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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猫
阮峥手起笔落,一张宣纸几乎画满。
画意重在留白。
这张纸贴出去能当门神镇邪,饶是洛云桢技法不俗,想要通过修补,使其变得有美感有意境,也颇有难度。阮峥摆明故意捉弄,要他下不来台。
洛云桢眼看毁的差不多了,捉住她的手:“确定还想要扇子吗?”
阮峥偏头:“怎么,这就难住你了?”
洛云桢端详凌乱墨迹,认真构思了一会,考虑改成山海经里的神兽,长着三头六臂,从滔天海啸中奔逃出来。毁天灭地的癫狂之态已经有了,哪边做头哪边做尾还需要雕琢。画出来当年画可以,做扇子十分勉强。
他取下她手中画笔,劝她换个念头:“这样大一幅画,做成扇子,怕是把芭蕉扇。”
“芭蕉扇便芭蕉扇。”
洛云桢放下笔,想象她扛着芭蕉扇,像个山大王一样拦路劫财。
阮峥觉着有气势:“你做出来,还怕我摇不动吗?”
洛云桢:“好,你要什么,便怎么做。”
阮峥听到这话,满意了。
洛云桢将宣纸铺到一边晾干,想起回来时听说云谣吵着要回家,下人们好一通安抚,才劝下,哄去客房睡下了。他问发生什么事,大家把下午的两人晒太阳的经过说了一遍,没敢提公主的原话,只是说闲聊几句,不知道怎么表姑娘就生气了。
洛云桢基本猜到什么情况,对此无可奈何。阮峥埋汰起人来,一般人招架不住,瑞王爷都时常被气懵,何况云谣一个呆丫头,三言两语就被牵着鼻子走,一肚子话没地藏,勾出来一句就便踩中一颗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不知道今天她说了多少石破天惊的话,让阮峥有了拿捏他的本钱。
他今晚十分有生存欲,没有提那一茬。
但阮峥却主动挑起话头:“你谣儿妹妹被我气哭了,你不出头吗?来我这不兴师问罪,反倒装作若无其事,粉饰太平。”
洛云桢笑了:“我什么都没说。”
阮峥不理会他说什么,自顾自搓着手中废纸,扔来扔去:“所以啊,还是乖乖的小兔子好,天真无邪,会哭会撒娇,多招人喜欢。”
洛云桢分不清她是真吃醋,还是故意说着玩,引自己辩驳。
“殿下就这么喜欢拿我们寻开心?”
“你……们?”阮峥按住一个话柄,立即上纲上线。
闹着玩,闹着就容易认真起来。
因为说多错多。
洛云桢的意思被她曲解,不得不解释清楚:“我指的是我和瑞王爷。”
阮峥听他瞎扯:“这和皇叔有什么关系?”
洛云桢:“当然有关系。白天出门和回来的路上,瑞王爷一直见缝插针向我暗示,让我想办法,假装不经意,毫无破绽地在舅舅面前提一句。太傅只有一对双胞胎孙子,没有孙女。还叮嘱我千万机灵点,别让舅舅看出来是他让我提醒的。”
阮峥:“……”
阮峥没想到,他还打算解释。
说起来显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故意胡说八道挑起事端。
“我真记得有这么回事,”阮峥决定澄清一下,为自己正名,“我只是弄错了人而已,那可能不是太傅的孙女,是别人的孙女。”
“我相信。”洛云桢道:“殿下不是故意的。”
“我哪有这么缺德。”
“是啊。”
经过这么一打岔,阮峥忘记了云谣,也忘记自己在斗嘴。
今天的午膳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大家互相伤害,彼此助力,一起将话题推向绝望和尴尬的深渊。事后所有人都心有余悸,觉得下一顿饭可能遥遥无期。他们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坐在一张桌子上正常吃饭了。
阮峥作为参与者之一,觉得还好。大概是因为瑞王爷没揭她的短。她记得对话因云乔戛然而止,还没有结束,想想仍旧好奇,不由得追问洛云桢下文:“对了,你中午没说完,你舅舅当年怎么了?有人给他说亲吗?”
洛云桢正想借此机会岔开话题,遇到她主动发问,不假思索便接上了。
“有,但是他都不上心。”
“为什么呢?”阮峥握紧了纸团。
洛云桢挪了把椅子坐下,给她倒水:“也许是因为心有所属。”
阮峥喝了一口,忙放在边上:“你怎么知道?”
洛云桢记忆力超群,回想一件事,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如同流水涌入脑中,形成一条清澈明晰的线,顺着线讲故事,一个细节也不会落下。
洛云桢说:“他有段时间,收到很多信,三五天不断。信没有署名,偶然一次被底下人弄混了,和外祖父的信混到了一起。外祖看完之后在餐桌上问舅舅,那是谁家女孩,多大了,家里几口人,做什么营生……舅舅被这一长串发问问懵了,没有反应过来。”
阮峥意外挑眉:“是个女孩的信?”
洛云桢一本正经道:“不知道谁写的,我没有看见。”
“然后呢?”
