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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引(四)
三日后,城南九坊有人报官,说隔壁老屋内传出恶臭。京兆府派人查看,里头一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京兆府查看过,死的是一个当铺跑腿,三十来岁,烧炭自杀。”尚吉领着戎翊来到现场屋门,对她说明来的缘由,“他叫吴昊,小时候做过书童,会写几个字,留下了一封认罪书,承认七坊赌坊谋杀案的罪名。”
戎翊愕然:“我们昨日才认为疑犯是……”
“情杀,有人指认了屋内死者跟赌坊死者有密切来往。他在认罪书中承认看到女方搭上富家子弟而火冒三丈,由此决定杀害她。这就是京兆府通知我们的原因。”尚吉推开大门,请戎翊进去。
戎翊深吸一口气,迈入那间狭小的房子。里面很安静,没有一丝杂乱,尸体、炭炉、认罪书,所有证据都整齐有序。那一刻她心中没有放松和舒畅。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事情朝着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种结果而去。
“门窗紧闭,亲笔书信,确像自杀。”现场还有衣领沾上血迹的衣衫,不用说,血迹一定会与赵兴璞穿那件对得上,“他的身高,也在七尺。”
“你说‘像’,说明你认为不是。”
“难道你相信这么巧合的事。”尚吉反问,“畏罪自杀,还没查到他呢,他急着死。如果他真是凶手,那晚在房间里,他为什么不把赵兴璞这个情夫也杀了。”
“那廷尉司要怎么定论,如今犯人自行认罪,不由得廷尉司再坚持。”
*
第二日的朝堂之上,尚吉的回答依旧是那三个字——不结案。
赵家与韦家轮番施压,尚吉丝毫不松口。
“廷尉到底还想如何!凶手已经认罪,为何还拒不结案,兴璞已被逼得离开都城,如此胡搅蛮缠,难道是还没有查出廷尉想要的结果!”
皇帝劝阻:“少府卿,廷尉想还兴璞一个清白,是好事。”
“臣只求公义二字,若说真凶尚未捉拿,事发至今已经七天,影响恶劣,牵扯得无辜之人家破人亡,敢问廷尉司都在做什么?廷尉失职,该当何罪!”
“正是因为影响恶劣,才不应该草草结案。廷尉司奉旨查案,对陛下和万民负责,任何人若再阻挠廷尉司办案,廷尉司会以妨害公务的罪名将其逮捕收监!”
少府卿咬牙切齿的模样犹在眼前,太后的召见她也以身体抱恙婉拒。此刻她没有功夫向他人一一解释。
赵兴璞今日已经乘车离开都城了,尚吉只能在廷尉司最高的楼上目送,那辆马车如当日他被尉迟信带离廷尉司时坐的那架一样简陋暗淡。
*
夜深了,尚吉才从廷尉司离开。回去的路上,她想起与赵兴璞最后的对话。
在与官医还原凶案后的第二日,她就到赵府请求再次询问赵兴璞当日之事。
赵府的人一口回绝,她几番解释,对方几番拒绝。她已经想过,实在不行,就以廷尉司的名义下问询令,可到了第二日,赵府突然来人,说允许她最后一次询问,但要有少府卿在场陪同。
“是兴璞一定要答应你再次接受问询,”进门的时候,少府卿并未直视她,只冷冷说道,“即便你如此对他,他也将你视作好友,尚廷尉在问询中,请不要再将他看作凶犯!”
“我一定尽自己的本分,全力大白真相。”
“廷尉若有心,有很多方法可以帮他。”
“我会用这身官袍赐予我的权力帮他。”
问询在赵兴璞的院子内进行,她第一次来这里。当年他与韦锦容大婚,她也只是到了外院。
她还没有去想过,赵兴璞回家后听到妻儿死讯会是什么反应,她又要如何面对他。
正如尉迟信带走赵兴璞那日,他问她,在整个大启,在这个世上,是不是没有别的东西比律法重要。
三人坐于石桌旁,尚吉将他的话逐字逐句认真记录。
问询持续了一个半时辰。
“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你累了,回房间休息吧。”尚吉看着他那疲惫的脸,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她是不是太狠心了,一次次地要他回忆那些不好的场景。
“这些对你有用吗?”
