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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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能这样骂姐姐!姐姐大了!”


      春枝奶奶家里盖着二层小楼。春枝奶奶经常在她家大门楼子底下做活儿。我妈妈经过她家门口儿,她就喊我妈妈去她家玩一会儿。我妈妈就带着我妹妹,到春枝奶奶大门下,坐下来,跟她一起拉呱儿。
      “笑笑啊,你吃饭了吗?”大奶奶问。
      “吃完饭了。大奶奶。”我妹妹甜甜地说。
      “俺家才吃完饭,炒地青椒豆粒儿。我给你卷个煎饼去!”大奶奶说。
      “你别累手了,大婶子!小孩儿不饿!”我妈妈赶紧说。
      “你看看,我卷个煎饼给小孩儿吃吃!怕什么的!”春枝大奶奶说着,转身进了屋。她到她家堂屋里卷着煎饼出来了。
      “来!笑笑,看看大奶奶炒地豆粒儿好不好吃!”大奶奶笑着说。
      “好吃!”我妹妹咬着煎饼说。
      大奶奶笑着跟我妹妹说:“吃吧,乖孩子!”
      “你看,恁大奶奶多疼你哦!长大了可不要忘了恁大奶奶!”我妈妈说,“你怎么给她卷了那么多菜的,大婶子?恁还吃什么了?”
      “没事儿,我炒地多。俺家习惯了,能吃菜。俺家吃菜都是一人一碗,扒菜!”大奶奶说。
      “俺大叔不搁家啊?”我妈妈问她。
      “他不搁家,去闸上上班了。他家吃菜小气。我才来他家的时候都不敢吃菜,他娘炒菜少,我都不敢下筷儿。”大奶奶说。
      “大叔家人口多,大叔弟兄好几个。”我妈妈说。
      “他弟兄多,俺家就我跟俺娘。俺娘炒一碗菜,就俺娘俩儿吃。我拿煎饼,一包一小包儿。”大奶奶笑着说。
      有一次,我放学的时候,路过大奶奶门口。大奶奶穿着白色的褂子,摇着扇子,跟大爷爷一起坐在门口儿凉快。
      “大奶奶!大爷爷!”我叫她。
      “哎!放学了?大姐!”大奶奶说。
      “放学了,大奶奶!”我说。
      “俺家包了饺子,米荠菜的。你来吃吧!”大奶奶说。
      “我不吃了,大奶奶!”我说。我都长大了,我是真地不好意思去人家家里吃饺子了。
      “来吧,来吧!我包的多呢。来来来!”大奶奶说着反身走进她家堂屋里去,“你等着哈,我给你盛去。”我看大奶奶实心实意地留我吃饺子,就停下来站在她家门口儿等她。
      大奶奶端了一碗饺子出来,递给我:“吃吧!我上午跟恁大爷爷一块儿去地里挖地荠菜!呐!给你板凳,坐下来吃吧!”大奶奶说。
      我就坐下来吃饺子。大爷爷默不吭声儿地坐在院子里头。
      春枝奶奶看着我吃饺子,跟我说:“大姐!可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学,以后享福!当官儿,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哦。”我嘴里答应着。
      我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朴实的百姓,却有这么庸俗的梦。当官,发财,是我年少的大脑里从未有过的想法。可是后来,我慢慢地理解了。因为他们吃了生活太多的苦。他们缺吃少穿,就盼望富贵荣华;他们受人欺负,就盼着能当官。只有荣华富贵了,才能不再挨饿受冻;只有当官了,才能不再受人欺负。如此说来,当官,荣华富贵,又不是梦,这是他们真实的命运里的痛,这是他们痛苦命运里的心病。
      等我吃完了饺子,把碗给大奶奶。大奶奶接过碗去,我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我跟我妈妈说:“春枝大奶奶留我吃饺子了。”
      我妈妈说:“行,谁对恁好,谁给恁什么吃了喝了,恁家来跟我说。我见了人家的面儿,好跟人家道道情。咱家有什么稀罕物儿,也好给人家补补人情。”
      我说:“妈妈,俺大奶奶家里生活儿好,闲着没事儿还能包个饺子。”
      我妈妈说:“恁大奶奶可怜的!前些日子,因为两家争地边子,恁大奶奶差点儿被她东院的小雨的爸爸打死!恁大奶奶被打地遍体鳞伤。农村人,家里打手少,就挨人扼。”
      “那个小雨的爸爸都四十好几了,俺大奶奶哪禁得住他打啊?”我说。
      “恁春枝奶奶被他打地可厉害了。恁大爷爷把她拉到恁水清大爷那里的。恁大奶奶可挨苦了。血红淋漓的。可怜!”我妈妈说。
      “俺大奶奶家的二叔不是学武了吗?”我问我妈妈。
      “学武有什么用啊,他又不搁家。姓孙的门户小,姓凡的打手多。双拳难敌四手。学武又能把人怎么样啊?”我妈妈说。
      “他打俺大奶奶的时候,没有人拉架吗?”我说。
      我妈妈说:“有好心人去拉架。拉架有什么用哎,早就打完了。”
      我说:“你当时知道这事儿吧?”