“外祖父说,这女孩字写得英气,性子可能比较野。舅舅这才意识到信落在了外祖手里,惊得当场脸色变了,站起来,险些打翻碗筷。外祖父若无其事让他坐下,说,‘慌什么,野一点也没什么,我又没有反对。’舅舅不知道说什么好。外祖父又说,‘就是信上瞧着,这姑娘口气太狂妄,简直没了边际,说什么你去长安,要在你生辰那天将天坛清出来,请一百零八位乐师,为你一个人演奏《太平词》。’”
“《太平词》乃国乐,诸侯王朝觐之时,夜宴才会奏,是大周最尊贵客人享有的礼遇。从来没因为某个人生辰演奏过。外祖父经过研究,得出两个结论,猜测那女子要么在大放厥词,要么便是宗室女。一般的宗室女恐怕也做不到,起码得有郡主公主的位分。”
阮峥已经猜出真相,莫名笑了:“哪个郡主有这样大的胆子。”
洛云桢点她手背:“殿下有。”
阮峥哑然失笑:“我那时候才几岁。”
洛云桢:“所以外祖父也觉着不对劲,问舅舅在哪里结识这女孩。舅舅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外祖父不好强问,便以退为进,说:‘为父并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不要步入你姐姐的后尘,凡事三思而后行。为父这辈子再也不想去长安了。你若动了真心,便想办法把人娶回姑苏,绝对不能去长安入赘。’”
阮峥捂住脸,“二爷怎么接的?”
洛云桢:“舅舅沉默了很久,说,父亲多虑了。”
阮峥没绷住,直接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洛云桢等她笑完,才继续说完结尾:“此事不了了之,后来的信再没弄混过。每次一到,舅舅便自己收走了。说亲的人上门,舅舅也都避而不见。”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脚步声靠近,门窗前现出一个身形。
“小少爷。”外头的人唤道。
是老管家的声音。
洛云桢对阮峥对视一眼,收敛神色,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老管家犹豫片刻,似乎在斟酌要不要直说,临时扯了个幌子:“我见院里亮着灯,想着小少爷和殿下可能在下棋,来送些宵夜。”
洛云桢问阮峥:“饿吗?”
阮峥摇头。
洛云桢便道:“不必了,管家早些休息吧,外头天冷。”
老管家的影子没动,说:“诶,那我送去二爷房里。”
阮峥重新捡起纸团,笑而不语。
洛云桢想起她方才说要打赌,说今晚有热闹看。管家这语气明显有问题,厨房送宵夜,应该兵分几路,各自预备,没有这边院子不吃再转送给主人的道理。何况送东西有跑腿小厮,怎么轮到管家亲自跑腿。
明显管家有事找他,当着公主的面,不好直言。
洛云桢明白了什么,问:“舅舅还没睡?”
老管家开始打哑谜:“本来要睡的,不知哪里窜进来一只野猫,闹得厉害。二爷正发脾气呢,咱们也不好劝,小少爷要过去看看吗?”
洛云桢:“哪来的猫?”
老管家严肃说:“不知道。”
阮峥一脸果然如此。
“我过去看看。”洛云桢起身,走出门外,看见老管家一脸焦急站在那。
老管家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两人赶到现场,走进云乔的院子,径直进门,并没有目睹相互厮打的血腥场面。屋里没有猫,但屏风椅子全摔塌了,茶杯花瓶碎了一地,整个屋子像被炮仗炸过,四处狼藉。几个下人沉默地走来走去,把损坏的物件收拾出去,大气都不敢喘。还有人跪在地上用毛巾擦水,扶起一座倾倒的浴桶。
洛云桢走进去几乎无处下脚。
屋里水漫金山,白汽腾腾。
置身其中仿佛腾云驾雾。
他困惑地看了一眼老管家,老管家表情一言难尽,什么话都没说。屋内鸦雀无声,洛云桢穿过泡湿的地板,走进内室,发现云乔穿着单袍坐在那,衣领松松垮垮,头发还是湿的,脸上一幅刚刚杀过人的表情。老管家端了杯热茶走近,洛云桢接过递给云乔,环顾四周,没见到其他人,关切道:“舅舅还好吗?”
云乔掀起眼皮,没有接茶杯:“你怎么来了?”
老管家低下了头。洛云桢没有出卖他,随口扯了个谎:“野猫太闹,我听到了响动,担心舅舅有危险,过来看看。”
云乔脸色发白,坐在那一动不动,头发还滴着水,手里握着一截湿透的账簿,像是气急了抡起来打人的。他神情涣散,眼睛里血丝正在褪去,处于已经气炸,发泄过后,失去思考能力的阶段,对洛云桢的话懒得分辨真假。
老管家递热毛巾为他擦头发。
云乔漠然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洛云桢本以为自己要来劝架,结果没赶上,什么话都不好说,没准撞到气头上,自己还得承受一轮无妄之灾。从屋子的毁坏程度来看,他以前对舅舅是个斯文人的认知可能有点偏差,需要改一改。一切都被阮峥猜对了。
“既然如此,那舅舅早些休息。”
他没再多说什么,朝云乔一拜,退下去了。
回去之后看见阮峥站在门口。
阮峥在等结果,忙问道:“猫还活着吗?”
洛云桢想了一下,道:“可能被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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