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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不虚生(十五)
那日江阳郡一场混乱以魔修被尽数清剿,以及栖凤阁外门总督“因公殉职”草草收场,不知这淌浑水深浅的凡人们稀里糊涂地对“除魔卫道”的仙人们感恩戴德,恨不得千里相送。
无论是战火纷飞还是太平盛世,百姓都是蓬草般的存在,随便来个大人物掸一掸衣袖上的浮灰,掀起来的风都足以将他们连根拔起,然而飞蓬又是最顽强、最能适应环境的,只要给上一星半点阳光和水分,就能勉强吊着一口气儿。魔修一除,暂不管日后是否会卷土重来,江阳百姓似是又回归了太平日子,过活得安逸又愚昧。
朝堂云谲波诡,玄门你死我活,能在处处险恶的世道上得一隅而偏安,这样的一生纵然蒙昧,但又何其幸运,又是多少飞天遁地之人一生求而不得之物。
江阳之事后续发展皆如凤岐所料,凤缨满心怨愤地吃下了这个哑巴亏,暗自筹备下一次反攻,野心勃勃的凤洄趁着凤羽南死后职位空缺之际,以迅雷之势将凤岐破格提拔为外门总督。
可凤岐却并未因计划的顺利进行而心生半分喜悦,那日陆濯明并未对他的僭越之举做出任何表态,这更令其猜不分明对方的心思,亦不知晓他对陆濯明而言仍只是关系亲近的晚辈,还是有其他更为暧昧的含义。
不仅是凤岐,就连陆濯明也辨不清自己的心绪,那日比起被冒犯的愠怒和初尝情爱的羞赧,更多的感受其实是震撼,他知晓自己在凤岐心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却没料到那单薄胸膛中的爱意竟如山呼海啸般汹涌澎湃,令他几乎手足无措。
回昆仑之后,陆濯明一直在审视自己的感情,他陪伴着凤岐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逐渐出落成长身玉立的青年,许是因为失明,他脑海中凤岐的形象一直停留在遥远的少年时代,也正因如此他总以兄长的姿态下意识地照顾对方,以至日积月累生出的幽微情思悄无声息地埋没在长辈式的疼爱中。
然而就如一颗种子无意间掉进土壤,即使置之不理,也会在无人处生根发芽、抽条展叶,至于结出的果子是甘美还是酸涩,便各有各的造化。
四个月来,两人各自缄默没有任何来往,直到七月初的一纸书信打破僵局。雪山之上,陆濯明捏着一张传讯符良久不语,凛冽的风雪将那张薄薄的纸片吹得哗啦作响,随着符咒上的字迹化为灼热灵气自指尖没入体内,陆濯明感知到了那行简短的讯息——
“七月初七,中州牡丹亭。”
中州,琨郡。
七月初七,正逢佳节,良辰美景,本就车水马龙的中州更是热闹非凡,行人驻足最多之处便是中州最负盛名的仙驿「牡丹亭」。牡丹亭不仅是专为修士设立的驿馆,亦是九州之上唱功最为惊艳的戏班子,近些年出了位大名鼎鼎的“映桃先生”为其撰写折子,本就口碑极佳的牡丹亭更是名声大噪,今日奔赴琨郡的凡人、修士中,有七成以上都是慕名前来欣赏新戏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随着天光逐渐暗淡,人间华灯初上,新戏开演时间临近,足以供十六驾的马车行驶的宽阔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多为出双入对的年轻男女,不仅凡人眷侣徜徉于花前月下,携道侣而来的修士亦不在少数,相形之下,那道孤身立于阑珊灯火中的颀长身影便显得格外瞩目。
当然,即便没有这一重原因,那人也是极为耀眼的。凤岐一身利落玄衣,未束的红发被夏夜湿热的晚风拂动,宛如摇曳的火焰安静燃烧,他并未刻意隐匿行踪,行人路过时纷纷用余光悄悄打量,错身而过后又不禁回首多看几眼,那直击人心的艶美秾丽宛如刀光般刺入眼中,令人久久不能回神。
凤岐显然是在等人的,他略显不安的神色惹得往来行人浮想联翩——这般艳丽不可方物的人儿可谓举世无双,他的心上人又该是怎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姑娘。
终于,那位“倾国倾城”的心上人出现了。凤岐看见来人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陆濯明从长街尽头缓步而来,不同于凤岐的紧张,他的步履颇为轻快,爱看热闹的行人见之不禁投去好奇的神色,心中暗自揣度这位翩翩郎君倾心的又是哪般惊艳的佳人。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温润如玉的公子走到了明艳漂亮的青年身边,本想看乐子的行人自己反倒成了乐子,心神大震之余不禁纷纷转身背手,恨不得连夜向山而去。
凤岐瞧见陆濯明今日的装束不禁一挑长眉,他依旧一袭蓝白衣衫,但并非那套昆仑弟子袍服,霁色长衫上印染着月白莲纹,更将其气质衬得宛如高山雪莲般出尘脱俗。
“走吧,戏快开场了。”陆濯明见凤岐愣着不说话便对他柔和一笑,语气与从前无异,依旧饱含着长辈式的包容和宠溺,神色中却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凤岐含混不清地答应了一声,缀在陆濯明身后走入牡丹亭的大门。
他们来的时机正好,待到在提前预定好的雅间落座后,第一幕正好开演。台上伶人唱罢又登场,唱腔婉转,余韵悠长,凤岐却无心欣赏,他今日是想从陆濯明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四个月来他已仔细考虑,若是陆濯明婉拒这份心意,他便为那日冒犯之举道歉,之后仍如从前那般以兄长之礼待他,绝不僭越一步。