      我妈妈说:“我上山了,不知道这事儿。我要是知道,我能不去拉架嘛。俺后来知道了,去看了看恁大奶奶,给她带了二十个鸡蛋。”
      “你是该去看看俺大奶奶的,人家对咱恁么好。”我说。
      “你下回放学回来给我买瓶红霉素眼药膏哈。”我妈妈揉着眼说。
      我说:“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儿啊?”
      我妈妈说:“我是熬眼儿熬的。俺最近吧,每天晚上都去恁大奶奶家里看电视,听柳琴戏。每天都看到十二点。”
      我说:“柳琴戏恁好听啊?你白天干一天的活儿不累啊?还能听到十二点。”
      我妈妈说:“知道了,俺现在不去了。我就是爱听戏。”
      放暑假的时候,我们要搬宿舍了。
      我跟我弟弟说:“小弟,俺要搬宿舍了,你跟我一块儿去帮忙去吧。”
      我弟弟说:“行!我借咱春枝奶奶家的三轮车去!”
      我说:“春枝奶奶给借吧?”
      我弟弟说:“给借!”
      我说:“我还不会骑三轮车呢。”
      我弟弟说:“正常,会骑自行车的就不会骑三轮车。”
      我说:“那你跟咱小妹怎么都会的。”
      我弟弟说:“我跟笑笑经常借咱春枝奶奶的三轮车骑,慢慢地就会了。”
      就这样,我弟弟骑着借来的三轮车,跟着我到了学校的女生宿舍。腾空的宿舍里,女生的丝袜、胸罩落了一地。我弟弟兴奋地蹲在地上去捡,他一口气捡了好多,都揣在怀里。
      我问他:“你捡这个干什么的?快扔了吧!”
      他说:“我有用。你要吧?”
      我说:“我不要,我嫌脏。你不嫌脏啊?”
