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先生

作者:月小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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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同天


      谍国。年尾,持续的好天气让百姓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他们建葺屋舍,购置新衣,采买美食,忙碌地准备迎接新年。作为国中的支柱产业,大海今年的脾气也特别的好,它风平浪静,慵懒闲散,让渔民收获颇丰。现在,在它的怀抱里,各种渔船正悠然行着,全然没了往日的雷厉风行。

      一个普通的早晨,天刚亮明后,一艘体型巨大的货船又如常热闹起来。船夫们走出船舱,揉着惺忪的睡眼,自然地去到自己的位置:该换班的换班,该检查的检查,将工作处理完成。缰绳扎实了,风帆稳当,渔网顺行……各自办妥后,他们便开始玩耍起来——有懒靠着晒太阳的,或几个成堆,吸着烟卷唠些家常;有的则弄来一罐烈酒,猜上几记早拳……只有一位目色肃严的老人伫立在船头,看着那远方的天空。

      “东家,还有俩月就靠岸了,很顺畅啊。”一伙计看着他手里的烟卷燃尽,他似乎却浑然不觉。

      老船长回过神来,感到了烫手,便将烟蒂扔进水中。“齐东,你可还记得你叔叔的事儿?”接着他向伙计问去。

      “记得呀。”伙计答道,看对方那严肃的神色,他眼中现出一丝惊讶,“东家,您是说……”

      “没错儿,”老船长应他一眼,又回过头去, “如此顺行的天气是极不正常的,鱼儿们不闹腾,热劲里透着凉意,着实不妥。”

      “可家里人才济济,应该比我们警觉才对呀。”齐东看向他目视的方向。

      “话虽如此,可他们终究是在家里,眼界难免局限了些。我想就算多此一举,也要未雨绸缪。”老船长又回过头来,“你去吧,多带些鱼仔和大米!”

      齐东立即点头:“是,属下即刻就走。”

      可惜,还未等海盗将他们的消息带上岸,谍国已在一个深夜里迎来了狂风暴雪。刚始时,看着天空如瀑的雪花,人们还轻松的议论着“瑞雪兆丰年”“明年收成更好”之类的话。可渐渐地,老一辈长者的眼神便谨慎了——因为它从未停过,甚至从未停歇。

      “皇上,暴雪已连下数日,一直未见消停,只怕有雪灾之势。”御书房里,一官员忙去奏报。“臣等已安排下去,让百姓准备粮食被褥到安全屋躲避。”

      “爱卿做得甚好。”皇帝应去,他神情凝重,可见早已知晓。“务必保持道路通畅,一切补给必须充足,切不可让百姓挨饿受冻!”

      “臣遵旨。”那人礼,接着又说:“皇上,臣忧虑的是长此下去,可就麻烦了。”

      “你放心,内阁会妥善安排,调拨补给全力应对,你等不必忧虑,只须安抚好民心就可。”

      “臣遵旨!多谢陛下!”

      又过了几日,暴雪不但没有呈现缓和之势,反而呜呜刷刷的愈加大了,报奏一波接一波的往宫里送去,摆满了书桌。皇帝的眉头沉了起来。

      仙国皇宫,在闻了谍国雪灾的消息之后,仙皇立即调拨人力物资紧急支援。不几时,这消息便传遍世界,引得投机商队纷纷前往。杜家,玉夫人因为多年思念玉老爷,已经积郁成疾,少有行动。

      “娘,”一日午后,无痕去到床前。

      “豪儿,”玉夫人倚在床头,慈爱地应他。

      “娘,姨娘家里出了很大的事儿,所以孩儿想……”无痕看着她。

      “不必跟我商量,应该的。”玉夫人说。她握着儿子的手掌,“此事儿你不止要帮忙,更要顷尽所有!”

