”
　　“那是你自己要求的。”
　　“啊？”胡言吾一时哑然，“那那天我怎么回来的？”
　　“回来？”段暄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回来？”
　　胡言吾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整个人都有点儿发懵。
　　“我那天半途跑了的……”
　　段暄的眉头皱了一下，看着胡言吾一脸的傻样，缓缓道：“道家有一门法术，唤‘神游’。”
　　‘神游’术，可让魂魄暂时离了肉身，自以为自己出了一趟远门儿，而肉身，则被施术者暂时控制了，等魂魄回来时，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大半。
　　又是那乌鸦精。
　　胡言吾“啧”了一声， “你师傅这么做，是故意想让我看一些东西……也顺便……为了后面景帝的死，作准备？”
　　段暄并没有问他‘神游’期间看到了什么，而是起身拿起了桌上的一只梨，静静地将皮削了，又将梨子一块一块的切到碗里，然后端给胡言吾。
　　“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段暄：“知道。”
　　“咦——难不成你也会读心术？”
　　段暄瞥了他一眼，“我不会读心术，但我会神游术。”
　　“……”
　　胡言吾一声不吭的将梨子塞进嘴巴里，“所以，那天让我上台，是你的意思？”
　　段暄摇摇头，“我师傅的。”
　　说到底还是那个乌鸦精。
　　“那你知道，他让你这么做的目的吗？”
　　“不知道，”段暄道，“师傅每次让我做事，我只管做。”
　　就像这次入京都，虽然明面上，大法师让他把太子拉下来，把淳于琳珉给抬上去，可来了京都后，才发现段暄本身的这些事。
　　“神仙做事，我们这些凡人，哪儿能猜得到？”胡言吾抱怨了一句，然后便开始闷声吃起了梨。
　　“这梨啊，得配冰糖一块煮了，最好再加上一颗胖大海，这样喝了才养肺。”
　　一颗梨子便又让胡言吾将方才的烦恼都抛了脑后，对于吃货而言，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这时，又听着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一听这声音，胡言吾跟上了发条一样，立即拽了段暄的袖子，一脸的焦急。
　　“快、快、”
　　“怎么了？”
　　“米花糖！有人推车过来卖了！”胡言吾趴在床上，碗里的梨子还未放下，眼睛却急的要喷出火来。
　　“快去给我买米花糖！”
　　段暄一脸黑线，半天憋了一句：“你是耗子精投胎吗？”
　　这时，门外又传来了胡杨氏的声音：
　　“胡哥儿，有人找——”
　　胡言吾一脸不耐烦：“谁？”
　　“毕家公子。”
　　这下段暄的脸上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胡杨氏话音刚落，门口就起了敲门声，然后传来毕云山的声音：“胡哥儿，我来看你了。”
　　还真是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直接就这么进来了。
　　胡言吾将碗放到床沿上，催段暄去开门。
　　一听是毕云山来找，段暄的脸色便有些差。
　　对于胡二两的这个竹马兄弟，段暄一直没啥好态度。
　　胡言吾和段暄强调了无数遍，老毕就是狐朋狗友那一类的，老毕从小尿床放屁流鼻涕换门牙嚎啕大哭的丑态他都见过，怎么可能心动？
　　段暄的脸色更差了。
　　但他最终还是阴着脸给毕云山开了门。
　　门一开，毕云山一见是十八爷，略微有些惊讶，不过也是在意料之中。
　　他并没有对段暄行礼，而是面色凝重的对段暄、对胡言吾道：
　　“不好了！六部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御史台贪污案！”
　　“什么？”胡言吾脑子‘嗡’的一下，“六部？御史台？贪污？”
　　“十三爷已经批了，让大理寺彻查。”
　　毕云山一脸忧心忡忡，“十三爷的批文刚刚下来，消息也是刚传遍京都。”
　　“御史台就一清水衙门！平时也就卖卖嘴皮子！哪儿来的实权？没有实权？哪儿来的贪污！”胡言吾忍不住怒道。
　　“是以前的事，”毕云山道，“以前六爷在时，言官们搜罗了不少古玩字画孝敬六爷，但通通都打了赊账，现在六爷去了，琉璃厂都跑户部要钱去了，这事儿，整个六部衙门都知道。”
　　胡言吾重重的一拳，砸在了被褥上。