      他说:“不脏。”
      我弟弟捡了那些东西干嘛呢,我很疑惑。
      一天,我弟弟不在家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一个衣裳袋子里有鼓鼓囔囔的东西。我觉得那像是女人的东西。我就偷偷地打开他的袋子。袋子打开了,我一看。是丝袜。他把很多的长筒丝袜团成了球,集中放在一个丝袜里头,圆鼓鼓的,像是女人身上长的某种东西。此外,那袋子里还有很多带血的卫生巾。他这又是从哪里捡来的呢?他又是什么时候去捡的呢?他不嫌脏吗?我的脑袋很懵。青春期的男孩子可能对异性充满了好奇,但也不至于收藏这些东西吧。这些污秽的东西留在家里也不好啊,我得赶紧给他扔了。
      我提着那个袋子,把袋子里头的东西全给扔到了我家屋后头的大坑里。大坑边,谁家的羊被拴在了一棵折断了的柳树上,下雨了,那羊“咩咩”地叫着,听着好生可怜。我就去家里找了块塑料纸,给它披上。
      我回到家里,看着屋檐上的雨,那雨密密麻麻,越下越大,很快,我家屋檐下的那个绿色的陶瓷小酒盅里就落满了雨水,那方形的小酒盅不知道是我妈妈从哪里捡来的。雨水从天上降落下来打在小酒盅上,跳起来多高,弹落到屋门外头我妈妈捡来的几块小瓷砖上。那些瓷砖是我妈妈留着放碗、放菜的。我家天井里是黄泥地,那几块瓷砖留着放东西,这样显得干净。
      我闲着没事儿,就去拿我弟弟的一本武侠小说看,那是盗版的《倚天屠龙记》。字迹印刷地很小很细,书里散发着不太好闻的香气。看着看着,我在书页里看到了他写的纸条,字是用铅笔写的:“顾丹穿着薄薄的纱衣,我喘息着对她说,顾丹……”
      我拿着那张纸条儿,头“嗡”地一下,懵在原地。我一时手足无措了。我知道,弟弟长大了,内心有了关于男女的想法,这个我能理解。我也知道,是恶劣的环境把他挤压地太厉害,他像是石头底下的一棵嫩白的小芽儿,被挤压地弯曲了,他一时找不到光亮,就在黑暗里痛苦地胡乱挣扎着生长。他越是痛苦,一个友爱的女孩子对他来说,越是意味着另一种出路。爱情,对于一个身陷黑暗的矿坑里的少年来说,更像是片刻的自我麻痹和救赎。但我觉得,内心的那点儿说不出口的想法还是不要写出来吧,把那点正常的隐私弄得太明白,就有些太赤裸裸了。我还是希望他能多一些阳光,少一些不能被人看得见的地方。食色性都很正常,但太赤裸裸就会堕入淫邪。一个人一旦堕入淫邪,就会伤身伤神伤志伤心。我的弟弟,他一旦这样下去,他的向上攀爬的力量就会消弭,他的前途也就很渺茫了。
      我拿着那纸条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里,把那张小纸条儿重新放回到弟弟的书里。想了想,觉得不妥,还是不要给他留下来吧。我就把那纸条撕了,丢进了我家的灶膛里。弟弟还没有回来。我呆呆地在屋门口儿站了半天,看着雨后亮堂堂的天光,心里一片悲凉。
      暑假里剥蒜,都是我跟妹妹两个人,按部就班地从早剥到晚。
      每天,我跟妹妹早早起床。我起来以后,就打好几盆水,放在院子里晒着,这样晒一天,冰凉的井水也就变得温和了,太阳好的时候,还会被晒地热热的。晚上,等收了工,我和妹妹就可以用这温水擦擦澡了。
      晒好水,我就端着簸箕、背着粪箕子,到蒜架子上扒蒜,然后背到大门口儿的小槐树底下,跟我妹妹一起坐着剥蒜。我们边剥蒜,边拉拉呱。有时候也吵架。我妈妈要烧汤炒菜,她忙来忙去,很少有空儿剥蒜。
      我弟弟干活总是松松垮垮,懒懒散散。他很少剥蒜,有时候剥一会儿,就回他的屋里睡觉去了。
      “他身体不好,随我,有点贫血,爱犯困,让他睡去吧。”我妈妈说。
      我妹妹朝我撇撇嘴儿,我弟弟不爱剥蒜,我倒是不太在乎,我乐得他不在跟前,我跟我妹妹姊妹两个好一起好好地剥蒜。
      “俺哥也是的,一大早怎么又困了的?”我妹妹说。
      “他夜里没干好事儿呗。”我说。
      “咱妈太惯俺哥了,也不管管他。”我妹妹说。
      “她惯让她惯去吧。惯得不像样儿,她还不承认。后果她自己受着。”我跟我妹妹说。
      我弟弟回屋睡觉去了。我妈妈把烧好的汤盛在瓷盆子里,放在天井里凉着。她提着几根没烧完的炭火棍子走到大门口的压水井那儿,弯下腰,把炭火棍子浸到水里。“嗞”地一声,那黑色的炭火棍子冒出了一股子白气。
      “恁洗手洗脸!准备吃饭了!”我妈妈眯着被烟熏火燎的眼睛说。一只青蛙跳着,跳着,跳进了我妈妈刚烧好的那盆子汤里。
      “娘啊,蛙子跳进去了!怎么办了?”我妈妈看着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烧好的汤,哪能倒掉呢?再烧的话也不可能,那要费多少时间呢。我妈妈犹豫了不到三秒钟,就抄起勺子,把那只倒霉的小青蛙给舀出来,泼了出去。
      “烫熟了!”我妈妈说,“咱今天喝个蛙子汤!”