      “娘的意思是……”那人目色一闪。

      “她对我杜家有大恩,可不能忘了。咱们小门小户的,卖豆腐也可渡日,可她家大业大,几个小钱没多少用的,所以娘要你拿出全部的家当去帮助她们。”

      “娘,孩儿也是这般想的。可您现在还不能起身,孩儿心里放不下。”

      “娘的身子垮不了。”玉夫人笑道,“笙儿已经长大,可以照顾我了。生意上有玉冰,会没事的。你就带着她们去吧。”

      “娘……”那人迟疑。

      “说了没事的。”

      “……那孩儿去去就回。”

      “不,不着急,只要有需要你就多留些时日,总得把事情理顺些才好。”

      “……好。”

      “说了这么多话,娘有些饿了,你陪我吃些饭菜吧。”

      “是。”

      此时,谍国东部已被大雪掩埋,成了白茫茫一片,以致人们从安全屋出来时,已寻不着自己的家了。放眼望去,满目单一的亮白刺得他们眼睛生疼,已无心戴上那避光的黑纱。他们无不悲从心起:再看不到庄稼可爱摇摆的绿色,只有高耸的房屋依稀露出几个未被淹没的棱边。融化的雪水“哗哗”向下淌去,一路带去浑浊的泥浆……

      “皇上,杜家豪既然要买尽国中的储备,那咱们就趁这个机会跟他交换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吧。”仙果皇宫,十三向皇帝进言。

      “不可。”那人应他,“十三,朕明白你的意思,可在这种情况下开口,就不厚道了。”

      “皇上,这可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呀,不抓住以后可就遇不到了。杜家豪赚得太多,朝中早有愤懑之声。”十三皱眉。

      “朕当年既然金口玉言,便只能如此。现在应以正事为重,不可有落井下石之嫌。”

      “……臣遵旨。”那人无奈,只好作罢。

      谍国全境,在收到朝廷的号召后,劳力们便纷纷自带粮米工具赶往东部参与重建。随着消耗的增多,国库应急储备迅速清空。恰逢此时又是寒季,往来道路不畅,物资运送十分迟缓。新月殿里,王爷已蹙眉端坐无心主持,下面的官员们也非常紧张和焦虑。

      直到宫里一内监前来,才让他们打起了精神。

      一日凌晨,海防军队便分别护着两支船队向码头驶去。岸上,皇帝已身着正装,带领众臣亲自迎接。出于外交礼貌,他还是优先见了南方使者。一身正气的南方使者诸葛先生与他礼敬后,便和相关人等交接去了。

      “洪先生,初次见面,不胜荣幸!”礼待诸葛先生后,谍皇便对一人抱手。

      那人忙躬身回礼:“鄙人只是南方小民,不敢担陛下如此大礼!”他一袭灰衣,戴着黑色的面巾,只露出有神的双目。

      “先生客气了,朕已备好水酒,还请先生略做休息。”皇帝说。

      “在下……”那人正准备应答,只见一兵士进门报道:“皇上,仙国来船五十二艘,全是补给。现在,杜家豪正在西码头,等候皇上召见。”

      “家豪!”皇弟不自觉地语了一声,口吻喜悦,接着转而对那人说,“请先生一起去吧。”

      “多谢皇上,小民就不便打扰了。”那人抱手。皇帝点了点头。

      码头上,皇帝禁不住与家豪拥抱起来,目色喜悦。无痕觉得那抱住自己的老人,身体从紧张到松弛,似是卸下了身上的负担。

      紧接着,数千工人便自动形成人队,手传手地卸载着船上的货物……

      “家豪,这些是灾区的折子,你帮朕一一瞧瞧吧。”进到御书房里,谍皇便对那人言道。

      “侄儿不敢。”无痕立即推道,“姨父,这是不合规矩的!”

      “不必在乎。”皇帝说,“太子和济儿远在外地,现在又被寒冬阻隔,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朕年事已高,实在难以应付,所以即便你不会做,也要学。”

      看着那忧虑的面容,无痕已不忍拒绝,便说:“是,那侄儿若有说错的,还请姨父见谅。”

      “你且阅吧,将见解写在纸上,朕稍后会看。朕累了,得去歇会儿。”皇帝慰色手。

      “是,还请姨父好生安歇,侄儿会仔细的。”

      “嗯。”

      御书桌上,左边已放了三摞叠得齐整的折子,右边是备好的白色纸张。无痕便坐进椅子,左手自然地取下一封折子打开来看。在他身后伺候的一老内监默默地观察着……不一会儿,那人的眉宇便皱起,想是被里面雪灾的内容所震惊。每看完一封折子后他都要沉思许久,然后再做解答。笔一落下,那行动无声的侍者便会伺候着,将折子送去御花园中。

