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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忠直
南京城的春天最是动人,柳树抽芽,暖风拂面,草木茂盛,繁花点点,红墙黄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宏伟壮丽。
然而宫墙的背后,却像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寒冬。
自打年初皇长孙薨逝,一场盛大而悲戚的丧仪,就仿佛抽走了这座城池所有的精气神。
坤宁宫偏殿里,沉香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淡淡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数十名僧人身着袈裟,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为往生的皇长孙朱雄英诵经超度。
马皇后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苍白得像纸。她强撑着病体,静静地听着那单调而绵长的梵唱,思绪却飘得很远。她想起了雄英的丧礼,那孩子小小的棺椁被抬出去的时候,寒卷着纸钱漫天飞舞,像是怎么也扫不尽的残雪。
一如他母亲离开的那一日,同样是个万物萧瑟的季节。
为首的两名僧人,坐在离马皇后最近的位置。左边的一位,面容清癯,是谢佩英推荐的姚广孝,据说此人常驻鸡鸣寺,颇有名声。他身侧的和尚一身儒雅之气,是如今僧录司的右讲经傅洽。
马皇后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忽然开口,声音轻的像一缕烟:“大师,那孩子走时受了这般苦楚。到了西天极乐,佛祖会赐他圆满么?”
姚广孝双手合十,微微垂首,声音平稳无波:“启禀娘娘,皇长孙殿下乃天潢贵胄,此番西去,不过是尘缘已了,重归琉璃净土。于殿下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殿下此生,未历尘世太多苦楚,已是福报。往生极乐,不过是回归本来面目。”
话语里听不出半点安慰,却又蕴含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道理。马皇后于是默然,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整齐的脚步声,江运才趋步入内,低声道:“娘娘,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殿内的僧人们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傅洽当先起身,领着姚广孝和一众僧人躬身行礼,而后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殿外的庭院里,一队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侍卫肃然而立。为首之人,正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如今的皇城,几乎随处可见到他们的身影。
胡惟庸一案牵连甚广,朝野震动,宫里宫外都出了不少事。陛下为了加强皇城守备,也为了监视群臣,在年初正式设立了锦衣卫,赐予巡查缉捕之权。
可惜啊,锦衣卫能斩贪官,能杀逆臣,能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却偏偏拦不住勾魂的无常,护不住一个八岁的孩子。
姚广孝与师兄傅洽走出偏殿,对院中肃杀的景象视若无睹,两人一言不发,躬身像皇帝行礼,待明黄色的衣角从视线内消失,他们也就默然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之后。
殿内,朱元璋挥退了左右,独自走到马皇后身前。他看着妻子憔悴的容颜,眼中的暴戾之气稍减,放缓了声音道:“妹子,老四从北平递了信来,徐丫头又有了身孕,已经三个月了。”
马皇后眼中泛起一丝微光,点了点头:“这是好事。”
朱元璋在她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那双看过无数生死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些许躲闪。
他的声音低沉:“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朕?”
马皇后微微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坤宁宫的宫人,咱都问过了。”朱元璋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御医给你开的那些药,你已经好几年没正经吃过了。所以你的身子,才一直不见好!”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上了怒意。马皇后却并不回应。
她的沉默精准地刺中了朱元璋心中最焦躁的地方。他猛地站起身,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你就是故意的!你是故意在气咱!”
马皇后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可她却在依稀间,看到了那个穿着破烂衣衫、捧着半个烧饼傻笑的朱重八,和眼前这个穿着明黄龙袍、威加海内的洪武大帝重叠在了一起。
那时的他们,有一样的志向,一样的爱憎,所以才能携手并肩,熬过那些含辛茹苦、暗无天日的岁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再也无法和这个人同心同德。
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疑心,为了将所有权力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杀那么多人,真的值吗?
她常常想这样质问他,但这句话问朱重八或许有用,问眼前的洪武大帝,却注定不会有令她满意的回答。
“陛下,”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臣妾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既是天命,又何必再喝那些苦药汤水,平白连累御医,将来被你迁怒。”
“你是在跟咱任性!” 朱元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有些不可置信,“就因为咱杀了宋濂的子孙?!”
“那都是为了江山!为了朝局安稳!”朱元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辩解。他为何要辩解呢,既然已经是皇帝了,其实无论做什么,都无需向别人解释。
马皇后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苦笑。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江山是怎么来的,是无数人的心血,是丈夫坚定不移的心智,本以为平定了天下,就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命丧黄泉。
然而,曾经立誓要开创新天地的年轻人,却成了新王朝里最大的侩子手。
自己一生衣食从简,苛行朴素,身为皇后,却事事亲力亲为,和自己勤劳的丈夫一样,一日不敢躲懒懈怠,为的是什么,她一直很清楚。
所以最后一次,她决定尽到自己皇后的职责。
“自陛下登基那一日起,我就明白自己将担负起比从前更加沉重的责任。”马皇后说得缓慢,“我记得我们的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顿了顿,已经像死水一样眼睛,却依旧能直直地刺入朱元璋的心底:“这话听着好听,可这‘心’若是私心,这‘命’若是自家一姓之命,这太平若用白骨堆出来的太平,那我倒宁愿,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志向。”
她说的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朱元璋的脸上,讽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朱元璋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无法相信这个与他相伴数十载的妻子,要在最后关头与他背道而驰,甚至连活下去的念想都已经丧失。
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好!”