      我妈妈开始盛汤,端起碗喝汤。我弟弟、妹妹他们也开始盛汤喝汤。那盆汤,我没喝。我不知道那个青蛙在跳进那个盆子之前,它的脚上携带了多少脏东西有多少细菌。我不想喝这么鲜美的青蛙汤。
      吃完早饭,我跟妹妹又开始剥蒜。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妈妈又要去做中午饭了。家里没什么菜,我妈妈就去屋后头,到拔掉的辣椒棵上,摘上头的辣椒子家来炒着吃。那些辣椒子被太阳晒地红红的,软软地,黄黄的。我妈妈把那些辣椒子摘下来,切上一堆辣椒皮子,放在锅里炒炒,再做一锅米饭。该吃饭的时候,我们一人捧着一碗大米饭,上头盛上一铲子辣椒皮子。你还别说,那晒地发软的辣椒皮子还真好吃,又辣又香。
      “卖树了!卖树了!”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从我家门口儿路过。
      “有树要卖吗?”他问我妈妈说。
      “这棵树你看看,能给多少钱?”我妈妈端着碗指着天井里的小槐树说。
      “这棵树啊,顶多二十块钱吧。”买树的说。
      “什么?二十!太少了。俺不能卖。”我妈妈说,“俺留着它搁当院子来,夏天剥蒜,还能给俺遮凉儿!”
      “你留着留着吧。”收树的说,“你这棵小槐树头儿上都歪了。”
      我们姊妹仨也端着碗到大门口儿来看。
      “这是恁家的小孩儿?”收树的说。
      “嗯,都是俺家的。”我妈妈说。
      “小孩儿碗里怎么都是辣椒皮子的?你就给小孩儿吃这个啊?”收树的陌生男人说。
      我妈妈说:“不吃这个吃什么啊?俺家没有菜吃。我这是搁辣椒棵上摘下来的。”
      “吃这个好上火!小孩儿能受得了啊。”收树的说。
      “那也没办法。”我妈妈不当回事儿地说,“俺三个小孩儿吃的还怪香来。”
      晚上,天黑了,蚊子也出来了,该收工了。我们把蒜皮扫扫,扫到一堆。我妈妈把蒜皮胡搂到粪箕子里,跟我们说:“恁去洗澡去吧!”我妈妈把蒜皮背到屋后头,接着去烧饭,我弟弟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去屋后头的河里洗澡。我跟妹妹把屋门关好,在屋里擦擦身上的汗水和尘土。
      一到夏天,我家院子里蚊子就很多。因为靠近河边,天井里又种着很多棵桃树,石榴树,还有向日葵。那些蚊子都是咬人特别厉害的长腿白花的大花蚊子。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都是端着饭碗走着吃着,时不时弯下腰,对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啪”地一下拍下去。拍着拍着,那小腿上就留下了很多蚊子血。拍蚊子这种事情,我从小干到大。所以,精准地拍蚊子是我的强项。见蚊子就拍,成了我的习惯。我带着杀死敌人的仇恨和决心,去追杀每一只咬我的、准备来咬我的蚊子。攻守结合,步步为营。时刻准备给蚊子以致命的一击。而我的命中率也比一般人要高。看着一只蚊子死在我的巴掌底下,我就有一种天然的成就感。仿佛我真的杀死了一只来犯的敌人一般。
      那些年,我们家里都没有风扇。
      夜里,我妈妈热地睡不着,就来我们的门口儿跟我们说:“我热得睡不着呢?恁能睡着吧?”