“非常有用,谢谢你!”尚吉重重点头,握着他的手,“你放心,我一定给出一个公正的决断!”
尚吉想赶紧回廷尉司告诉他们自己的发现,带着愧疚又快乐的心情,她往外跑。
“小吉!往后你多保重。”赵兴璞叫住了她,“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她忽地停住脚步,回身望着树荫下的人,愣了一会儿:“是因为我将你收监审问?对不起,我不想你伤心,我是想找到陷害你的人。”
赵兴璞摇摇头:“大家说,我还是去榕城比较好。赵家曾经举家搬迁,但看来,终究是故土难离。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满都城的风言风语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今后再也无法安心在都城生活了。
“他们会知道,你是清白的。”尚吉着急地反驳那些风言风语,不远处的身影却那么模糊。
“你多保重,小吉。”
他最后的话语逐渐在耳边消散,尚吉努力想记住,但好像短短两天就遗忘大半,此刻沉沉的夜色仿若水底,让人难以呼吸。
经过河边时,水中的喊叫声吸引了她。
有人落水了,她立刻翻下栏杆营救。她跳入水游向落水者,靠近后却被一把拉住。
溺水者胡乱挣扎,有可能会把营救者一起拖入水中,尚吉有些懊恼自己完全没有思考就贸然跳下来。
可这个溺水者又不像胡乱挣扎,他一直用力按她的头,想把她没入河中,又将她往水底拖去。
尚吉毫无防备,水冲进鼻子,呛了几口。
水中扭打数个来回,将要窒息之前,她果断抽出腰间匕首,狠狠刺向对方的手臂,他吃痛松手,尚吉趁机浮出水面。见刺杀不成,那人很快就游走不见踪影。
尚吉没力气追他了,游回岸边,湿掉的衣服很重,她没缓过劲儿,躺在草丛中用力咳嗽,让新鲜空气涌入肺中。
突如其来的险些溺水还令她心有余悸。一切都很相似,刺杀,凫水,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脸上的头发,以及,她还活着。
夜幕下,她突然放声大笑。
*
“九坊那个死去的当铺跑腿,已经确认不是自杀。”戎翊将磨好的墨放在金雪桌上,“师傅,真凶还逍遥法外。”
“今早送来的文书记录,我看过了。”
房屋门窗紧闭且完好,没有人闯入,一般看来确是自杀,但是尚吉令人仔细搜查全屋,发现其中一个角落处木板松动、铁钉锈迹脱落,松动的几块木板移动后正好可供一人匍匐离开。
换言之,凶手将人迷晕后烧好炭,丢下血衣和逼迫死者写下的认罪书,撬开老屋墙角的木板轻易地逃走,成功将现场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
金雪没说什么,一边听着戎翊的话,一边搁下笔,接过她递来的茶水。
“不仅如此,廷尉昨夜还遭遇刺杀,凶手极为猖狂,绝不能放过他!”