　　这不是六部在找御史台的麻烦，这明摆着是冲他来的。
　　六爷已去，旧言官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了唐百虎和胡言吾。
　　十三爷刚得了势，刚下令罢免了他，有些人就按捺不住了，将御史台的一些旧账又翻了出来。
　　按理说，胡言吾并不是六爷的人，当初六爷党如日中天时，胡言吾也是六爷党的眼中刺肉中钉，六爷党拿着古玩字画附庸风雅时，胡言吾也并不在场。
　　这件事，怎么看都和胡言吾没关系。
　　但是，随着六爷党的倒台，胡言吾一鼓作气成了现任的御史中丞。
　　衙门但凡出了事，管事儿的一个也跑不了。
　　虽说此前胡言吾和旧言官们斗的是风生水起，可现如今他一旦坐到了那个位置上，那他就得为御史台的一切买单。
　　段暄：“御史台那边可有解释？”
　　“事情刚出来，御史台那边还没有动静。”
　　“御史大夫呢？”
　　“据说……已经被大理寺传唤了。”
　　胡言吾此刻一脸的冷静，冷静的都仿佛让人忘了他挨过二十大板。
　　毕云山见他这样，道：“兵部归我哥管，兵部虽然也上了折子，但真要出事……肯定还站你这边。”
　　胡言吾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狠戾，“都他妈给爷去死！”
　　“胡哥儿，别骂人啊，”毕云山有些尴尬，“咱们穿一条裤子的，别人不知如何，但毕家，肯定是站你这边的。”
　　段暄冷笑，论政治斗争，毕云山还是嫩了点儿，远远不比不得他那二哥。
　　毕云波现在掌管着大晟内军，毕家又管着西北门户，手握重兵，若是在这件事情上不和众臣站了一道儿，很快，那刀便朝着毕家挥下来了。
　　“你猜，后面会发生什么？”段暄忽然开口。
　　“不用猜，“胡言吾道，“事情发生了，便需要有人承担责任，作为御史中丞与御史大夫，我与唐白虎，必然将滚出京都，不！搞不好，得被斩了！”
　　胡言吾瞪着一双眼，神色可怖。
　　毕云山忙道：“大理寺还在审呢……”
　　“这审与不审，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段暄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段暄继续道，“这些个大臣，还是蠢的。”
　　毕云山：“十八爷，您是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段暄：“这得看你二哥了。”
　　毕云山顿时一头雾水，又听得段暄继续道：“你帮我带句话给毕总管，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下一头雾水的不止是毕云山，还有胡言吾了，胡言吾也不知段暄这话什么意思，但胡言吾知道，这蛮子又在憋着坏了。
　　赋税司。
　　先帝驾崩，皇亲贵族皆须守孝二十七日。
　　大臣们身披黑衣一边哀恸，一边干活儿，十八王爷需守孝，这段日子都没在衙门里出现，主持整个赋税司运转的是杨庭侦杨大人。
　　先帝的驾崩，要真是追究起责任来，这赋税司也是逃不了干系。
　　若不是那耸人听闻的吏改之法，若不是十八王爷在朝堂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冲撞……景帝指不定还好好儿的。
　　现如今十三爷得了权，收拾个赋税司，不过是时间问题。
　　六部衙门现如今都等着看赋税司即将上演的好戏。
　　这些个大臣，从前跟了太子爷，太子爷倒了；后面跟了十八爷，十八爷也倒了。
　　不知是这群人点儿背没找对方向，还是这群人专门克主子，来一个死一个。
　　总而言之，这群倒霉催的八字与朝堂不合，即将滚蛋。
　　一人在户部衙门前站了一会儿，门里的人见了有人来了，便问他找谁。
　　“下官内军总管毕云波，求见赋税司，杨庭侦杨大人。”
　　“他们呀，”那人脸上明显有些不耐烦，“你往里走吧，都在呢。”
　　毕云波这是第一次过来赋税司，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死胡同，恰巧这时有人从胡同出口经过，见了他，疑惑道：“你找谁？”
　　“在下毕云波，求见赋税司杨庭侦杨大人。”
　　“原来是毕总管，”那人客气的给毕云波行礼，“杨大人在的，你和我来。”
　　杨庭侦此时正在看着一份文书，那文书是李玄甫草拟的吏改之法第八稿，见有人来了，便将文书放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