      我说:“能睡着。”
      我妈妈说:“恁去河里洗澡去吧?咱做着伴儿一块儿去?”
      我说:“行。”
      我们就起来,跟着我妈妈往河里走去。
      “恁走前头,我拿着镀灯跟在后头,给恁照着亮儿。”我妈妈说,“看好脚底下哈,别有蛇吧。”
      “妈妈,外头蛮凉快的!不出来不知道来!”我们快乐地说。
      “嗯,外头小风刮地呼呼的。说话小声儿点儿,别让人听到哈。人家跟咱有仇的,会朝咱扔黑石头!”我妈妈警告我们说。
      我们扒开玉米棵往前走着,到了河边儿,我妈妈先下了水。
      我妈妈说:“恁先在边儿上等等。我来看看哈,别有脏东西。去年下大雨的时候,听说河里来了一条大蟒,乘着雾气从大江大河里来的。到河里洗澡可要小心哈!好!没事儿了,恁都下来吧!”
      我们也扑通扑通趟水进去,抄起河水洗了起来。河面儿上,寂静无声。
      “这河里都是菱角!”我说。
      “菱角太多了,把空气遮住了,都不好养鱼了。”我妈妈说,“咱走吧!五更半夜的,咱还是赶紧回去吧。”
      “行!”我们趟着水往岸上走去。
      “妈!妈!你看!那是什么!”我弟弟指着我们身后说。
      我们回头看去。远远地,从东北方的水面上,飘来了一个黑黑的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不会是鬼吧?”我们说,“恁吓人的!”
      我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咱别看了,咱走吧。”
      可是,我们还是忍不住朝着河面定睛观看。
      那黑黑的东西越来越近了。
      “那是什么?”我妹妹问?
      “我看像是大皮轱辘嘛。”我弟弟说。
      “是大皮轱辘。”我说。
      “是人坐在大皮轱辘上的!”我弟弟说。
      “他坐在大皮轱辘上干嘛的?他也是来河里洗澡的吗?”我说。
      “偷鱼的!”我妈妈说,“趁着夜里来偷鱼的!咱赶紧走吧。”
      我们沿着玉米地里的小路来到了我家屋后头的柴垛前。
      “我看那像是刺猬的?”我妈妈说。夜色里,柴垛子前头趴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是刺猬!”我弟弟说着快步走过去,弯腰要去捉拿。
      我妈妈说:“你别逮!别扎着手!我会逮,你不会逮!”
      我妈妈弯下腰,把那刺猬逮在手里。
      “吃刺猬净肚的。先把它压在囤窝子里头,我明天把它在锅底下烧烧。恁谁吃啊?笑笑吃吧?”
      “给俺哥吃吧!”我妹妹说。
      “行!给鸿雁吃了吧,鸿雁太瘦了。吃刺猬能治黄病。”我妈妈说。
      第二天,一大早,河面上还是白茫茫一片雾气,玉环大爷爷跟玉环大奶奶早已撑着船,在河里撒网,逮鱼了。他们逮鱼的时候敲着梆子。
      我问我妈妈:“妈妈,玉环爷爷逮鱼怎么还敲梆子的?不怕把鱼吓跑了啊?”
      我妈妈说:“敲梆子把鱼惊起来啊。要不鱼都在水底下,上哪儿逮鱼去啊!”
      吃过早饭,我弟弟说:“我看玉环大爷爷家的小船儿闲着的,咱到河北沿儿去玩儿吧。”
      我和我妹妹都说:“好啊。”
      我问我弟弟:“你会划船吗?”
      我弟弟说:“会啊。河边儿上的船,没人使的时候,我就自己解开绳子,带着咱小妹到河里玩儿。”
      我小妹也说:“俺哥会划船。你放心吧,姐!”我弟弟就去玉环大爷爷屋后,把他的小船儿解下来。
      我问他:“玉环爷爷不会怪罪吧?”