常人难以想象以凤岐这副偏执性子做到这步究竟下了多大决心,但正因无限爱慕,他更不愿看到对方以哄孩子的心态迁就这份感情,哪怕代价是沉默终身。
一人心不在焉,另一人却听得十分投入。为了应七夕之景,这新戏说了一个奇幻瑰丽的爱情故事,牡丹亭的主人杜茸亲自以旦角扮相登台,演绎了一位困于深闺,梦中得见情郎,却因一梦而亡,最终冲破礼教与阴阳,因情还魂复生的勇敢女子。
台上正唱到第十出《惊梦》,旦角踏出闺房,后院寻春,见满园烂漫春光,不禁惊呼,“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紧接着「皂罗袍」曲调起,旦角以唱词诉平生憾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台下不少观众受此动人演唱感染,不禁掩袂而泣,陆濯明的思绪随着悠悠乐声远去,在记忆深处徜徉徘徊,最终停留在天雷交加的十万大山,电闪雷鸣之下,一只袖珍的神禽不畏生死地逆着命运的洪流而上——于他而言,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加璀璨动人。不用说是春光,诺大一个天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寻遍八荒六合,都不会有比那人更加艳丽的颜色了。
霎那间,一切都分明了。
时隔几十载,陆濯明将再度遵从自己的本心,他的道心名为「自在」。
将一切想通或许需要经年岁月,又或许只需一句唱词的功夫,陆濯明回过神来时,旦角那句含在口中的唱词方才舒缓地吐出——“良辰美景奈何天。”
那一刻,他心神巨震,面色依旧平静,心却跳得极为剧烈,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朝身侧之人偏过头,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那人就在这里。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两出的间隙中,陆濯明借故离席,直到第十一出唱罢都未归来,凤岐正动身寻他时戏幕再度拉开,悠扬古琴声中,第十二出正式开演。凤岐刚要起身,在听见乐声的瞬间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这琴声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骤然站起走到雅间向戏台敞开的窗口旁,几乎将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在戏台一隅,一众乐师中有一人专注抚琴,神色前所未有地温柔。
陆濯明拥有一副温文尔雅的好性子,可此刻展露的柔情却与平日截然不同,就如那个缠绵的吻一样缱绻动人。似是察觉凤岐在看他,陆濯明朝雅间抬头望去,那双涣散的瞎眼仿佛能看见似的,饱含着千般万种深情。
他抬眼的瞬间,琴音再度变了调,绵长之余竟带上了几分热烈到极点才会生出的悲怆,与此同时伶人的歌声起——“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
这唱词倾诉的何止是戏中人的衷肠?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凤岐紧抓着窗沿的手不住地颤抖,晶莹珠串颗颗砸落窗棂,回过神来时竟已泪流满面。
好一句生生死死随人愿。
待到这一出唱罢,凤岐夺门而出直奔后台。陆濯明正谢过牡丹亭的主人杜茸,还未等寒暄就听屋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凤岐跑得太急,梨花木门敞开的瞬间几乎是连滚带爬摔进来的,他此刻心情激荡,显然没有考虑到还有旁人在场,精致的面庞上仍挂着泪痕,活像在外被欺负后急三火四跑回家告状的孩子。
以这副狼狈模样撞见杜茸的瞬间,凤岐上翘的眼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开一抹绯红,却还是强撑着镇定,虚张声势般冲她板起面孔。凤歧冷眼看人时神色其实非常能唬人,只是此刻这张冷峻面容上仍挂着两行水渍,比起凶戾更不如说是滑稽。
杜茸心思细腻玲珑,一打眼便看出二人关系非同凡响,却很识趣地没有点破,只是以水袖掩口嫣然一笑,“陆公子,这下一场马上就开演了,咱家得赶紧上台去了。”
她迈着旦角的圆场步,如一缕薄烟般轻盈飘至门边,即将关门离开时似是想起什么,又转头意有所指地笑道:“下一出时间颇长,好一阵子不会有人进来。”
扶门而去时,她口中轻声咕哝着旦角唱词,留下一声百转千回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杜茸走后,屋内只剩下陆濯明与凤岐两人,后者的尴尬与羞赧尚未消退,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鼻息间带着闷闷的水声。
陆濯明察觉凤岐气息不对,伸手朝对方脸上摸去,指尖刚触到那片冰凉手就被猛然攥住,他见状不禁打趣道:“都百岁老鸟了还动不动掉眼泪,丢不丢人?”
