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

　　在苏浣不计代价的灵药与银针疏导下，在殷晚晴日夜不休的低声祈愿与宁神香篆的萦绕中，谢辞终于在昏迷数日后，于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后艰难上浮，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光明，而是遍布四肢百骸的、仿佛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的钝痛，以及右臂、脖颈处那如同烙印般灼热而陌生的异物感——那是污秽疤痕在时刻提醒他付出的代价。
　　他的眼神初时一片空茫，仿佛蒙尘的琉璃，映不出任何景象。过了许久，焦距才慢慢凝聚，看清了守在榻边、眼下带着浓重青黑、在他睁眼瞬间骤然僵直的陆清。
　　“……” 谢辞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陆清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端过一旁温着的清水，小心地递到他唇边。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属于“陆清”的温柔细致，却又因内心的波澜而显得有些笨拙。
　　谢辞就着他的手，慢慢啜饮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他的目光落在陆清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近乎贪婪的注视，仿佛要将这张面容重新镌刻进正在不断沙化的记忆之海中。
　　可随即，那目光中又迅速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茫然。
　　他记得这张脸，记得这是陆清，是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人。
　　可……为什么看着他，心口除了那熟悉的、沉甸甸的守护之责外，似乎还萦绕着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隐秘，却如同被浓雾笼罩、怎么也抓不住的情绪？
　　“感觉……如何？” 陆清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小心翼翼。
　　谢辞微微蹙眉，试图集中精神去感知那份模糊的情绪，却只换来识海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以及那污秽疤痕隐隐的躁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更多的清明，却也带上了更深沉的疲惫与一种……空洞。
　　“无妨。”他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试图撑起身子，却因虚弱和体内的冲突而一阵摇晃。
　　陆清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
　　谢辞感到一股微弱却奇异的安抚感从接触点传来，似乎能稍稍平复他体内翻腾的污秽与痛苦。他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握住了陆清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仿佛这是他在无边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陆清僵住了。手腕上传来的温度与力道，让他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鼓噪起来。他能感受到谢辞掌心那异常的温度和疤痕粗糙的触感，这接触如此真实，却又如此……令人心碎。因为谢辞看着他的眼神，在依赖之下，是那片他越来越熟悉的、关于“陆清”记忆流失后留下的茫然空白。
　　谢辞依赖的，是“陆清”。
　　而他所回应的，又究竟是谁的情感？
　　这份认知如同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磨砺着他的心脏。他却不敢抽回手，甚至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超越了扮演的温柔：“慢些，你还需要休息。”
　　谢辞依言靠坐起来，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陆清，仿佛一移开，眼前的人就会如同幻影般消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问道，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试探：
　　“我们……以前是不是……经常一起看雪？”
　　陆清的心猛地一沉。
　　看雪？那是真正的陆清与谢辞之间，某个极其私密而珍贵的记忆片段吗？他飞速地在承载的记忆中搜索，却只找到一些模糊的、关于雪的零星画面，没有任何与谢辞共度的具体场景。
　　他不知道。
　　他无法回答。
　　“……或许吧。”他垂下眼帘，避开了谢辞探寻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这是一场寂静的凌迟。
　　谢辞在流失的记忆中挣扎，试图抓住过往的碎片，却只能触碰到一片片虚无。
　　陆清在真实与扮演的夹缝中煎熬，承受着对方因遗忘而产生的依赖，却无法确定这份依赖的对象，更无法厘清自己回应的初衷。
　　所有的情愫，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试探与回避，都隐藏在这看似平常的对话下，隐藏在交握又很快松开的指尖，隐藏在欲言又止的眼神与刻意避开的话题里。
　　苏浣进来查看情况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谢辞靠在榻上，眼神依赖地追随着陆清忙碌的身影，而陆清则低垂着眼，动作温柔细致，周身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悲伤与迷茫。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加重了安神定魂的药剂分量。
　　当谢辞再次疲惫睡去，手中却无意识地攥紧了陆清的一角衣袖时，陆清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任由那点微薄的牵连持续着。
　　他低头看着谢辞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脖颈上那狰狞的疤痕，一种混合着心痛、愧疚、以及某种悄然滋生的、属于他自身的、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灵魂。
　　他分不清，理还乱。
　　只知道，眼前这个人，他不能再失去。无论是以“陆清”的身份，还是以……他自己的名义。
　　窗外，雾气未散，如同他们之间，那越来越浓、无法驱散的迷障。
　　而《守夜人笔记》，静静躺在枕边，最新的一页上，只有谢辞苏醒后，凭借模糊印象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陆……清……”
　　“雪……”
　　后面，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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