      我弟弟说:“不会的。玉环爷爷经常送人过河。谁要是想去河北沿儿,跟他说一声儿,他就把人送过去。”
      我弟弟把船推下了水,我们摇摇晃晃地上了船。我长这么大,没怎么坐过船。船上没有坐的地方。我们就蹲在船舷里。我弟弟举着船桨划着船。小船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河中心。那是一片芦苇滩。过了那片芦苇滩,就是河北沿了。
      我弟弟说:“这是河当心了,要小心了。”他手里划着船桨,想把小船划拉着向前。小船开始不听使唤了。像个蠢笨的水牛在河心晃悠、打转儿,就是不向前。
      我弟弟有些慌了。我跟我妹妹也慌了。我弟弟“哎哎”地惊叫,我们也“哎哎”地惊叫。好在我弟弟还是个负责任的舵手,他稳稳地握住了船桨,把我们的小船儿划开了。
      “赶紧调头回去吧!”我们说。
      “嗯,赶紧回去吧!”我弟弟也说,他把小船慢悠悠地划回了河岸上。
      我们下了船,我弟弟系好船缆绳。我们到了地面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们望着彼此的脸说:“刚才多危险啊!”
      “刚才可把我吓死了,这条河淹死过可多人了!”我弟弟说,“有一个人,她在河沿边上洗衣裳。水里,有一个人飘飘荡荡地朝着她浮过来了。她以为是谁在扎猛子,没当回事儿。等那人漂近了。她一看,是个老嫲嫲,头上扎着小缵儿,脸朝上,一动不动的。她这才知道眼前是个死人。把她吓得连洗衣盆都没端,撒腿就跑。”
      “人淹死了脸是朝上的吗?”我问他。
      “男的淹死了,脸朝下。女的淹死了,脸朝上。”我弟弟说。
      “啊?还有这种讲言啊!”我说,“你都是听谁说的?”
      “我经常来这里洗澡,听人家来洗澡的人说的。”我弟弟说。
      “俺哥,这条河冬天上冻吧?”我妹妹说。
      “上冻。”我弟弟说。
      “那咱冬天来这里滑冰。”我妹妹说。
      “不能滑冰。危险。以前,一个老师来河上跑冰,就给淹死了。”我弟弟说。
      “啊?那是怎么回事儿?还淹死个老师?”我说。
      “那个老师是外地的,这庄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哪儿的。冬天的时候,河里上冻了,他踩着冰,去河北沿儿。到了河当央,冰面破了,那个老师扒着冰,想上来的。扒来扒去,就是没能上来。”我弟弟说。
      “扒着冰也不能爬上来吗?”我问。
      “嗯。他一扒,那冰就碎了,一扒,那冰就碎了。最后,那个老师扒了有半亩地的冰。”我弟弟说。
      “当时没有人救救他吗?”我说。
      “看到的人可多了,干着急,就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救他。”我弟弟说。
      “唉!那个老师真可怜!”我说。
      “当时人家都没想起来。要是给他一条绳子,或是给他一根扁担,他或许就能上来了。”我弟弟说。
      “笑笑听到了吗?以后可不要跑冰了。这条河怪深的,危险。”我说。
      我们就这样像往常一样正常相处了很多天。后来的一天下午。我弟弟突然找我来了,他直直地站在我面前,气地直抖,两个拳头攥地“咔咔”响。
      我们都不说话,就这样干瞪着对方。
      我妈妈看我们闹架了,跟着问:“怎么回事儿啊?鸿雁生恁姐什么气的?”