凤岐不说话,只是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攥得更紧了,就仿佛他稍一松手,近在咫尺的人就会如薄雾般消散了似的。陆濯明愈发觉得凤岐可爱,笑着伸出另一只手为他拭去未干的泪痕,“怎么,怕我不要你?”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凤岐内心的敏感之处,他猛然将陆濯明的另一只手也攥住,踟蹰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怕。”
这咬牙切齿且惜字如金的架势令陆濯明不禁想起对方孩童时代的模样,他虽然看不见,但足以想象出对方此时的神态,仿佛幻视出一只奓毛的鸟球,而后哑然失笑——若是栖凤阁的人见凤岐如此,眼珠子怕是都要惊得掉到地上。
陆濯明上前半步,两人贴得极近,几乎到了肌肤相亲的地步,他将下巴轻柔地搭在对方肩膀上,偏头冲那红得要滴血的耳垂轻声道:“我要你,特别想要你……”
许是因为那在言语间自口中不断扑出的热气使然,对方温润的嗓音在刻意压低后显得格外潮湿,甚至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撩拨之意,逗弄得另一人心跳加快,唇焦口燥。
陆濯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上下嘴唇轻轻一碰,一句发自肺腑的真言飘入凤岐耳中——
“我今生只要你。”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陆濯明抬头的同时踮起足尖,轻轻擦过对方柔软的唇瓣,嘴唇上的温软触感传来时,凤岐身体陡然一颤,情不自禁地加深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比起第一次的热烈汹涌,这个吻温柔缠绵得恰到好处,宛如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陆濯明腰身一阵发软,可偏偏双手都被束缚,失了平衡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即将坠地时却被一只纤细却分外有力的手揽住,墨发天女散花般铺了满地。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他险些摔倒衣袖时不慎碰翻了妆奁旁的胭脂水粉,甜腻的香味在幽暗闭塞的房间内徐徐散开,搅得人心迷意乱。
凤岐顺势半跪于地,一手揽着陆濯明的腰身,另一手撑在地上,他鼻息间缭绕着脂粉的甜香气与对方发间皂角的清香,注视着尽在咫尺的湿润眼眸,心脏一阵狂跳,在这种梦似的状态中,他甩出一道灵力锁住房门,轻柔地将怀中之人放在地上,双手鬼使神差地覆上对方的耳朵,而后再次俯身吻了下去。
视觉和听觉皆被夺走,眼前与耳畔尽归沉寂,陆濯明近乎溺毙在潮水般的温柔中,略带不安地摇晃脑袋。感受到对方下意识的拒绝后,凤岐立刻顺从地松开捂着陆濯明耳朵的手。
此时戏台上正唱到最香艳的一出,乐声和唱词自人声鼎沸中来,到昏暗寂静处去,隔着水面似地流入二人耳中,宛如一个朦胧的幻梦,“睡醒时凉月些些。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
凤岐喉咙微微滚动一下,心绪如跌宕起伏的曲调般翻涌不息,原本插在陆濯明墨发间的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脖颈、腰线,最终情不自禁地探进腰封,想要进一步做出举动时手腕却忽然被对方虚虚握住。陆濯明的力道很轻,比起拒绝更像是委婉地提点,却令凤岐迷乱的意识顿时清醒,自知冒犯后一股内疚感油然而生,然而道歉的话还未出口,他的唇珠便被陆濯明纤细的手指按住。
陆濯明枕着凌乱墨发歪头躺在地上,轻声呢喃出一句梦话似的呓语:“这样不合礼制……”许是因为刚才那番亲昵举止,他此时的嗓音有些沙哑,却别有一种迷人,除了面前之人,就连他的师父顾盈然也从未见过向来端方雅正的昆仑首徒展露这般情态。
凤岐眸光闪烁一瞬,而后悄然黯淡,若是他长了尾巴,估计此时已经耷拉下去,然而只听另一人悠悠地将后半句话补全——“所以,先合卺。”
凤岐身形猛然一顿,察觉到对方的异样,陆濯明按在他唇上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秾丽漂亮的面庞,“合卺不好吗?”
在凤岐震惊的神色中,陆濯明用手臂撑起身体,仰头亲了下他的鼻尖,唇角勾起一个朦胧的笑容,“我妻在外为我努力,那我便只能好好疼你。”
此言虽是调情之语,却暗含着陆濯明对于凤岐争夺家主之位的态度,他深知以对方的倔强脾气是断然不可能就此罢手的,此时若再百般推就,扯一些有的没的大道理,那才是真寒了人的心。
既然凤岐不想让他介入纷争,他便照做,此举绝非是将自己置身事外、坐享其成,正是因为他懂凤岐,才知道怎么做是令对方最为安心的。
而听见陆濯明的惊人之语后,凤岐那张白皙脸庞已然羞赧得通红,即使对方不阻止,他也绝无可能将方才之事继续下去。
凤岐今天算是将陆濯明看明白了——此人表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其实就是个闷骚假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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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第十二出·寻梦》
俺惊魂化,睡醒时凉月些些。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牡丹亭·第二十八出·幽媾》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白头吟》卓文君
小陆本质暴露了,果然谈了的人就是不一样。