      在阅了三分之一后,他已面现疲色,众内监便会近身伺候,让他饮食休憩。此时,御花园一角的朱红亭子里,两位身着正装的年老官员也看完了他披阅过的折子。

      “果然字字珠玑,爱民如子呀!”两人中一瘦削的老者叹去。

      “虽然如此,可毕竟是在小民小户中长大,性子太过柔和善良。”另一老者瞪他。

      “你呀,就是喜欢挑刺。”那人也瞪回一眼。

      “于心而论,的确是个好孩子。”对方立即微笑,“可君王之才,必须见识广博,刚柔相济,张弛有度,这一点,他可是没法跟太子比的。大局已定,不可再改。”

      “大人,可您了解陛下的心思……”瘦子说。

      “那又如何,为了社稷,皇上必须如此……你我乃他的左膀右臂,内阁核心,身负社稷前景,这黑白二角的戏务必是要唱下去的。”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随即也起身离开……

      两个月后,诸葛先生等人便准备从灾区海域返回国中。当夜,他们向内阁呈了一份灾后的重建建议。内阁在详细研究这篇呈文后,便当夜入宫了一封秘折。

      皇帝等人即刻赶到那里,礼敬相送。

      “诸葛大人,贵国的赠粮之情,吾国谨记,还请大人为我皇带去感激之情,有劳了!”码头上,谍国外交使臣对诸葛先生正礼去。

      那人立即还礼,“左大人,所谓‘风月同天,患难与共’,此乃吾皇之心意也。”

      “彼此彼此,吾皇陛下也是这般想的,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陛下有旨,希望它日还能与大人相见,共商民生之策。”

      “多谢陛下。左大人,在下将不胜荣幸,必静候佳音,共谋发展。”

      ……两人说了一通外交的客套话后,便抱手告别。

      水路几日后,诸葛先生便看着那同行的两艘新船皱起眉来。

      “大人,这谍国赠送两艘新船究竟用意何在呀?他们可是制船业最发达的国家,竟然如此慷慨。”他的随从一旁语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清楚着呢!”诸葛大人说,“所谓投桃报李,便是如此。皇上送了粮食,他回了新船,便就礼尚往来了。他日我南方有什么事儿,无论帮与不帮他都在情理之中。”说完便叹了口气。

      “大人,这个小的听不懂。”

      “不懂最好。身在高位,总也会有无奈的时候。”

      船队一路向南驶去……

      谍国灾区,在疏泄了雪水,收拾残局后,朝廷便开始建房起屋。内阁集结了各方的优质建议后,起草了周祥的重建之策。为了预防未来的各种灾情,整个东部将会如一块原始的平地般从新规划建设。初始道路一通畅,皇帝便带着无痕去到灾区。

      闻得皇帝亲临,百姓振奋,无一不列队欢迎,礼敬有加。一日中午,烈日当头,皇帝和那人去到灾区时,看到百姓们正在挥汗如雨,卖力工作。他一路看着,面上呈现欣慰之色。不知不觉他们走得累了,便在一处简屋前停了下来。

      看着礼貌围观的百姓,皇帝不时向他们挥手致意。那人一路跟着,也看向那些朴实的面孔。他柔和的目光一一看向他们,脸上带着笑容。突然,在那人群之中,他捕捉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本是不经意地掠过,却让他的心脏颤动了一下——那目色好像在哪儿见过,有些熟悉。……待他再次定睛确认时,只看到一身黑衣离去的身影。

      他的眉头蹙了起来,身体不自觉的离开人群,想去看个究竟。这时,两个背着框篮的五六岁小男孩刚好路过,进了他的视线。他们脸上沾有泥巴,蓝里背着一些碎石,想来也是修路大军的一员。

      那稍大的男孩看到弟弟走得吃力,便从他的蓝子里取走了几块石头。弟弟试了试重量,露牙对他点了点头。

      他看着他们,大脑里陡然现出一个模糊的画面,却总是无法清晰……他使劲地回想着,怔怔定在那里,都忽略了两个小孩的抱手行礼。这时,人群中突然疾速穿来一位老者,到他面前就“扑通”跪下,将他吓了一跳。

      “太上皇,太上皇活过来了!”那老者看着他说。

      无痕将他扶起,“老人家,快快起来,地上凉得很。”

      “福星,我们的福星到了!”那人高兴地叫着,“就是你呀!”