说罢,他猛地一甩袍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偏殿。
黄香莲待皇帝离去后匆匆入殿,见马皇后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她知道皇后不食药石的事情会触怒圣上,可当真面对洪武皇帝的雷霆之怒时,恐惧仍让她心有余悸。
“娘娘何必让自己伤心。”
皇后这才缓缓抬手拭去脸颊边的泪痕:“我这一生都在理解他,在最后的时光,就容我暂且做个真性情的寻常老妪,任性这一回罢。”
然而此后,马皇后的身体急转直下。
她的身子沉得像是灌了铅,又轻得像是一片随时会飘走。她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里浮沉,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一些破碎的光影。
她经常深陷于一个又一个梦境,今日也是这般。
梦里的她身处一片青青草地上,谢佩英巧笑嫣然地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正往她的发髻上比划。那时候的谢佩英还不是什么魏国夫人,只是一个比她小了十几岁的妹妹。
她还看见了蓝昭,那个性子烈如火的女子,正叉着腰跟常遇春吵架,吵得面红耳赤,可一回头,谢佩英上前低言劝说了几句,蓝昭就立刻偃旗息鼓,认真的听她讲道理。
梦里没有龙袍,没有凤冠,也没有这四四方方的皇城。
有蓝天白云,有无边无际的田野,有她的亲朋好友,有支持她的父老乡亲。
可梦境一转,天就黑了。
那些笑脸都变得模糊,融化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看不清面目,却充满了怨毒的脸,一遍遍地在质问她。
“娘娘,我何罪之有?”
“为何要灭我满门?”
“你既是国母,为何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
“你日日劝谏,可血还不是一样流成了河?你的手上,难道就干净吗?”
马皇后想辩解,可她也早已清楚自己罪孽深重。她收拾残局,安抚那些幸存的孤儿寡母,以为吃斋念佛,就能赎掉那些罪过,可到头来,只明白了一点,人命,是永远无法被偿还的血债。
这江山,是皇帝的,也是她的。这杀孽,皇帝有一半,另一半,她也逃不掉。
人在将死之际,魂魄会变得格外轻,也格外脆弱。那些平日里被理智死死压住的恐惧和愧疚,此刻都化作了厉鬼,要将她撕碎。
猛地,她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大口地喘着气。
眼前不再是可怖的梦魇,而是熟悉的坤宁宫。明黄的幔帐,雕花的梁柱,还有跪了一地的人。御医,宫女,内侍,每个人都把头深深地埋着,隐隐还能听到压抑的抽泣。
她的目光落在了床边,朱元璋就坐在那儿,穿着一身常服,头戴双龙善翼冠。他握着她的手,此刻却在微微发抖。他的眼眶是红的,布满了血丝。
马皇后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了。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洪武大帝,也不是那个多疑暴戾的君王,只是一个快要失去妻子的丈夫。
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只是在暗自琢磨,明明已经是春天了,殿外的阳光应该很暖和,可为什么她还是这么冷?冷得像是回到了濠州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她和朱元璋揣着半个硬邦邦的饼,缩在牢里,以为那就是人世间最难熬的日子。
走马灯这一个词在脑海里闪过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想笑一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她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为了不让眼前人太难过,而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青烟,却清晰地钻进了朱元璋的耳朵里:
“重八,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朱元璋的身子震了一下。
他这一辈子,见惯了生死,也主宰了无数人的生死。亲人、朋友、兄弟、敌人……他杀过的人,比他见过的山还多。杀人,对他来说,早就不是什么需要费心的事情,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便有无数人头落地。
他已经很久,没有为谁的死亡而真正动容过了。
可现在,要死的是她。
是那个在他还是个穷小子朱重八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押在他身上的人。是那个见过他最风光尊贵的时候,也见过他最狼狈、最落魄、最卑劣样子的妻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
她怎么会死呢?她不就应该一直在那里吗?不管他走多远,杀多少人,变得多么面目全非,只要一回头,她就应该站在坤宁宫里,等着他回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眼神里的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如今竟然不声不响地,先他一步,要走了。
朱元璋这才惊恐地发现,他那所谓的掌控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能决定天下人的生死,却留不住一个他真正想留下的人。他所有的威严,所有的手段,在‘生死’这两个字面前,不过是徒劳的虚张声势。
他死死地攥着她的手,感受着那只手渐渐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看到了妻子的生命在随风飘远,他想把它攥紧。
可终究是什么都攥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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