      我弟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看了看他,理直气壮地对着他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很恨我,可是恨我的理由,他又说不出口。
      后来,我弟弟花三百块钱,买了一把足足有一人高的宝剑。他动不动就舞动几下宝剑,冷笑几下,说他要用这把宝剑杀人。我知道他是在威胁我,我也知道他完全干得出来。他在外面没有打过架,在外面打架,要付出代价,何况,凡庄的男孩儿很多,他也打不过。他只会在家里耍威风威胁我。他打我一顿,有我妈妈护着,那代价要小地多。甚至不会有任何代价。这个他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
      我开始真地怕他,在他面前,我有了性命之忧了。
      我非常相信,他如果把我杀了,我妈妈绝对不会报案,她会千方百计地替他掩盖,甚至替他去坐牢,说是她杀的。而如果是我把我弟弟杀了,我妈妈绝对会发疯,会把我撕烂,会把我剁成肉酱。
      一天,我热地受不了,就端了一盆水来到屋里,把屋门关上,在里头用门栓栓上门儿,躲在屋里头洗澡。
      我弟弟来了,他推了推门儿,不能进屋,就生气地踢门。
      我妹妹告诉他:“大姐在里头洗澡的。”
      我弟弟在门外骂道:“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我在屋里听到了我弟弟的骂声,赶紧收拾好出来把门打开。
      我跟我妹妹一块儿坐在我家东屋的门口儿剥蒜。我坐在南边儿,我妹妹挨着门框儿,坐在我对面儿。
      我弟弟在屋里头站着,他的拳头攥地紧紧地,骨节攥地“咔吧咔吧”地响,他是气冲脑门儿了。我只要一吭声,我胆敢跟他来硬的,他肯定对着我一顿拳打脚踢。
      当时,只有我们三个在家。那天,我妈妈不在家。即使她在也没多大的用。她惯她儿子惯地越发明显了。
      “洗个澡还把门关上!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我弟弟鄙视地骂道。他骂我的时候,他的鼻子跟他脸上的横肉皱到了一起。
      面对我弟弟对我的辱骂,我跟我妹妹一起低着头坐着剥蒜,没敢吭声儿。
      “你不能这样骂姐姐!”我幼小的妹妹突然哭着说,“姐姐大了!”我最幼小的妹妹居然比我还要勇敢,面对她暴戾的哥哥,她居然为我发声了。她止不住地哭泣着,一行行的眼泪滚到她的脸上、嘴巴上。
      我的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我弟弟的暴戾在我妹妹的哭泣里有些被感化了。
      我弟弟开始敌视我,他对我妹妹倒是好一些,因为我妹妹太小,没有主意,不管他的事儿。还有一个原因,那是我妹妹始终也不太清楚的原因。那个原因我知道,我从我弟弟自以为很深奥很诡秘的眼神儿里看的出来。那个原因其实很没有格局很没有格调也很没有必要。那个原因是,我弟弟别出心裁地认为,他跟我妹妹更亲。我跟她们更远。是的,单纯从长相上来说,我弟弟跟我妹妹确实长得更像是一家人。他们都是长脸、单眼皮儿,都有着一双比我的腿更长一些的腿。而我,我是五短身材,我是大大的脑袋,方方的脸,还有双双的眼皮儿,一看跟他们就不像是一家人。可是,我弟弟树立的这个细致入微的差异,在我妹妹那里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我妹妹根本就不认可他这个从血缘上来说确实更为亲近的哥哥。不仅不认可,还非常地排斥。相反地,她更认可我这个姐姐。
      我开始害怕我弟弟了。我对我弟弟的害怕里充满了鄙视,对我妈妈也充满了同样的鄙视。我对这个家更加没什么热爱了。只有我可爱天真善良的妹妹,我对她还是一如既往。
      我也很疼我这个小妹妹。越是疼她越是担心她。有时候,她出去玩儿了,我在家里,听到大街上有小孩儿的哭声儿,我的心里头就发慌,担心她被别人打了。
      有一阵子,听说我们那里要地震了。夜里,妹妹睡着了。我还是担心地睡不着。我看着熟睡的妹妹,做着自己的打算:如果地震,我就把我妹妹护在我身子底下。我要好好保护她。