“你现在已经相信廷尉的话,赵兴璞是清白的。”
“我相信的是自己亲眼看到的证据。我只是想不通赵家为什么不支持我们一同找到真凶,反而还在朝堂之上向廷尉司施压,要求立刻结案。”
金雪心中嗤笑。因为问题根本不在那个犯事的公子哥身上,他们不是不相信尚吉,是太相信自己,他们在试探自己的权力——从前能够轻易摆布廷尉司调查的赵家,如今三番四次碰壁自然不甘心。
“所以呢?廷尉怎么说。”金雪抿一口茶。
“她还要继续提请,这一次她说,凶手力道不足,应该是名女子。”
“右监!卒史!能否帮我一下?”外头传来尚吉的喊声。
走出天井,她们看到推着小车的尚吉,小车里堆满了书和案卷。
“之前拿去看的,看完了,帮我一起放回去吧?”尚吉笑笑。
于是,她们抱着一沓沓厚厚的案卷,在文书殿内比照每个架子的目录,将案卷一一放回。
尚吉盯着金雪的动作,厚重的案卷一叠叠抱在怀里抵到下巴,她左右手都很灵活,能托举重物,弯腰、转身的动作也很流畅。
戎翊从她身后走过,轻声说:“师傅身板看着瘦小,但她也学过武,会使剑。”
案卷放好了,另一名卒史拿着早上尚吉看过的文书记录走来:“廷尉,城南两次凶案的记录中,都有一件事被提到——死者、重要疑犯都‘晕倒’过。”
“我注意到了,已经让人去查问。应该是某种蒙汗药,到附近的药铺问一问就行。”
金雪听后,若有所思。
午后,去查问的廷吏回话。
“廷尉,找到他们买药的药铺了,叫如意散,那是一种特殊的药粉,不完全令人昏迷,会限制人的行动能力,但又有一定的兴奋作用,用量小的话会有幻觉,用量大时会昏迷,过量可能致死。”
“好,药铺在什么地方?”
“是华鸾香府。”
*
尚吉驱车回南阳侯府,临走前戎翊问她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她摇摇头,只说她如今一切都心里有数了。
“你心中是否有疑虑?”尚吉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人。
戎翊说:“眼见为实,我们亲自证实了手法,又得到了这么多调查结果,之前对应不上的诸多细节都说通了。如今问题从如何杀人,变为杀人后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现场。”
尚吉看向门边,扬鞭道:“这一点,我想,我们应该知道的。”
南阳侯府中,殷夫人一看到尚吉回来,就立刻上前。
“母亲怎么在这,等我吗?”尚吉和殷夫人一道进了正厅。
“我听说香府的事了,是不是要我去一趟?”
尚吉思考片刻,问:“母亲,香府原本是不该卖如意散这种药的吧?”
“这是官府限制的药,能卖,但是价格高,要有问诊大夫的药方,还要记录买家、时间和用处。”殷夫人蹙眉,“香府没有记录吗?”
尚吉摇摇头:“这是香府失误,京兆尹带人去过了,香府闭店歇业半个月以整顿,受贿渎职的掌柜被京兆尹带走了,母亲作为东家,不久后京兆尹应该也会向你约请谈话。”
“我会配合他的,你不用担心。你的案子怎么办?”
“掌柜说,买家正是死者吴昊。乍一看好像印证了他的凶手嫌疑,可是,他哪来那么多钱行贿,背后也许有人指使,极有可能就是凶手。”尚吉拍了拍殷夫人的手,“母亲,倒是你别操心案子了,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你的心血被人当作作案工具,我很抱歉。”
出了这样的事,赵家决定以牙还牙,不仅上报朝廷说她家中非法行商,还在全都城传言华鸾香府卖杀人的药。人言可畏,恐怕华鸾香府今后的生意会有所下滑。
殷夫人握住她的手:“这些我可以应付。香府一直以来最大的生意对象,都是有大量需求的王公贵族和各大药材铺,并不是普通百姓。我反倒担心,香府的生意是否会影响你为官,以香府为由头攻击你的事不止一次了。”
“没了香府他们一样有其他手段,香府和我的存在都影响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趁机打压是肯定的,但不至于要弄垮我们。”她猜,这一次他们是想试试,同样违反律例,她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家人。他们只能找到这样的机会,不算高明,虽然母亲作为东家,对掌柜受贿负有责任,但说到底香府卖药并不犯法。
“这事提醒我了,香府的规矩还不够严密。看来往后各个方面都要尽量做到万全。”
“辛苦你了母亲,是因为我决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才让你受累受惊。”
“说辛苦,哪有从前辛苦。”殷夫人看了看门口通报京兆府来人的侍女,捏了捏尚吉的手,“从前可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随时要拼命的。”
“母亲……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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