      “老人家,您认错认了,在下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无痕说。

      “小民虽是一个瞎子,可心里却明亮着呢。”老人家悦色的说。这时,随从们过来将他带离。当晚,无痕头疼眼困,十分疲惫,想着应是受了寒气,就多饮了几杯沉沉睡去。午夜时分,一人在床前给他把了把脉后,又仔细地为他盖好被子。

      他呆坐着,仔细地看着他……

      海外,冰雪一解冻,渭和两兄弟的船只便疾驰前行……每天,济和都看着那人盯着日落黄昏……

      “大哥,”这日傍晚,他抱着披风走上前去。

      “我知道,父王在家呢,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人淡淡说。

      “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好。”济和给他系上披风。

      仙国码头,杜家店铺内,玉冰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他清瘦无比,简单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鹰头簪子,面目……全非。

      “玉冰,”那人转脸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玉冰瞬间泪目了。“公子,海大哥,海大哥……”他激动地抱住了他。

      “你幸苦了!”那人说,

      “海大哥,你没事儿就好。”

      此时,玉笙已经是大孩子了,身上兼有着内敛与刚勇,他一直看着那人进店,却又不敢确定,便立在那思索之中。直到红眼的三叔走出屋来,他才惊觉。

      看着眼前这个小大人,那人泛起了泪光。“笙儿!”

      看着那容颜,听到那熟悉的叫声,玉笙禁不住喊去:“爹,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的,是的。”那人将他拥进怀中。“爹很想你,你受苦了。”

      “爹,孩儿也很想你,非常想!”

      等玉夫人看到这熟悉的人儿时,立即激动得坐起身来。“宽儿!”

      “心姨!”

      “宽儿……”玉夫人抚着他的脸庞又泪又笑,“还好,还好。”

      “心姨,您受苦了。”

      一月之后,玉夫人离开了人世。墓林里,那人亲手将两老的骨灰埋入地下,并亲自种上了树苗。

      “宽儿,老爷心里牵挂着你爹和甘大哥,想叶落归根,可那样痕儿会追过去的。我断断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儿发生。老爷做了一辈子的主,可这一次得听我的。能见你一面,我没有遗憾了。”

      “心姨,您放心,我不会让他醒过来的!”

      待谍国灾情理顺之时,一年快过去了。大海里,皇帝和渭和的船只擦肩而过。

      “姨父,那我回去了,以后您要保重身子。”无痕对他说。

      “我会的,你也是。”皇帝说,“以后要注意休息,可别累着。”

      “是。姨父,其实有句话侄儿一直不敢言说,今日在这,请许侄儿斗胆。”

      “你说吧,便是错了,我也不怪你。”

      无痕点了点头。“姨父,侄儿想说的是,若要加快建设,必须将军队调回国中,可此事儿又关系边关安危,所以侄儿一直不敢明说。”

      “知道了,我会处理的。等诸事顺了,我会来看你。”那人拍拍他的肩。两人拥抱告别。

      再回到御书房时,皇帝看到那两兄弟已在地上跪着,素衣请罪。

      “怎么啦?路途遥远,朕没怪你们呀!”他有些惊讶。

      “父王,”渭和礼道,“孩儿犯了重罪,还请父王责罚。孩儿未得父王应允,已擅用虎符将军队调了回来,参与灾区建设。孩儿有罪!”

      济和接着道:“父王,儿臣也同意,所以未加拦阻,故而也是同犯,请父王责罚。”

      皇帝微微一笑,“都起来吧!”一老内监抬着托盘进来。

      那二人看他没有生气,便对视了几眼。

      “渭儿,”皇帝对渭和说,“你虽还未正位,但也差不多了,今日朕便将这虎符交与你手。朕累了,需要休息。”

      “父王,这怎么可以?”那人急道。

      “这也是内阁的意思。”

      “是,儿臣遵旨!”

      有人欢喜有人忧。墓林里,无痕却对着那翠绿的群苗长跪不起。

      “娘,你骗我,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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