      我妹妹性格比我好,用我妈妈的话说,就是懦弱。我有时候也跟她生气。她不高兴了,就自己到我家后头的河沿上走走,身后跟着不知道是谁家的小黑猫。妹妹剪着一头短发,穿着不知道是谁家给的绿色的小褂儿。她的头发黑黑的、亮亮的,散发出小女孩儿的头发的香气。
      我妹妹性格太懦弱,自己的事自己也不说。
      有一回,她难受得哭了,她跑到我家屋后头河沿边儿上蹲着哭,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儿。她自己也说不清。我摸摸她的头,发烧了。我赶紧骑上自行车,把她带到水清大爷的小诊所,用温度计一量,38度!我赶紧让水清大爷给她打针、开药,然后再把她带回家。妈妈和弟弟对妹妹的发烧都很平静。只有我,心里很不平。我妹妹还小,这次如果不是我发现她高烧了,她要烧到什么时候,她会烧成什么样子。我很爱我的小妹妹。我的幼小的妹妹,她漂亮,可爱,乖巧,她才八九岁,本应该是被大人捧在手心儿里,宠着疼着的年纪。可是,这么美好的她,却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
      我们天天坐着剥蒜,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想去上厕所了,才起来动一动,洗洗胳膊腿儿上落的一层土,再去上厕所。虽然有树凉荫,但是大夏天,还是很热,我们每天中午都吃辣椒皮子拌大米饭。这样一来,我很快就得了痔疮。
      我妈妈带着我去青羊山医院检查了一下,买了一瓶马应龙麝香痔疮膏,我抹上了,也没多大作用。我妈妈带我检查回来的那个中午,我们家里炒了大家都爱吃的辣椒小鱼,卷煎饼吃。我因为得了痔疮,不能吃辣的,就挑了一点不辣的辣椒皮子卷了煎饼吃。
      是的,我得了痔疮了,我妈妈还炒辣椒小鱼吃。他们都爱吃。没人在乎我的身体。穷人的家里,没那么多讲究和在乎。
      后来,山东的我姥姥听说我得了痔疮,让我二姨带着她去了她们的山上,采了一种开紫花的草药,晒干了,烧成灰,让我妈妈带回南乡,用香油拌了,给我抹,也是没有多大的用。
      一天,吃罢了晚饭,国美大奶奶围着庄骂街了。
      “恁都听到,俺家孙女子的小褂儿,被恁谁家的小孩儿给拿走了。恁都问问自己家的小孩儿。是谁拿的,恁赶紧给俺还回来。俺晚上洗好晾在外头绳上的,恁夜里给俺拿走了。到了清起俺就找不到了。是谁拿的,恁给俺还回来。都稀好稀好的。”大家听地仔细。她孙女子晒在天井的小褂儿找不到了。不知道是哪个男孩子给偷了去了。
      我妈妈看着我说:“恁国美奶奶嘴下留情了,可能她知道是谁拿的,人家都没怎么骂。你说是谁拿的啊?”
      我心里有数,我猜我妈妈心里也有数。
      但是我假装不知道,我跟我妈妈说:“谁知道!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妈妈去国美大奶奶家里玩,大奶奶说,她孙女子的小褂儿被还回来了。
      “你看!拿这个绿酒盅包着,扔到院子里头的!”国美大奶奶拿着那个绿酒盅给我妈妈看。
      “噢,还回来就好,二婶子,你说是谁干的。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的。”我妈妈还是装作不知道。
      我知道,我妈妈肯定知道。她肯定认得那个绿色的小酒盅,那酒盅是方口儿的,那是她捡来的。她喜欢捡东西。她喜欢那些小巧的东西,她买不起,只能捡。我记得小时候,在我们荆堂的家里,在堂屋里饭桌旁边的石台子上,有一个破碗片子,上头是一个老寿星拄着拐杖,低头笑看着一群小孩儿。那是人家扔掉的一个破碗,她因为喜欢那上头的图案,就把它捡了来,还费了一番功夫,把那图案周遭儿的瓷片儿都一点一点敲掉,只留下她喜欢的那个寿星佬儿和一群小儿。老寿星跟那一群小儿都穿着大红色的衣衫。我之所以对这个破碗片儿记忆这么深刻,是因为那个破碗片子,我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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